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杭州水难

永乐十八年五月,杭州时天,**雨不止、烈风肆虐,江潮滔天,水高盈嵬,南北约十余里,东西约五十余里,田庐漂没殆尽,死者不计其数,存者哀鸿,惨状遍野。雪片飞书,鸡毛手炭,了了不足以至其急,全其难。当是时初,梨花坳内,一夜风去,成为花冢。众人惊诧不已,黎妙容更是以此映射到了伯夫的无可挽回,但是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不是吗?大风烈烈,在坳中尚不觉其厉害,而阴雨连绵,影响了诸多心绪。几日来,卓越一直杜门不出,调养内伤。众人说要帮他都被他拒绝了,因为他内中真气的不正常愈来愈明显了。当下他是再一次试调,心中默念,“两耳返听于耳内,凝神内注两目,两目似观非观,止于祖窍之前。”正见性光点点,荧荧见灭,以心神稍微收摄之,凝定之,以意照于白光中,猝然那白光却是膨大爆炸开来,卓越全身一炙,心神俱散。他一拳打在榻上,忿忿不已,“又是这样!”接着又擂了几拳,现在该怎么办呢?是不是该向他们坦白,向他们寻求帮助,可是……这时,外面响起了款门声,是梅采薇,道,“卓师兄,你怎么了?”

卓越正衣弹裳,开了门,道,“没事,你有什么事吗?”

梅采薇道,“没有,刚才听到里边有敲打的声音,所以问问。你的伤好些吗?”

卓越道,“好些了”,梅采薇自走进来,寻了一黄花梨南官帽椅坐下,道,“那日看你的内力竟已深厚如此,心中赞叹,故来请教你一件事!”

对于卓越的内力飞增她并没有多想,只道是勤勉所致。而卓越听了却是心中惴惴,小心翼翼问道,“什么事?”

梅采薇道,“我近些日在向黎师姐学习柳如剑法,她道柳如心诀主在以形运气,与爹爹所讲的以意运气相悖,一时难以得其宗义,故来问问!”

卓越诧然,“以形运气?”在十步竹林书馆中偷偷屏阅多年,还尚未见到这种运气方法的。他暮然想到,自己如此真气有何不好?功力不是大增了么!只是不好控制而已,就像与吴眉之对掌时,一时激起,就在体内乱窜,伤了自己。只要想办法控制它就好了!师傅往常讲的控制之法既然不得用,那就换一种方法,柳如剑法的以形运气兴许就可以。但是乍一听梅采薇讲来他也摸不着头脑,急忙道,“去问问欧阳师兄,兴许他能将迷津点开!”

梅采薇点点头,其实她心中是有些抵触的,因为她知道欧阳如是这些日子在教宋无月武功,她不愿看到这幅场景,故才先来问卓越的。但是没法儿他也不知道,而她必须尽快熟稔柳如剑才能在接下来这一路好好保护师弟们,不至于小九的覆辙重蹈,于是只得随了他一起来寻欧阳如是。正如所料,他们的欧阳师兄正与宋无月在一处豁敞的屋内练武,还未近得门前就听到他们在屋内的吵闹,“发劲要有根源,劲起于脚,主宰于腰,发于脊背,接于两肘,行于手指……”

“你别老坐在那叨叨叨叨念了,也不教我身形舞法,教我怎么起劲呀?”

“我刚才不是舞了一遍吗?”

“我看都没看清呢?你这是什么师傅?”

“我可不是你师傅,我是你夫君!”……

梅采薇推门而入,吵闹戛然而止,宋无月原本站在屋子中央,此时她气咻咻地走到一边坐下,而欧阳如是一贯的不雅姿势斜躺在一边的一束腰马蹄足榻上,见了他们,问道,“你们有什么事吗?”

梅采薇心中不舒服,没作声。卓越急切答道,“梅师妹近些日在向黎师姐请教柳如剑,其中有些不明白的,所以来问问!”

“柳如剑法不明白自然应该问她,怎么问起我来了?”

梅采薇听了,心绪暮然转为愧疚,低声回道,“黎师姐因为王师兄的事情心情抑然,有些恍惚,我不好打扰。”

欧阳如是心与黎通,也黯然半色了,道,“好吧,你们要问什么?”

