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天苏门

月华如练,疏影临流,熏风吹皱,麟麟点点,正是“谁将天上月,掐作水中星?”而月色中斜插几亭楼阁,朦朦胧胧中可见当横匾额上几个擘窠正楷,“天苏门”。江湖上像这样的门派有很多,不大不小,不惹事亦不落事。而水色轻漾其上,它临波吟吟着一个不同于别的门派的秘密,那就是门内弟子千儿八百,却皆是十年前那场血腥之灾的遗裔。几个黑影循着月光踏上长廊,“梆梆梆梆……”,右拐入另一条廊中,“梆梆梆梆……”,这里沉寂晦暗,阴谋煨煮,亟欲沸腾。“吱呀”一声,来人将房门打开,房内各色人物立即站起来。

来人关上门,操手在后,四下一望,确定无虞之后,道,“这位便是姚善姚老爷的公子,姚节!”众人齐刷刷向他去瞧,是一个娉娉婷婷的女子形态,不敢相信。来人自知他们心下所想,正如自己当时见了他一样,他解释道,“姚公子是因小时被邀配于教坊司才没有被流徙”,众人一听就明白,同病相怜,不一而露出衿惜或愤慨的样子,纷纷上前拱手作礼,道,“姚公子”。其中一人更是激动,当前一步直接跪下,后面有几人也随之而跪伏在地,道,“姚公子,我们等了多久,终于等到你了。我们这都是以前姚老爷的手下,今后就是唯姚公子命是从了!”说着他坚毅的眼睛划拉了一下身后的几位,这几位是他们花子帮的,他们立即附和,“是,姚公子,我们都等着你带领我们替姚老爷报仇,替泉下无数冤魂报仇呢!”。他们并没有因为爰姐儿的女子形态有何轻视,而是更加敬佩只道他的隐忍坚强。

爰姐儿没作声,只呆呆的看着,众人也只道是威仪。来人继续介绍,道,“这位是胡闰胡老爷家媛,郡奴小姐”,众人向爰姐儿旁边的玉橖施礼,只是不及先时爰姐儿的热情。也难怪,像她这样的遗裔这里有很多,而像爰姐儿这样尚有一方之兵的却很少。

玉橖自然察觉,只在心里想着,时间久了,他们自然就知道该敬重谁了。这爰姐儿她是有过交际的,她是什么样的人她自然清楚。当下雍然上前行礼,一一认识。待几番絮话完毕,当时花子帮为首的一位道,“郑先生,我们何时行动呢?”他名为雷典,是姚善手下虎贲狼将,先时去找玉橖的叫花子便是他,满腔热血,此时见着自家公子更是迫不及待。而来人正是姓郑,名为郑卫,生得膀阔腰圆,大约五十来岁。这么多年,一直是他在为那场血腥之灾的后事东奔西走,即是“天苏门”的掌门人。

他回雷典道,“快了,此事不可心急,应三思而图之。”

雷典道,“我花子帮已准备好了,随时可供调遣”说着,他看了一下躲在暗处的爰姐儿,使她能感受到自己的热情,感受到他们这么多年来的准备。随后又问,“皇上那边怎么样了?”

郑卫答,“皇上那边自有我来料理”多年来一直是他与皇上单线联系,因着有燕贼一直在四处寻皇上,对于皇上一词他们一般不会随意着问,所以当下他有些生气。而雷典似是故意问的。果然,玉橖和爰姐儿都吃了一惊,玉橖问道,“你们说的皇上是……”。

郑卫回,“是建文皇上,不然单凭我们羔羊草鹿之力,如何与燕贼对抗?”

玉橖立刻就明白了,他们能救出这么多的节臣后裔,自然也有办法救出建文皇帝,只是爰姐儿似是慢了半拍,道,“建文皇帝不是死了吗?”

雷典立即殷勤去答,“当初皇宫大火烧的只是马皇后的尸体,建文皇帝趁乱从中逃了出来!”

爰姐儿又问,“那他现在在哪里啊?”

