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黎妙容
立于百纹山顶,但见四围素雾荟蔚,远有翠影若隐若现,近有淡云流于脚下,苍茫不知所措。“夤缘杳冥上,始觉万象低。”欧阳如是站在这山顶清风之中,飘飘若离,与身后的璟仁许久不说话,只顾着欣赏浩淼之境。
不说话璟仁自然也知道这次的邀约是缘何,雾气与翠影相蒸,喉中也变得冷冷的,他道,“如果我们站的这块石头断裂,我们随着倾斜,堕落,在落地之前,坠落之中,我们会想到什么?”一直都是这样的居高临下,只是这个时候,在欧阳如是面前,他对不起的一个人面前,他为什么还能这样。
欧阳如是答,“没完成的事?没说的话?还是想要做却来不及开始的梦?……”
“不,我们想到的只有一个。”
欧阳如是静静地听着。
“就是能抓到什么东西挂住自己。至落在地上那一刻,我们想到的还是求生。无论何时何地何境,我们都是想活下去的。”是人之常情,是道之自然。
“所以你就为我特制了销魂丹。”对于这种药,欧阳如是耿耿于怀,如果不是没有了内力,小九或许就不会死。
璟仁道,“我不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当那个能挂住别人的藤蔓!”
欧阳如是道,“你挂住了吗?”
璟仁自听出话中的讽刺,继续解释道,“城中流行了一种臆症,睡过去就醒不来,经年累月,甘鬲腐馁而亡,即使醒过来了,也只是加快了腐烂的速度!白莲桥吾家是这样,他自去年起就一直躺在**,我用尽了所有办法都无能为力,直至那时看到他慢慢死在自己面前。那日寻事的妇人也是这样,她一晕不起,官府以为是我杀了她,要将我一命抵一命。我说我能救醒她,他们才网开一面,但也捉了我娘受牢狱之灾,责令我限日之内寻出解药,不然……我必须救我娘,我必须救他们。”
欧阳如是惊诧,问道,“难道他们有解药?”
璟仁道,“是一个僧人找到我,说他能帮我的,但条件是事先我必须帮他拿住你。”
欧阳如是不做声。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过一场戏耳,牵牵绊绊,纠纠结结,为谁伤为谁乐,为小九,为臆症之人?什么对什么错,是璟仁,是自己?不过徒劳矣。
见他许久不说话,张璟仁掏出一布裹来,递过去,道,“这里有销魂丹的解药,还有一些治疗内伤外伤之药,你按瓶上标记服用,休息数日,即可恢复如初!”
果然是大夫,一眼就看出了欧阳如是身上的毛病。欧阳如是接过,想想自己负伤落魄了带一干小师弟师妹们上梨花坳养伤,伤还没好就迫不急待地跑来见他得了一个徒劳的答案。现有了这一代药也算是不徒劳了。再抬头看时,璟仁已走出好远,欧阳如是不知是笑好,还是叹气好。时间会解决一切问题吧。他也迈起步子,慢慢地踱下山去。因为身上的伤,他走一段歇一段,目尽山之风花,也算是褪去了这些日满目梨花的苍白单调之感。
到了梨花坳下,他坐在一个石蹬上,作最后一歇。忽然听见林子那边隐隐约约有吵架的声音,那声音还很熟悉,他轻轻走进去看,的确是宋无月。只见她小脸紧绷着,小嘴啪啦啪啦对了沈严道,“我不指望你能懂我,理解我做的事情。我只求你别管我。你们每天打打杀杀,武功进步一点点就是有意义,我不练功,我做我自己的事就是胡闹?但是我做的每一件事情对我自己来说都特别有意义!”
沈严愁着一张脸,道,“教中有规定,不许掺和有关玉决之事。”
“那是你们的规定,不是我的。”
沈严无奈,道,“我的大小姐,外面很危险啊,你又不会武功,若是有什么差池,你想想你子佩师哥得伤心死了!”
“我能保护自己,你看我在外面这么久了,那里有一点伤了?你回去告诉子佩师哥,不要担心,在家好好等我!”
沈严说她不过,近前上去,想将宋无月拦腰拢上掳去,先时在梨花坳中就是这样掳出来的,到了这里还能让她跑回去不成?