梅采薇道,“黎师姐讲柳如剑法心诀主在以形运气,而我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运气方法,所以心中茫然不知其所起落。”

欧阳如是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你们自己慢慢琢磨吧!”

“……、。”

梅采薇与卓越听了一片寂然。欧阳如是见他们的样子,似是不相信,解释道,“柳如剑法我从未接触过,与我惊涛掌截然不同,一个在力,一个在柔,所以并没有什么可以帮你们的。”

一截断笛在他手中来去把弄,翻飞如燕。梅采薇听了如此,见他也并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思,便道,“我知道了”,即告辞了。卓越怀着别样心绪,紧随其后。

宋无月慢慢察觉到了梅采薇对她的敌意,所以在梅采薇说话时她不敢插嘴,此时见他们走了,问欧阳如是道,“柳如剑法和惊涛掌那个厉害呀?”

欧阳如是一噘,道,“练你自己的去吧!”说着起身就要走,因着刚才提起王伯夫,他心内压抑要出去散散步。

宋无月赶紧拉住,道,“你别走呀,你什么都没教,我练什么呀?”

欧阳如是无奈,将断笛抽出放在她的手上,道,“来,你站在这里,我手把手教你!”

宋无月果然拿着断笛站着不动,欧阳如是站到她身后,擎住她的手臂,俾她随着自己的动作,徐徐左抡右抻。宋无月开始只用心去记那动作,后来渐渐觉着那里不对劲了,心跳有些快,他的呼吸在自己颈间扫来扫去,痒痒的,于是嗟吒道,“把你的脑袋挪开点,吹得我好痒!”欧阳如是答,“好!”

雨声淅淅沥沥,如珠撒玉盘,如切切嘈嘈琵琶私语,风入雨曲,高低相衬,长短掩应,如禋天之音,塞外新声。而难以奈何心弦沉靡,只促更甚。黎妙容将前些日子吹落的梨花尽皆收集在一处,欲将他们都酿成梨花酿。而这么多要酿到何年何月呢?她没去多想,只是想酿而已。世传神仙酒法,“武陵桃园酒法、真人变髭酒法、妙理曲法、时中曲法、冷泉酒法”等等再多也不过秽饭,曲糵,翁藏而已。要之,酒之名,以甘辛为义,金木间隔,以土为媒。自酸之甘,自甘之辛,而酒成焉。梨花酒酿法,旧义中取新声,临诸法之上。不是伯夫冥思苦想所得,而是时常饮酒,得浆中精妙自然而成矣。正如一段情生,有欧阳如是教宋无月武功缱绻而不自知,一段情落,王伯夫教黎妙容酿酒的情景又是怎样的呢?酿酒坊中,黎妙容自当还是十年前,伯夫在侧,合翁砖上,用干黍穰文武火熏,然后放于甑锅上,用锭蓝曲水相蒸。自己则在一边,将淘洗尽的米饭和梨花放在另一口甑锅里蒸去。待两处都凉了,合作一处,放入竹炉,内燃梨华香,满翁尽染,及时封翁,置于黄泥中。两三日,再取出加法曲,竹炉梨华香再熏满,及时封翁,置于黑泥中,再两三日,取出,加法曲,竹炉梨华香熏满,封翁,入黄泥……如此有一旬即可,时时以梨花汁浇其四围泥土则更佳。那时将这些工序做了不知多少遍,却永不觉得厌倦。而在此时,尚还要将它做上许多遍去回味。是不是该知足了?黎妙容轻笑着问自己,她在做梦,却是醒着的。欧阳如是一脚踏进酿酒坊中时,正见黎妙容放下竹炉梨华香去翁中熏。没有烟像,香味也是清清淡淡似有若无,但能清晰地感受到形神轻松,如浴佳汤,正如黎妙容本人一般,清俊素仪,不可亲近,却也心安。她见欧阳如是来了,先道,“这香如何?”她在努力地将所有怆然置之意料之中。

欧阳如是答,“很好,怎平时不见你用?”

