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王伯夫

欧阳如是叩响了黎妙容的房门,屋内传出她的声音,道,“进来吧,酒水已备好,等你多时了”。

欧阳如是便推门进去,吱呀一声,只见房内几杆鲜花,几幅笔墨,点点俯仰相望,素净雅致,东首供一玉观音图像,烛火荧煌,香烟缭绕。而中横一几,上有淡描青花白瓷小口酒壶,旁列素净白瓷厚杯。黎妙容正坐在左首,她纤指轻架,注下一杯酒,站起身来,对了欧阳如是道,“师兄,请坐”。

欧阳如是撩裳坐了她对面,端起杯子,将酒一饮而尽,是梨花酿。王师弟最是钟殢于白堕欢伯了,这梨花酿还是他教给妙容的,欧阳如是想着,又注下一杯一饮而尽。黎妙容自知他是为何,亦是自斟自饮,她道,“情人岭遭大火覆灭,可能就预示着我们没有这个福分享琴瑟和鸣之乐了”。

欧阳如是的心之霜湖起了一丝波澜,情人岭大火好像与自己有关,他正欲去努力回想那次醉后发生的事,又听得黎妙容道,“十年前,我们在来梨花坳养伤之时,一起在那里开了一个酒窖,花了数月,酿下许多的梨花酒,他说,’若是十年后我还没死,我们就在这酒窖旁,置几牖茅屋,疏几流曲水,浪游醉乡,终日华胥’,可如今呢,那酒窖却已先逝了。”

欧阳如是听着不做声,终于想起来了,那火是自己放的,那酒也是自己喝的,那还能说什么呢!难道这真的是天命么?他问道,“伯夫真的到了这地步吗?”

黎妙容笑笑,回道,“这不是意料之中的吗?”可自己却是突如其来的痛。

“我想去看看他。”

黎妙容道,“阳气充盛则生阴,而阴气太盛,伯夫的身体会受不住,子时,草木破土而萌,阳在内而被阴包裹,是打开一阳宫的最好时辰。”所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久而久之,阴阳离决而死。这些年若没有梨花坳的至阳之地一阳宫的调养,恐怕伯夫的至阴之体早已至于窀穸,而阴阳调润,都是要有度的。欧阳如是默应,“嗯”。

现在离子时还有好几个时辰,黎妙容转移了话题,道,“想当年我们三人在桃花坞是何等意气风发,而如今……”黎妙容心中轻笑,说是转移话题,为何自己还是提到了这上面来?逃不掉,也不愿逃掉!提起当年,欧阳如是更是黯然,已经有好久没有这样了,可能也只有在他们面前,他才会毫无掩饰地展现出自己真实的情绪,不再是那个风雨不侵的大师兄。黎妙容自知,问道,“忘不了她吗?”

欧阳如是答道,“怎么忘不了?我现在不是过得挺好的吗?”

那个女子,那个曾与大师兄臂盟凿凿的女子,一剑刺进大师兄的胸膛,还未来得及问她为何,她却是先黄泉而去。沉默着,最是折磨人,把一个谜交给另一个谜,把一种痛换成另外一种痛。所以才有那一夜白首,所以才有那之后风流倜傥,萍梗同迹的欧阳师兄。

欧阳如是注下两杯酒,道,“听人说你这梨花坳星结迷阵,危险重重,可我进来时,怎么一点都没发现,径直就是进来了,难道我天生异能,举步即破了?”说是放下,怎么还会去转移话题,怎么还会有黯然的情绪,真真是大言欺己!

黎妙容道,“那里有什么迷阵,只是人们心中有阵而已。他们走入了自己的心阵,才会出不来。”

欧阳如是听了,想想自己当时落魄之极,只是想着快点找到她,确实没有想太多,如此才会长驱而入吧!师傅曾说过,世间最难破的便是自己的心阵,无缘无由,变化多端,但只要遵循一个原则,便可如入无人之境,那就是自然法则。这是欧阳如是笃信的,就像一个在星辰大海中流离锁尾之人,紧紧抓住的一杆桴子。但有时候,若你特别地去着意一件事,那件事就会变得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如是,便成就了黎妙容眼中,和大家眼中,风流倜傥,萍梗同迹的欧阳如是。

