第三十四章 品茶

任你物换星移再是几度秋,他闲云潭影还是日悠悠。如今,朱俶的万贯家财,皆成往日云烟,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宛卿被他们抓走了。朱俶绞尽脑汁,将自己最后的一点资财用尽,才终于将她救了出来。当她摸索着从那虎头牢门中走出来的时候,是伤痕累累,血色全无,原本一个出淤泥而不染,亭亭而立的菡萏,被折磨得残败不堪,惨不忍睹。

朱俶赶紧扶了上去,宛卿便是无力地就躺在了他的怀中。朱俶看着她这副样子,心疼不已,到了自己的住所,赶紧请了大夫,不吃不喝,给她买药煎药,直到她醒来,朱俶问,“宛卿,你觉得怎么样了?”

宛卿不说话,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体还没完全恢复的原因,原本有神的眼睛也是没了颜色。朱俶再问,“宛卿,是不是身上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宛卿还是不说话,“你是不是饿了?”朱俶踌躇了一下,道,“我这就去给你买吃的”,他们住的地方是朱俶拾置的一个别人不要的处所,斯时,他满怀心事的推开门,木门竟是一下就脱落了,顺着了往前倾去,朱俶回神来赶紧抱住。回头去看看宛卿,她还是那样坐着,并没发现什么异常,幸好!朱俶松下一口气,又将门支回去,然,它这样下次还是会脱落的,但朱俶现下也没办法,毕竟这样的生活他也是第一次过,他也是手足无措,烦闷懊恼的,只能以后开门关门的时候注意点了。至了街上,刚才拉坏门的心事重新涌上心头,那就是没有钱。

卖药的时候,他一狠心,将自己仅剩下的全部的钱都掏了出来,买了最好的药,自己也是一天一夜没有吃饭了。当时只盼着宛卿醒过来,并没觉得如此愁苦种种,现在她醒过来了,原本安逸无忧无虑的心一下就像遭了**一般。举目四顾,那里能弄到一点吃的呢?

一笼包子刚刚开笼,热气腾腾,白白胖胖,朱俶不自觉的盯着,包子也值不了许多钱,拿一个走老板不会有太大损失的,他心里对自己讲着,慢慢地靠近,街上这么多人,自己速度快点应该不会被发现的,脚步已经很近了。他左右踱着,想挑选一个角度,但其实,还是不敢的原因,的确,这样的事他怎么干得出来呢。“咕咕”肚子闻着了香味儿似的恰时的响了起来,朱俶蹙起眉头,宛卿在家里肯定也是肚子叫了,她一个病人,怎么能让她挨饿呢?

一刹那,朱俶后脚一蹬,从包子旁冲了过去,他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一只绵软炙热的大包子已是在了他手中,但他像是失去了感觉似的,紧紧地攥在手里,拼命地往前跑着。一直跑了好远,他才发现,后面并没有人追来,气喘吁吁地,寡弱身躯颓了下来,原本干净整洁的秀发云髻,几天没有整理,加上如此一番折腾更是蓬乱。旁人看来,此人该是多么的可怜,但此时,他是无比的高兴,刚刚歇息了一会儿,他便抬脚赶紧向那家里赶去。

“宛卿,我买了包子”如果说是偷的,估计又会被宛卿看低几寸。不过,回来的路上,他已经决定了,以后会找一个工作,无论多苦多累,他都会干下去,好好挣钱,陪着宛卿。那像是上天善意的一个包子,给了他无穷动力。

朱俶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满心期待的往里一看,**却是了空无一人,他心里立时被惊得空空的,原本攥得紧紧地手也松了,白嫩的包子掉在地上,就是那么躺着,没有滚动。“宛卿”,他再次确认地走近了去,却见得了**一张纸,是宛卿留的,虽然她是眇的,但她会写字朱俶是向来知道的。

他赶紧俯身去拿起来看,“我配不上你,忘了我吧”,只有十个字,朱俶却是读了好久,怎么会呢?他想着,宛卿一向冷傲的,并且是一向看不上他的,怎么会这么说呢?“何接美人之霭霭兮,乃使我日暮而蹉跎”,这是曾经朱俶因了宛卿而吟过的一句诗,究竟要蹉跎多久,才能修得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朱俶黯然脸色,颓颓地坐在了**。