“平时都用了的,只是你没察觉。”

欧阳如是一笑,道,“察觉不到,怎能叫香呢,近来可有新创啊?”

“没有,此生得一竹炉梨华香足矣!”

“那你这制香的天赋不是浪费了?”

“足矣就是没有浪费了”,这是不是代表着言语间还是逃脱不了郁郁然?

欧阳如是无言可对,原本来是想帮妙容排遣排遣,可她如此这般,就像风轻云淡的日子背后隐藏着厚重的时间,比之愁容惨淡愈是无可奈何它。

这时,梅采薇是落汤鸡似的闯了进来,一身妆容惨不忍睹,她急切道“大师兄,黎师姐,你们快出去看看!”

见这样料不是小事了,黎妙容放下手中的活计,随了两人一同出去。而梅采薇拿伞的时间也没有给他们,径直带了他们穿过梨林的残枝老干,淌过泥泞山路,邅迍迢递,几刻钟后,上了坳边,立定,居高临下一望去,不见昔日田塍茅茨,市衢里巷,人烟牲畜,眼前只是滔滔黄水,际天连野,其间杂碎横陈,老干倾伏,残不忍视。风声雨声尚不见止,又闻嘹声呖声漂浮其上,是一些流离的老百姓逃到了高处。可这风雨飘摇,如何安栖得了?老少妇孺皆带病容,或躺或坐,或扶或衬,雨打泥涂,锁尾啼饥,怜怜遍野。

是时,桃花坞等人皆早已在了坳边,章继见师兄师姐来了,道,“早时我们正瀹渠,见一老者披蓑而来,道他们一村的人皆无家可归,求能在梨花坳栖息几时,我们问其缘由,才知道外面已经成了这幅样子!”

滴水穿石,接力断金,无论什么也架不住连绵不断的伤害。梨花坳虽是一个坳,但附属百纹山,地势仍是很高了,及时疏瀹,才不至于遭此横祸。欧阳如是呆呆的看了半响,脑海中遽然回**起了在扶藜谷中小老翁的那一句话,“真的能随时自适吗?”欧阳如是问自己,真的能随时自适吗?看他们风雨摧残嶙峋枵腹,无家可归惨然伶仃,你触目爽怀了吗?他又想起了被云头僧威胁的那一时生死边缘,他想了什么?

斯时,梅采薇早已上前去了,正在那流民中左右嘘寒问暖,一脸愁容。黎妙容对了众人道,“我们把他们扶进坳中去吧!”

说完,众人便一起动手,在雨中来回奔走。然而难民一波又一波,不过几日,梨花坳中已是不堪其载。众人亦不胜辛劳,吃喝拉撒,老弱残媪,顾之不暇。欧阳如是一向的闲散体态其时也是席不暇暖。

这日,他正臼中捣着药草,梅采薇又采了一草篓子来,气喘吁吁地坐到他身边,道,“师兄你看看是不是这种?”

欧阳如是瞧去,道,“是的,将它们剪汤分给百姓们喝!”

梅采薇问道,“这是什么药呀?”

欧阳如是答,“是野**和苍耳子,野**消毒,苍耳子祛湿!”

“那你这臼中是什么?”

“这是鸭砣草和碧蝉儿花,许多百姓因为在水中浸泡久了痈疽痔疮萃生,将此捣碎外涂可以好点!”话音落了许久,不见梅采薇行动,欧阳如是抬头视之,只见她身上白衣泥渍点点,两鬓秀发渥湿紧贴于面,目中踌躇色闪闪,他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若是放在往常,他欧阳如是是绝不会问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可是近几日莫名其妙的对很多事都认真起来。

而梅采薇说了那许多就是为了说出这一句,但又是思之少顷,才道出来,“是王师兄的事,我想若是保护得力,可以把玉决借给黎师姐一用。”

欧阳如是不做声,接着捣他的药草,听梅采薇继续说,“可是玉决在许誉身上,现在他不知到了何处,还得使人去寻他,也不知他是不是已经到了,是不是已经将玉决交给了郑大人……”这几日她一直在纠结这件事,此时见欧阳如是不理会,心里觉得他是责怪自己无情无义了,一股热潮就涌上来,一时流出了眼泪,她忍住不哽咽,道,“师傅临行前千般嘱托了的,芩风玉决关乎民生国计,万事皆防万一,我……”