黎妙容继续道,“梨树是平常的梨树,莳种时也没有特意去排什么阵法,大概是因为这个地方是至阳之地,正谓,‘微阳动于黄泉,阴降惨于万物’,如此,才激起了一些人不平常的心绪,才会在这梨花林里迷失自己。”

怪不得自己这几日总会有有一些莫名的心潮呢,刚才也是莫名的黯然,欧阳如是笑笑,道,“如师妹这般性子恬淡,才能在这里住那么久。”

黎妙容也一笑,因为爱情,什么都能包容,甚至生死,怎能不恬淡。她道,“师兄不也是潇洒吗?”

对啊,我不也是潇洒吗?“焚的什么香啊?”欧阳如是不再想了,站起来立在那观音面前,又说起一个话题。

黎妙容回道,“清静无为香。”

欧阳如是狐疑,道,“师妹欺我褊浅,这那里是清静无为香的味道?”

黎妙容道,“师兄广识,怎敢欺你,只是制作时多用了些心而已,才会有不一样的感觉”多用些心?那么她与伯夫的命运,多用些心又能改变什么?黎妙容想的这,欧阳如是亦是想的这,他当初对芙儿用的心不够吗?都说人与人相处久了,心灵就会变得极相近,如欧阳如是与黎妙容这般,同一种思绪,即使不是什么亲情,亦不是什么爱情。

“猛雨过,淡云流,相看怎到头?”长夜漫漫,忆起往事也嫌短,看水晶帘外娟娟月,梨花枝上层层雪,交相对酌,往事潺潺,倏忽间流至子牌,黎妙容引了欧阳如是,就着月色在谜一般的梨花林中兜兜转转,蕊影离离,瓣香软软,裙裾轻摇,如梦似幻。若没有心头这许多事,慨然当叹阎浮红尘享不尽了。二人披着月色,进了一个天然洞窟,起初还润润的有湿气,待越走越长,越走越宽,是慢慢地暖和起来,黎妙容行至一处立住,将手搭在一机关上,“天地间道理,两则化,一阴一阳之谓也;三则化,三生万物之谓也!”她转左三下,转右三下,当取三乃生生不息之意。其时,欧阳如是见得一道厚墩石门訇然徐徐拉开,峨立石台当前,而台上有荧光闪闪,一人其中盘坐如松,癯然憔悴,宛然已经升化。想来三师弟是练魅影神功的,而那魅影神功最是在晚间活动,久而久之,以至于何时见他都是意气轩昂,精神攫烁的,今何竟至于如此地步?欧阳如是不胜唏嘘踱近去瞧,而脸上塍塍相叠,耄耋之态尽现,心中更是怆然。这时他睁开了眼,见是自己的大师兄,撑出一个浅笑,道,“你来了”。

欧阳如是也笑,回道,“好久不见”,他上石台去坐在他面前,久久,相对无言。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感觉多余了。道将来,他没有,道曾经,彼此都懂。

欧阳如是道,“说些话吧”。

伯夫一笑,自然知道他话中的意思,马上就要死了,再不说就来不及了。两人都明白,自从得知自己偷练桃花剑法第六层导致走火入魔时,正如黎妙容所说,窀穸之日已是意料之中了,要后悔,要哀切,当时已尽了,而能活到今日已是至幸,并不需要什么执手相看,泪下潇湘。伯夫回了他道,“好”,随后看了一下特意避在远处的黎妙容,倩影婷婷,冉冉而立,缓缓道,“上天让我多活了这么久,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妙容,我对不起她,希望我死之后你能陪在她身边。”

这话当然不是希望他们两在一起,而是希望欧阳如是能陪着她走过那段失去他的日子,不至于干傻事。欧阳如是自懂,答道,“好”。

伯夫放心一笑,道,“我知道大师兄答应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欧阳如是澹然露出笑容,压低声音凑近他,道,“当然,我带了梨花酿来,我们来喝点?”