江湖上议论纷纷,对于龙灵山大战,齿翕濡沫间已有了好几个版本,虽然隔得远,不知那最后的对话里,是怎样的一个了结,但看到那样精彩的对决,对于人们脑里的想象,嘴里的谈资,已是足够去热火朝天。而热火朝天之中,故事的主人公正在一个梨木矮几旁,与了他的知己好友,澹然相对。矮几上亦不寂寞,炭火正活,上有清水沸腾。姚老头执起砂铫放于一旁的支腹之上静沸,然后三指捻了一点茶叶,放进当前的两个杯子中,欧阳如是道,“姚兄也是用心,竟是自带了杯子来”。

他的年龄比自己大过不少,可是忘年交又怎会去在乎这个?

姚老头提起砂铫往茶杯内注水,先以一点沸水充点,然后注汤至满,滚滚有声,回道,“冷月茶与别茶不同,若用了寻常杯子,稍大则啜存停久,味过而不佳,小则香不涣散,而味不耽搁。”

欧阳如是默默颔首,又道,“鼓琴音量适中为妙,磨墨用力适中则浓,过缓过急都会造成琴不可听,墨不可用,茶汤适中,茶味才浓,姚兄这注汤的技巧愈发精妙了。”

姚老头道,“力士穿针,农夫握笔,均难成其事,注茶缓急要视杯中茶叶翻转情态而定。”

欧阳如是道,“《茶录》中讲,候汤最难,未熟则茶末浮,过熟则茶沉,《茶经》中又有煎汤以三沸为妙,不嫩不老,饮茶最好,一沸如鱼目,微有声,二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三沸为腾波鼓浪,而姚兄你这才一沸,是何缘由呢?”

姚老头道,“山顶泉清而轻,山下泉清而重;石中泉清而甘,砂中泉清而冽;土中泉清而白。流于黄石为佳,泻出青石无用。流动者愈于安静,负阴者胜于向阳。真源无味,真水无香。我这带来的水不是一般的水,乃青玉峰上千年不化之雪水,猝火炼融而成,久沸则失真。这茶不是一般的茶,气味垺结,含苞待放,一沸正好。”

说话间,杯中已是旗枪舒畅,青翠鲜明,而汤水澄碧,其毫发毕见。

姚老头执了一旁的水壶,往内注入一点凉水,然后秉了一杯递至欧阳如是面前,道,“这杯子是用了一种质地细腻的特殊陶土制成,有一定的硬度,又保存了一定的气孔,既不渗漏,又能透气,用来盛茶,既不夺香,又无熟汤气。”

欧阳如是端起茶杯,细细看着其中的涟漪,笑道,“那是为盛茶而生的了。”

姚老头亦端起了茶杯,呷下一口,道,“若是没有我发现了它,它生得再是契合也没用。”

欧阳如是还是看着茶水,嗅着香气,道,“没有你也会有其他人发现的。”

姚老头又呷下一口,道,“那可不一定,恰是知道它,珍惜它,又知道与它相契合的冷月茶,爱冷月茶,这太多太多的偶然,只因了我,才看来像是必然。”

欧阳如是这才抿下一口,细细尝去,有心的茶,果然就不一样,不妨引用一句道家之言,“初得口,泊如耳,有闲甘入喉,有闲静入心脾,有闲清入骨。”唇里齿间,身心脑颅,都浸润在那种馨香醇厚的味道里。他道,“你真不像个和尚。”

平时的他,确实是清净雅素,但其实,这些都不过他野心的掩饰,别人都道往事如云,而他的往事,包括现在的事,将来的事,都沉沉的压在心底。对于这些,对于姚老头的性格如何,什么好人坏人,其实欧阳如是都不想去过问的,只是这次喝了茶有点忘乎所以了,随口就是说了。

姚老头听了,难得的勾起了唇角,在那一切还未发生之前,也有一个人是这么说他的,他清晰的记得那人的面容,说话时的抗坠徐疾,以及他背后的那块大布景。他道,“我是个和尚,只是不一样而已”在他心里,他本身就是一个与所有人都不一样的人。斯时,他的茶水已是喝了一半,他停下来,将沸水注入,目视瓣叶,缓急有度。