欧阳如是仍是没抬头,道,“没事,你先去把草药煎了吧!”其实他根本没想到梅采薇的这许多心绪,甚至连那许多话都没多少落在心头。初见惨状时在坳边的所思所想一直纠缠着他,令他回忆起了纷纷扰扰的许多事来,还有璟仁曾说的那句他不懂的话,“你的眼神和将死之人一般无二”,他思索,怀疑,假设,诘问……有时暮然回神,甚是不知自己在想什么,茫然不知所向。

梅采薇当然不会知道这许多,当下听了他的回答,这不是不理解,不认同的敷衍吗?心潮忍不住了,马上就要哭出声来。她道,“我没有说不可以,只是……”言语间明显有哽咽了。欧阳如是吃惊的抬起头来,怎么就哭起来了呢?恰时外面响起吵闹声,他也就没有理会她,径直逃往外面去了。梅采薇见如此,抽泣几下忍住,揩掉眼泪了,也随着外面去看究竟。

此时尚有朦胧小雨,只是大风肆虐,呼呼蔽天。梨花坳里临时茅茨搭了满满当当的。布衣小民来来往往,不说和乐,却也安逸。那几声吵闹正是来自于坳边临川处,欧阳如是等近去,吵闹声愈来愈大。拨开人群一看,原来是他。是那个一直纠缠着欧阳如是要报杀师之仇却被他绑了起来的莽汉。后来到把他忘了,不知他是怎么挣脱了绳缚的。

斯时,只见他昂首挺胸,正对了一肥头大耳嗟吒,道,“你这厮以多欺少,以强欺弱,看我好好教训教训你!”说着就攘臂曲拳近前了去,左冲右突,那肥头大耳身后有几个红衣女将立即出来了去护,而莽汉到底不过农夫野拳,不上几个回合,即落了下风。

欧阳如是见状,几个踏步当中,扬臂挥手间将两拨人隔开,而莽汉被他一掌击退到了水川边上,抬头一见是欧阳如是,指着他便道,“是你!你竟然还敢露面,我找了你许久了,今日我定要雪辱报仇!”

欧阳如是听了这席话只觉得好笑,一只手不得空伸出去想将他拉回来以免土石浸湿松落掉了下去。而莽汉不明其义,以为他又是一掌击来,竟就吓得后退了,结果不言而誉,莽汉口口声声嚷着要报仇,结果狠话都来不及说完,便自遁了。欧阳如是上川边去查看,高不过几丈,正料想着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后边那肥头大耳出声了,不是对欧阳如是,而是对了先时受欺辱的一位难民,“此时受难,饥渴尚难承应,你紧紧收着那虹霓屏有何用?”

那难民见救自己的人掉下了川,又气又急,道,“休想!虹霓屏乃我家世传之宝,我绝不可能使它落于外人之手!”

肥头大耳不耐烦,道,“此时好说,尚有银两与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到时恐是身物两失了!”

“王旦,你别太猖狂,你歹事做尽,现时无可奈何你,只是时候未到!到时人神共戮,教你不得好死!”那难民似是豁出去了般,只是在临死前拼尽了力的怒骂。

的确,早在天灾之前,那王旦就是频频来扰,抢掳、诽谤、凌辱、压打……事事做尽,自己迂回曲极,是保住了家传之宝,可一家人是不胜疲瘁。此时家都没有了,直豁出去命与屏并存,只是不教歹人轻易得逞,凉却那天地人心。

肥头大耳名王旦者见此骂声,急遣女将道,“快,给我打死他!”而那几位女将走上前来,却还未近得其身,便一个接着一个,飞了出去。是欧阳如是。

王旦一诧,怒道,“你是何人?竟敢阻我好事!”

欧阳如是见他锦衣秀袍,料应是才到这里的,回道,“你不配知道我的名字!”