郑卫不言,雷典看了一眼他,道,“皇上多年来一直是与郑先生单面联系的,我们从未见过,并不知道他在何处。”其实对此他是有些意见的,为何皇上只他一人见得呢,只是不敢多说,当下便有些撺掇之意了。

果然爰姐儿又问,“我们能见见吗?”他指的“我们”是他和玉橖,简单的心思只是觉得新来的就不一样而已。而且先前与玉橖有过一面之缘,心中存着些亲切之感。

郑卫嗫嚅答道,“为了安全着想……”毕竟花子帮是一中坚力量,他不好直接拒绝他们的头领。

而爰姐儿以为郑卫是在担心他们的安全,道,“我们没事的,只要不对别人说我们会很安全。”

郑卫没法,又道,“皇上最近在忙着行动的事,恐……”。

爰姐儿道,“正好我们去可以了解一下。”

郑卫继道,“皇上并不在此地,要去恐……”

爰姐儿道,“原以为今晚就能见到呢,既然如此,那我们明早再出发吧,我也得回去收拾一下”,他想着自己很少出远门,要带些什么东西好呢?

郑卫傻了眼了,没法,只此一面也不会就出事吧!想他居此高位,运筹帷幄多年,竟然栽在一个不识好歹的爰姐儿手里。而玉橖在一旁也不作声,她自然知道郑卫的心思,只是她也有自己的心思,这么多年只他一人与建文皇帝单面联系,若是这许多只是他为了一己之私而编造出来的呢!所以在心里她是支持爰姐儿的。当晚,为了即将要见到的建文皇帝,众人各藏心曲,心内揣揣,只有爰姐儿是高兴的,为了他即将完成的任务。

烛火晃晃,李夫人正对着青镜卸下满首的朱钗宝铛,一个一个地放在箧匣内,荧荧泛光。又褪下华衣阔服,换上一直收藏着许久不穿的劲装。而腰渐肥,臂渐宽,李夫人心里是满满的感慨,用力将锦带束紧了些,拿起佩剑,昂昂挺起胸堂,当年的精神意气却也立即流窜而上了。她悄悄踏出李府侧门,不带一厮一卒,昂然走进那黑夜深处。月色灼灼,俾看不见星星的踪影,撒于石板路上,似轻纱薄雾,披于李夫人身上,凛然振振。最近听了许多人讲夜晚有黑怪在郊外伤人,想来就是袭于都管的那只了,李夫人想悄悄于今晚除了它。没了前呼后拥,她很快就来到了城边,使了些银两于守兵,从小门出去了。城外没有许多屋梁壁舍的遮挡,只是一片苍茫,李夫人没有多的思考,一路前走,一边瞧着黑怪的踪迹,不久便发现了一只寻于都管时看见的那般大的脚印,接着一只,两只,三只……越来越多,它活动竟如此频繁,怪不得有许多人看见。李夫人跟着那脚印,一边揣度,渐行渐远,忘记了路程和时间。不知过了多久,脚印消失,李夫人抬头一看,是一极其繁密的树林横于眼前,树影参天,离离漏月,荆棘杂陈,篙草相扶。那黑怪应是遁在这里面了。李夫人抽出剑来,一路左砍右伐,得出一条道来,往里深去。才不至半刻,那丛生杂草却已渐到人高。李夫人没法,只得飞将起来,挂于树杈间,一个纵身,跃到另一颗树上,一路缘枝干行,至了一处,李夫人凝神眯眼,看见远处似有烛火微动,正思索间,一只大鸟迎面扑来,李夫人左偏一闪,又有另一只大鸟接種而至,她赶紧使剑去刺,大鸟躲去,却见其后是纷纷扬扬好大一群,奔袭而来。李夫人立定于枝干间,作势迎敌。然而一声哨响,黑压压大鸟却又掉头而去了。“不知李夫人驾临,有失远迎!”

赤厉鸟扑簌簌喧杂声响还未褪去,一个怪声传来,李夫人一笑,道,“原来是你,许久不见,你这宠物养得这么俊了!”