宋无月却是早先料知这一招,急速后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大声“哇哇”地哭了起来,“你们都不爱我,可怜我想为自己做一件事情都做不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啊……”
沈严急了,从小到大,最怕她哭了,立即去劝,道“你别哭啊,这这这……”果然如宋无月所说,像是一个老顽童。他急得团团转,只是道,“你别哭啊,你别哭啊……好好好啦,我不逼你回去了!”
宋无月听了立即止住哭声,尚有几滴泪在眼边挂着,我见犹怜,她故意抽抽搭搭,道,“你说真的?”
沈严道,“是真的,你别哭了!”
宋无月道,“那你走啊!”
“这……”
这马上走他又不放心,宋无月见他踌躇,立马又哭了起来,“你们都不爱我,都在骗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停停停,我马上走,你别哭了!”沈严急急说了几句,叹了一口气,随即转身,几个踏步飞奔不见了。
宋无月这才站起来,得意地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回身往梨花坳走去,一直没发现身后的欧阳如是呢。
梨花坳,顾名思义,满满一坳子的梨花,花期也长,莺莺燕燕占满了整个春季,是桃花坞二弟子黎妙容和三弟子王伯奕的隐居之所。走进梨花坳中一看,但见一个“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树上地下皆是白白的一片,仿若置身于天穹之中。而待一个个细细地瞧去,瓣瓣鲜明可爱,蕊蕊娇嫩可人,小小素瓣中几点朱砂,侔若一及?少女娇羞待字。花海中有一女子,形容窈窕,体态悠闲,无妆素颜,却不倩烟描月画,别有一番文情蕴藉,可引一诗曰,“貌风流而品异,神清俊而骨奇。不屑人间脂粉,翩翩别有风姿。”这便是黎妙容了。当下,正有梅采薇在向她讨教柳如剑法,花浓香软中,两个佳人盈盈站立,影影绰绰,不啻兜率离恨天了。其间黎妙容手持梨花残枝当剑,素衣如染天香,迎东风而舞,时踊时伏,时张时驰,嘴里一字一句念道,“当路游丝吟醉客,隔花啼鸟唤行人”,巧折纤腰,花树下穿来梭去,分不清落花与素人。正谓,“漠漠梨花烂漫,纷纷柳絮飞残”,这是凯风将吟式。左扬右落,上飞下旋,黎妙容又念,“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只见她双足立定,柳腰盘旋起来,愈来愈快,梨枝随之舞动,似有无数只柳条在眼前晃来。四围自地而起一阵旋风,白花花的梨瓣都被激将起而回翔,成为一道屏障,正谓,“离恨远萦杨柳,梦魂长绕梨花”,这是谷风双剪式。是柳如剑法第一层最后一式了,只一梨枝便如此,若是柳如剑在手,那就不可想象了。只可惜自十年前,黎妙容就不在碰它,生命在她来变得那么珍贵而脆弱,她不想伤害。当下梅采薇在那梨枝的挥洒中就有些站立不住了,黎妙容却是突然停了下来,随之就传来了欧阳师兄的声音,“‘试看玉人浑脱舞,梨花满院不扬尘。’黎师妹武功不减当年啊,看来你不只是在此处偷闲耍乐了!”原来他才刚刚回来,就见了这一幕,先且不论武功如何,就说这美人美景如此美妙的结合,就舍不得挪动脚步了,本想偷看一番,却就被她发现了。
黎妙容温婉一笑,道,“不受欧阳师兄斥责就好!”
这时,宋无月也回了,得知他们谈话内容,心中一个机灵,对了欧阳如是道,“你教我武功好不好?”几次看了他出手,他好像真的很厉害!上次与肥头大耳手下相斗时的紧张还历历在心,并且这样出门沈严他们也不会再有那有这许多理由阻止自己了。
欧阳如是噘然,道,“不教!”
宋无月撅起嘴,黎妙容笑了,道,“有师兄在,嫂嫂自不必习武。”因为欧阳如是一直都是叫她娘子不曾改过,所以这里诸人都道她是真嫂子了。而宋无月也不再耿耿于怀这个了,毕竟一个称谓而已,叫多了就习惯了。并且得到这样一个神仙一样的人物一声尊陈,宋无月心里还有点小得意呢!当下,她道,“可是我也不会总是在他身边啊,就像这次,如果我会武功,也许我就能早早地把他救出来了,也不会弄得他如此狼狈了!”话里虽是怜惜,眼里却是满满的小瞧望向欧阳如是。
欧阳如是道,“让娘子担心了,你先来帮我上药,等我伤好了,我再细细来教可好?”