“哼,不敢报上名来吗?算你还识得好歹,此时滚开,尚不与你追究!”话音刚落,欧阳如是倏忽至了他眼前,一掌拍在那张肥脸上,他飞出数丈,牙齿脱落,与鲜血一起一口喷出在地。

王旦捂着脸,忿忿含糊道,“好你这厮,你知道我家爷是谁吗?”

欧阳如是一噘,道“如此无法无天,我道是什么天潢宗室呢,原来只是一个奴才!”

王旦被女将们扶着爬起来,道“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众人掩着嘴偷笑起来,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继又道,“你在这等着,等我禀告了我家爷,有你好看!”说着就要回去搬救兵,一时又回过头来,怕他跑了似的,狠狠道,“你在这等着!”嘴角的血沫都被喷到了自己衣服上。

众人都爽心大笑起来,先时受辱的难民来到欧阳如是跟前,拱手作礼,道,“在此谢大侠出手相救了,铭感五内,日后必定图报。”

欧阳如是也不还礼,这是一贯的作风了,只道,“不必客气”,说完就要离开。却仍被那人劝住,“俗话说得好,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那王旦睚眦必报,此番必有所行动,不知大侠作何处置?”

“阍阓小民,不足挂齿!”

“大侠有所不知,这王旦虽属小民之流,但他家老爷却是赫赫不能小觑的。”

欧阳如是恬然,道,“愿闻其详。”

“他家老爷姓朱,不知是那一个分支勋戚的,总之是宗人府在册的,深得当今越王的器重,当地府官权贵俱不敢得罪,所以才有这王旦,依仗他势熏灼,作威作福。此番大侠得罪了他,还不知他怎的在他家老爷面前摇唇鼓舌呢!”

欧阳如是道,“没事,你自将安顿好,不要让他见了你又要抢你宝贝!”

那人见他这般不在意,切切又道,“于某知道,只是大侠切不可大意了!眼见了你身手了得,但一拳难敌四手,何况他一手遮天,若真是闹起动静来,大侠怕是左右难顾全呀!”

梅采薇一直在旁听着,听了这话,道,“这世上难道还真有一手遮天的人吗?”

于人喟然,“夤缘权财,党派垺结,何愁不能为所欲为!”

梅采薇忿然,“那这些皇上一点都不知道吗?”

“山高路远,皇上眼前尚有储二之争自顾不暇,又有大臣蓄意诡诞真言,蒙蔽其目,何有心及此?”

欧阳如是听他这番说辞,想不是恒辈,便拱手作礼,道,“先生不必多虑,我自有安全法!且自安吧!”说完却就去了,一如从前,他是见了这些朝廷之事就要头痛的。梅采薇便是紧随其后。

将次日铺,那睚眦必报的小人果然折了回来,只是他比欧阳如是想象中的要更聪明。当下,一些披铠束甲的兵士团团站在那坳上,围住了梨花坳,手中弓箭端稳了瞄准坳中百姓。抬头望去,风雨中甲光森森,肥头大耳当前居高临下,他喊道欧阳如是,“只要你在我面前给我磕三个响头,说三声你是我的狗奴才,我就传令收兵,不然我今天就让这梨花坳变成万人坑!”

见此,梅采薇赶紧对了众人,道,“你们快进屋子里去!”众人惊惧,东奔西跑,一时就嘈乱起来。

肥头大耳这时又喊,“谁敢动就射谁!放箭!”话音刚落,箭矢已至眼前,百姓们愈是惊叫,愈是奔涌,往屋内躲闪不及,竟有摔倒踩踏的。没想到,谈判才刚刚开始就成了这个样子。

梅采薇等人赶紧围护,欧阳如是施起瀚海内法,一招平吞山河式舞若娇龙,“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任他当前箭矢飞蝗,尽皆收入袍下。背后又有黎妙容谷风双剪式,盘旋回翔,将那些箭矢尽皆作了梨花态,于空中飞了一阵,悉数掉在地上。这已算是使尽浑身系数了,但终如于人所料,一拳难敌四手,总有偷空的箭矢,总有落后的小子妇孺,斯时,已有几十人受伤了,包括挤攘踩踏而伤的。

这时,一只女声遏云凌空,“王旦,住手!”