“哈哈哈,我的小伙伴自然不差,若我稍晚一步,就给你一个落花流水了”说着,倏忽一个黑影已至当前一颗树上,正是她的老友,天蝎老怪。

李夫人赞叹道,“老怪的云中行,愈发令人胆寒了!”

“哈哈哈”又是几声怪笑,天蝎老怪道,“李夫人过奖了,快随我来!”

“那你得慢点,不然我跟不上。”

“哈哈哈……”

几经颉颃跳跃,两人来到了一貌不惊人茅茨小院前,推门进去,屋内却是另一番场景,高杠轩敞,灯火荧煌,而当中比比而立着好几位人物。李夫人一惊,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当中李惟仁亦问,“你怎么来了?”

李夫人见这东南西北各司都齐,料有大事,便将自己的事掩下不说,继续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李惟仁不语,沈严接了去,道,“你来正夺取玉决一事是不是知情?”

李夫人心内一紧,也不作声,沈严道,“就是知道咯”。

李夫人回道,“此事是我们违反了教规,我们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沈严将四围人物扫视一圈,对了李惟仁,也像是对了当时诸位,道,“你凭着教主对你的信任,将诸事交付与你,你就胡作非为,懈怠教规……你们说说该怎么处置吧?”沈严对了周围人道。

天蝎老怪怪笑一声,道“还能怎样,触犯教规自然就按教规处置!”

李惟仁反雠,“哼,天蝎老怪,你且慢说我,你自己何曾不去夺取过玉决?”

“什么?你竟然也夺取过玉决!”李夫人一惊。

沈严亦是一惊,道,“那今天就一起处置了吧!”

“哈哈哈……”天蝎老怪左右肩膀一高一低,退后几步,大笑道,“既然你们知道了,我也就不瞒了。实话说,我打玉决主意已经很久了,将来我还会去夺的。你们且说说要怎样处置我呢?别忘了,这可是在我的地盘,你们要想处置我,还得问问我的小伙伴们答不答应呢!”

沈严上前一步,道,“天蝎老怪,你什么意思?你是想叛教吗?”

天蝎老怪逼视回去,道,“叛教?什么叛教?叛的什么教?妩月教早已不存在了,这些从何说起?”

沈严正欲再说什么,却见在旁的几位都不作声,一脸踌躇,道,“你们怎么了?”心里有一阵不详的预感,这是他早已揆料过的,果然,其中西都道,“沈东都,不是我们离心叛教,是教主自己这么多年都不曾把妩月教放在心上过,若没有李司南竭力支撑,妩月教恐早已散了!既然连教主都无心在此,我们如此眈眈逐逐强守一个名存实亡的教派有何益?”如此珍贵之玉决,怎能因一介教规就置若罔闻?他是势要插一脚的。

又司北附和道,“近来教令多行不下,人心离散,强求无益。我们当初是因好友间彼此意气相聚在一起,如今妩月教不存在了,我们仍是好友。没有理由因为一个抽薪之斧般的教规伤了之间和气!”对于玉决他也有意,只是他知道这不是易事,说话间万事留一线。

沈严不语,妩月教一直以来的状况他是最清楚的,司北说的不错,教令多行不下,人心浮散。“纵影横行,揽天敛月”这个口号恐怕没多少人记得了,喊出来也没多少硬气了。事到如今挑明,有挽留的必要吗?还有挽留的余地吗?

沉默间,却是李夫人道了,“你们怎么能这样?你们对得起教主吗?对得起妩月教数多教众吗?”对于妩月教,她是有着深厚的感情的,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场景尚还历历在目呢,如今却就成这样了,原来惟仁当初说的不假,然,她不能接受!妩月教就如同她的娘家,她怎能接受它的分崩离析呢?

天蝎老怪怪笑道,“天涯各安,何来什么对得起对不起?”

难道真的要散了吗?沈严道,“好,既然要脱离妩月教,那就依教规,自行离教者,受月冥三掌!”