伯夫眼中一亮,随即去看黎妙容,她仍然背对着他们,看着地上的不知何物入了神。这些年,因着妙容的管制,他一滴酒也没沾过,此时趁她没看到,连忙道,“好”。

欧阳如是也瞧了瞧黎妙容的方向,从袖中掏出两只杯子来,然后又掏出一壶酒,汩汩满上,递上一只给王伯夫,伯夫赶紧接过,与他碰杯,一饮而尽。细细回味去,淳淳旨液,萦绕舌尖,润过喉咙,贯穿肚肠,这番好滋味,令伯夫沉寂了十年的心灵不禁自问,人世间还有这么美的事吗?舍不得死了。他送上空杯促欧阳如是快快满上,然而曲糵之气,不可憨饮,这他是知道的,当下执了酒杯,道,“当年我何酒不曾喝过,就是宫里的‘金茎露’、‘太禧白’也不及这梨花酿一半。”

欧阳如是一乐,道,“你还记得你当年干过的好事啊,偷了宫里的酒还把我给灌醉了!最后师傅以为是我干的,罚我面壁三天你也不曾出来为我说半句话!”

伯夫大乐,道,“师兄你那时多好玩啊,文文弱弱的小书生似的,喝一杯就脸红,两杯就醉了,每天将个曲水环流式练来练去!师傅的话都当成圣旨的听着!”

欧阳如是饮下一杯,是啊,当初的自己与现在是判若两人了吧。突然,王伯夫顿了顿,问道,“师弟们还是在练桃花剑法吗?”

欧阳如是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道,“是啊,桃花坞不练桃花剑法练什么,难道因为你走火入魔了就不练了?”

伯夫慨然一笑,道,“不是,只是师傅……你当提醒一下师弟们,不要循我覆辙,步我后尘!”

“这些事自然有师傅去做,我们自是‘行乐须及春’!”欧阳如是举杯去碰,一饮而尽。

“师傅……”伯夫却是欲言不言。

欧阳如是问道,“师傅怎么了?”不待伯夫回话,继又道,“有此良宵,不要辜负,我们畅饮几怀,不聊那许多难言之事,来!斟酒!”

伯夫以笑回应,道,“师兄说的是”,举杯去接,正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两下把酒言欢,不胜开怀。心中也不纳闷,妙容为何还未发现。因为两下都心知,这么多年的感情,自有那边的冥冥纵容,这边的默默相应。如此,在一阳宫中呆了几刻钟,黎妙容督促了时辰过了,欧阳如是便是与王伯夫喝尽最后一滴酒,相视一笑,挥手告别。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自当如此这般,曲尽相逢之乐事,连挥手告别亦在其内。

而洞穴纡曲幽深,渐行渐凉,欧阳如是与伯夫一会之后,当时是坦然,事后却是百感交集,当下,与黎妙容走在一起,一声不语。忽又想到黎妙容向梅采薇索玉决一事,道,“玉决不在我们身上,当初在我手上之时,我也并没有发现它的特别之处!”

他不相信世上有逃离自然法则之外的东西,对于江湖上那些有关玉决的传言,他从未当真过。但是他知道黎妙容的心情,因此说明。

黎妙容自然也不会相信,师傅曾说过,万物有因有果,有生有灭,绝无无因无灭之物!因此从小便是因循了这自然之法修性练功的。而自己向采薇索玉决,不过是为了那一丝侥幸的挣扎而已。她轻声道,“没事,都是意料之中的”,想着刚才在一阳宫中那面壁下看到的蚂蚁,他们扛着比自己身体大十几倍的残尸往洞穴中走着,一群渺小无力任人宰割之辈,却是如此生机勃勃,如果她与伯夫也能这样活着多好。

烛火摇摇,冷影晃晃,正是“一灯影影焰欲残,清宵耿耿心几剜。”欧阳如是与黎妙容便是了一路默默无言,两处心境,一样情怀。比及洞窟门口,两颗心却是了同时的砰然一炸。来时的梨花坳明明是琼堆玉砌,此时却是花飞蕊没,只剩零零落落几枝在风中颤颤抖抖,而地上,已铺上了厚厚的一层白席缛毯。举目四顾去,皓皓杲杲,如雪银装素裹,如冰冰天彻地,其中老干几横,正如,“万里晨雪歇,一一僧子行”,黎妙容心中一紧,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