须臾,那箭矢真就止住了。众人往那女声边看去,是宋无月,旁边的含霜美人。这就是那日宋无月在酒巷中所救的那位歌唱的女瞽者名宛卿的。原来那王旦的主人名朱俶,惯是个怜香爱玉的,府宅中花嫣柳翠,簇簇比是,然心中尚觉不足,只使个王旦时时巡弋,寻那花草中轶类色佳者,悉数收入怀中。他温漫多情,对每一个女子怜之惜之,传闻其女妾中有一好食虫卵的,朱俶竟就亲自上山伐树掏卵,捡大而肥者烹了,助筷啖之。得夫如此,妇复何求!所以有女也不以其为辱,更叹自己天生不足,不能得以其温目一瞩。也是因了他的眈情情色,才有王旦一个奴隶如主人一般无法无天。那日,宋无月扯了一个谎哄就肥头大耳当了真,第二日果就请了媒去璟仁医馆,而璟仁一问三不知,媒回来说了,肥头大耳这将自己上当确认无疑了。想想那是本到了手的,竟就飞了,心中忿然不罢休。愣是将几条街道翻了底朝天,一个女瞽者有何能耐呢,只得被他寻着了,带至朱俶了面前。有的人终其一生只为一瞬,而这就是朱俶的那一瞬。朱俶只抬头一看就愣住了,那颗寻寻觅觅不满足的心戛然足了,他的世界自此而流光溢彩了。可宛卿心里对他是充满了鄙夷嫌弃,任其百般调侍哄劝,含霜自持,动辄还恶语相向。后来,那朱俶还为她将百数女妾遣尽了,只留了一些无所依托的孤女收养,只是不再作女妾对待,不动她们一毫一发。连自己的正室,他们一向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其时竟也休去了。而宛卿其心不动如松,朱俶不忍强求,只得放了她出来,只是心之牵引,日日为其所计。蒙今天灾,朱俶本是可以早早迁移的,然一颗心早不在已了,便在往常覃爰山上构筑的别墅里住了,使王旦处处去寻那宛卿。直今王旦寻到了梨花坳,却就恰逢了落难的于人。便想了,那虹霓屏是主人焦思日久之物,若攫得了就是极大功一件,此时不取更待何时呢?这就有了接下来的许多故事。

当是时,宛卿在朱府中呆了许些日子,所以王旦对她的声音是极熟的,就这两声嗟吒把他给惊住了。于今,这个小娘子就是最不能得罪的。他道,“下面可是宛卿姑娘?”

宛卿一双点漆黑瞳侔若平湖,道,“是我,你马上收兵,不可伤了百姓!”

肥头大耳不甘,避之不谈,只道,“我家爷寻了你许久了,心下焦急,望姑娘随小的走一趟,稍慰我主!”

宛卿道,“你收兵,我便随你去!”

王旦没法,当下也不能进而放箭,暂且退而徐图吧!便道,“好,我这就派人下来接你!”

他自己嘴上还有绷带呢,自然不敢下来。眼见他向后人说了几句,兵将果真尽皆散了。众人心中缓了一口气。宋无月先前箭难之时遇着宛卿便向她说了这其中许多缘由才有了这一退兵之计,所以并不担心宛卿安危。梅采薇却不知,当下到了宛卿身前,担忧道,“姑娘,你……”

宋无月抢功似的,道,“没事的,那些人供着宛卿还来不及呢,不敢把她怎样的!”

梅采薇便是对了宛卿躬首为礼,道,“谢姑娘铤身相助,姑娘保重!”