“那小老翁呢?”姚老头的手腕不被察觉的顿了一下,其实告诉他也没关系,只是要想想怎么说,这是一个技巧。

细微的动作还是被欧阳如是发现了,不想问让他难回答的问题,转而问,“珠儿呢,她的催眠之术是从哪里学来的?”催眠之术?对于茶珠儿给王伯夫催眠的事姚老头并不知情,所以有些讶异欧阳如是怎么会知道,但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执起壶来给欧阳如是的杯子注入沸水。

欧阳如是也想到了,解释道,“上次我师弟命悬一线,是她使了催眠之术,救了他”说起这个,要去青玉峰夺玉决救他们俩的事便是浮上了心面,欧阳如是的声音淡淡的,有些漂浮。

原来是这样,姚老头没想到,端起杯来,呷下第二巡,欧阳如是亦是第二巡,闭目品尝,并不去在乎闲谈中是何回答,道,“人常说,一壶之茶,初巡婷婷袅袅十三余,再巡为碧玉**年,三巡以来绿叶成荫矣。而这冷月茶,初巡馨香醇郁,再巡清甘神爽,堪慕三巡当更佳。”

姚老头道,“三巡还未到呢,你到先说去了。”

欧阳如是道,“好茶就是这般感受了。”

姚老头静静抿下一嘴,道,“潇湘巫女申楚楚便是她娘了。”

欧阳如是道,“没想到真是她。”

姚老头道,“她一生狠厉毒辣,杀人无数,没想到会爱上一个男人,还有一个这么单纯善良的女儿是吗?”

欧阳如是道,“是啊,人之初,性本善,也许在她内心深处终究还是善良的。”

姚老头再是细细尝上一口,道,“你们总是对心怀叵测的人怀有侥幸心理,对真心善意的却不敢相信。”

欧阳如是再是细细嗅着茶香,道,“没有你吗?”

姚老头回,“我自有我自己的道理”。

欧阳如是沉醉的晃着脑袋,道,“真是香啊,恍然超然物表了。”

姚老头道,“欧阳谬矣,好茶柔中有韧,爽然中有激励,超然物表是隐于林的山野清客,是旷达之人,是酒,而茶,是隐于市的素丝大夫,是鹤立鸡群。这即便是我笃好于茶的主要缘由了。”

欧阳如是喝尽杯中最后一口,自己执壶注水,回道,“姚兄体会自然深切一些,不像我欧阳,茶,酒什么的都喜欢,而都仅仅只是停留在口腹之欲上面的喜欢而已。”

“就像你不会吹笛,身边却常常带着一只玉笛?”

欧阳如是笑了,道,“随性即好”。

姚老头也为自己倒下第三巡,品尝一口,的确如欧阳如是所说,这第三巡仍是清香芬美,润滑而味长。他道,“随性是好,但性是什么,认识自己是最难的。”

这一句说到了欧阳如是心里,他一直以来的随性,以为的自然法则,不过就是昏昏兀兀,放浪形骸,他根本不懂自己,这是在梨花坳至阳之地他才终于发现的,在水灾之时满目疮痍他才终于懂得的,在云头僧对他说那两句话时他才终于看清的,看着宋无月,他想去寻找自己,可是在她那一剑插在他胸膛之后,他又混沌了,陷入了另一个迷里,或者说重新陷入了他一直在掩饰逃避的曾经的一个谜里,他问,“姚兄认识自己吗?”

姚老头道,“当然,我一直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和璟仁多像啊!自己游历多年,做了什么,得到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那姚兄这次来是做什么?”

姚老头播弄了一下炭火,青色的火苗窜起来,一抖一抖的,他把重新灌好的水壶架在上面,一次新的好茶,正在酝酿当中。“你又是做什么呢?”

欧阳如是笑了,姚老头也笑了,那么轻松随意的笑,中有无限的魔力。

“你们干什么呢?喝个茶也能像捡了宝似的这么得意”高衍一脚从那门槛里跨了出来,朗道。

欧阳如是接道,“惺惺自古惜惺惺,说与庸愚总不解。”

高衍道,“我且不与你争论,梅妹子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