众人一惊,虽然这么多年还未有离教者乃受月冥三掌,但毕竟乃教中的武功,这是怎样的三掌他们心里是明白的,内伤不大,其痛却是难忍至极,又最是持久。

天蝎老怪怪笑道,“那就要看你能否近得我身了。”

沈严听完这话,激起怒气,就是拢身去打,天蝎老怪倏忽间却是已经遁窗而去,不见了。沈严便是没有去追,而是转过身来,看着余下诸人物。本心是期望他们会惮于月冥掌,加上这挑事的人一走,能够回心转意的。众人却是不说话,看向李惟仁。李惟仁见如此这般,便道,“好聚好散吧!”

沈严气咻咻,道,“你违反了教规还未受罚,还道好聚好散?”

既然都这样了,这个大司南的位置也没甚意思了,李惟仁继续回道,“就是不违反教规,我也会说这句话!”

“那就吃我三掌!”说着,沈严已经近身去了。李惟仁并不会武功,这样三掌更是受不得,当下他只懵得脑袋一片空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见一掌就要触到胸膛,李夫人却是暮的一下将他推开,自己受了那一掌。她后退几步撑住,一手扶在胸前,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月冥掌果是名不虚传。她喘喘对了沈严,道,“我代他受罚!”

“什么罚?是违反教规还是脱离妩月教?”

李惟仁赶紧上前扶住了他的妻子,忿忿对了沈严道,“两处惩罚都由我受!”

沈严道,“那你可准备好了?”

李惟仁心中害怕,但也不能让夫人受伤。他壮了壮胆子,正欲上前去,李夫人拉住,道,“你疯了吗?你不会武功,这几掌受下来还能活命吗?”

李惟仁勉强道,“没事,这月冥掌我知道,不会受很重的伤,只是痛而已,你且坐下!”

李夫人紧紧捂住自己侔若撕裂一般的胸膛,坚持道,“那痛岂非常人能忍受,你不要逞强,退后去!”

沈严见了这般不去理会,向了这边,对了司北和西都道,“你们作何想法?”

西都尚自踌躇,司北道,“愿受月冥三掌,以全妩月教之义,拂吾心之愧!”西都见了,亦道,“愿受!”

沈严无奈,道,“沈某得罪了”。一人三掌,而还未施完,沈严却是渐渐无力了,不是因为疲瘁,而是心累。他道,“你们走吧”,说着自款步向外边去了。

见如此这般,众人便是渐渐散了,只剩下了李惟仁夫妇两人。庭前闶阆,月色凉如水,纷繁扰攘过后,这片小院显得异常芩寂,沈严负手当前,心里酸酸辣辣的潮水奔涌反复。李夫人在李惟仁的搀扶下,强忍着疼痛来到他的身后,此时她是最与他心曲相近的,所以她觉得她必须和他说一两句话,但是想想也不知说什么好,说安慰?自己尚还接受不了呢!说抱怨?但有何益?李惟仁知道自己妻子心中所想,虽对沈严尚有忿意,也只好掩下,假意道,“沈东都尚自珍重,我等告辞了!”说完就要扶住李夫人离开。

李夫人却是嗔色挣脱,对了沈严道,“沈东都,我刚才是代我丈夫受过,领你一掌。而我江嫱,生是妩月教的人,死是妩月教的鬼!我是绝对不会离开妩月教的。现在,我代我丈夫领妩月教余下两掌!”话音刚落,李夫人便一掌击在自己胸前,丝毫没有因为是自己而手下留情,反而因为心里难受下手更是重了些。

李惟仁欲去拦却早已被李夫人推到在一边。沈严转过身来瞧着,原本他以为就如此散了的,不胜怆然,听了李夫人的话,他才意识到,妩月教还有人!心里硬气了,道,“我亦不会离开妩月教!”

李夫人惨然一笑,訇然又是一掌击在胸前。这下她撑不住了,已然倒下,沈严赶紧上前掖住,正欲运功帮她疗伤。李惟仁却拢了来将他推开,看见自己的妻子与别人的契合,自然是愤悒在胸,他道,“不用你管!”然后即背上自己的妻子,向了密林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