宛卿不语。很快,上边便下来了两个束甲女将,宛卿执青伞当前,众人看着,被她们搀扶着去了。

覃爰山向来是被这一方朱家管理修葺以供游息燕赏的,凡人不得以进。然只在山下便可瞧见高楼叠阁,耸入霄汉。若站在对面稍高的山上,极目视之,比比屋舍,巧依山势,一方崇轩叠户,重堂复道,石梁虹偃,雄丽非常,是谓“天中馆”的,一方竹篱粉墙边累累蔬茹匏瓜,茅茨草亭旁曲水三抱,石属砌坛,柴很编门,幽胜至极,是名“水中坊”的。先前已有人通报了宛卿姑娘被寻到,所以有朱俶早早地在门前守着了。只见他身躯寡弱,韵度幽娴。秀发云髻,锦袍玉带,妙人矣,更不怪多有女子喁喁慕之了。斯时,见宛卿来了,即上前拥着,却也不敢多说话,只一起进了天中馆里某一殿中。待她坐稳了,亲自煮了茶,端至她手中,道,“几日来可曾饿着冻着?”

宛卿一贯冷颜,道,“没有,只可怜百姓们饿了冻了却还要受你强奴欺辱!”

“此言何来?”

宛卿双眼瞽了,并不知朱俶此时是半蹲了在她跟前宛如侍妾一般跟她说话的,只道是坐在面前了,道,“王旦领兵将合围梨花坳,箭殛手无寸铁的难民,难道不是你授下的吗?”

“何来此事?王旦只说买虹霓屏时与打行青手等斯起了争执,我道那厮谩骂轻贽我朱府才授兵与他的”,即刻招来肥头大耳相问,王旦嗫嚅难答,宛卿即将事情前后都讲了。

朱俶忿忿,“欺主罔上的小奴,忒大胆了”。

宛卿道,“你这般糊涂,还不知道他背着你以你的名义在外面干了多少坏事呢?”的确,朱俶自有他的风情浪漫,余事皆是交于王旦处理的,对于他的话概无一言以疑,那在外的招摇形态他自然不得知。

朱俶唤道,“来人,将这狗奴拖出去杖责二十,然后抛出去,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他!”将他视为腹心多年,平时也算知心潜意,他竟如此报答自己,心中自是恨恨。然怎样也坏不了自己怜香之心,当下又半蹲了,对宛卿道,“外面水漫簟席,风雨交加,实难安栖,这几日,你就暂居鄙馆吧,待水尽风息,你作何打算我都不会拦你!”

宛卿道,“我不会住在此地的,今天只是因为王旦一事我才来的,稍后劳烦你使人送我回去!”

朱俶前些日子便见识了她的执拗,此时听她一说又无留意,甚觉再劝不住的了。便如大敌临前,手足无措了。暮然灵光一闪,他道,“你再等些日子,等些日子我便得了虹霓屏。那屏可非俗屏,乃隋朝遗物,水晶为底,服玩衣饰尽皆珠宝嵌成,鬼工极巧,当前美人形象,宛然若生。相传唐时赐予杨国忠有遇仙之说,你一定要瞧瞧!……”

朱俶愈说愈兴奋,一时竟忘了宛卿双瞽,当下觉着了自己失了言,连忙止住。又想到她又看不见,这怎能吸引留住她?不禁又黯然。宛卿自然知道虹霓屏,“屏似虹霓变幻,画非笔墨经营。混将杂宝当丹青,雕刻精工莫并。试看冶容种种,绝声妙画真真。若还逐一唤娇名,当使人人低应。”当乃神物了。只是即使她不眇她也不像朱俶这般对这样一些物什感兴趣!当下只听了朱俶这般说辞奕奕,心中厌恶,道,“怎么得?趁人之危行夷虏之道抢来吗?劳你尊步稍迁,出去看一看黎民百姓,食不果腹,衣不避寒。而你,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竟日费思奢靡之事,尔心乃安吗?”

从小圣贤书读遍,朱俶自然知道她讲的都是对的,只是许是因为从小娇养的原因,他并没有切身感发怜民之思,愍苦之情,但也道了,“你说得对,我不应安坐邃宇,酣适簟枕,我应该怎么做呢?”他只是在努力地向宛卿靠近。

宛卿答道,“尽散库中粟米衣物,送与受寒虚谷之人,腾治家中房屋被褥,着与无家可归之人!”

朱俶道,“好,我这就去办”接着想到了什么,又道,“若这些还不够,可以即刻使人拿银两去邻城置办!”宛卿不语,朱俶候了半衾即便吩咐两旁侍人照顾好她,出去忙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