宋无月立马一声,“不要”,男女授受不亲,这欧阳如是又想占她便宜。
欧阳如是委屈道,“那我伤好不了可怎么教你呢?”
宋无月想想,他说的也是个道理,而且还得仰仗他献出玉决呢,对他好点未尝不可,便道,“好吧,现在就去!”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此时她却又全抛诸脑后去了。
欧阳如是没想到她会真的答应,但条件是他提出来的,此时反悔没有这个说法啊,只得乖乖跟在她后面,好些东西都是可以无所谓的。待两人至了房间,欧阳如是掏出璟仁赠与的包裹,宋无月在里边一个一个翻着,“内伤内服,外伤外敷……宋姑娘?”竟有一个小翁瓶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宋无月一惊,拿起细看,原来是璟仁为她脑上的伤特意准备的,“这个坏蛋谁要吃她的药啊!”想起那晚的情景,宋无月心里就升起一阵鄙夷,她将小翁瓶随手一扔,接着道,“我头上的伤早就好了,还用他献殷勤!”
欧阳如是道,“既然他给你准备了你就用着呗!”
“他这殷勤我可不敢受,要是害我怎么办?”
欧阳如是知道璟仁不是这种人,还欲说些什么,宋无月却是一声截去,“别罗嗦了,把衣服脱了!”
欧阳如是一乐,道,“我外伤是臂上的,你让我脱衣服是想干嘛?”
宋无月立即脸红地垂下了头,嘴巴却是强撑着,道,“被打成这样还好意思嚷嚷!”随后一扯他的手臂,却是大乐,“哈哈,看本姑娘给你上药!”
欧阳如是一阵不详的预感涌了上来,连忙回避,道,“我不需要你了,你出去!”
这时梅采薇进了来,及时道了,“我来吧。”
以前欧阳如是有什么磕磕碰碰的都是她帮着敷药,所以并不会难为情。欧阳如是对了宋无月,道,“师妹比你温柔多了,我不要你敷!”
宋无月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是我不帮你哦”说完便径直走了,接下来就是等着欧阳如是伤好教自己武功了!
斯时,将次酋牌,黄昏在侧,晚霞一片,映将了进来,扑上梅采薇的脸颊,是一种有别于平时的妩媚美。她将欧阳如是的衣衽轻轻绾起,把药细细地涂在臂上,一层一层。即使所有人都相信宋无月是欧阳如是的妻子,她梅采薇也不会相信。所以跟黎师姐说完了话后,她便跟了来。当下,她一边涂着,将及涂完,轻声去道,“对不起”。
欧阳如是问道,“对不起什么?”
“我没有照顾好小九。”
“那不能怪你,是他们杀了小九。”
想到小九,梅采薇有点情难自已,涂下最后一处,替欧阳如是将袖子放下,她便悒悒坐在一边,道,“如果我当初不带他们出去玩,也不会被抓了。”
欧阳如是没有说话,这样归咎要怎么去安慰呢?而且他心里也不好受。梅采薇见欧阳如是不作声,心里更加难受,料想他也是怪自己了,又道,“对不起”,嘤嘤怜见。
欧阳如是道,“不怪你,不要再想了”说着就要逃走。
梅采薇见他要走,赶紧将刚才的事道了,“刚才黎师姐向我索玉决了!”
欧阳如是一惊,复又坐下,道“她要玉决干嘛?”
梅采薇回道,“她说三师兄性命垂危,需玉决救命。”
伯夫的情况真的糟糕到了这种地步吗,她为什么不和自己说呢,欧阳如是问道,“你答应她了吗?”
“没有”。
欧阳如是若有所思,道,“本来玉决也不在我们身上。”
“可是在不在是一回事,答不答应又是另一回事。玉决是爹爹交给的任务,是至祥,也是至不详之物,我们必须安全完整的把它送到目的地!”梅采薇难道真的不在乎三师兄的性命吗?不是的,她是连一只鸟都怜惜的,只是这玉决真的太过重要,临行之前,爹爹再三嘱咐了,绝不能有任何差池,那殷殷之期,切切之言,想来犹在耳畔,若是因为她出了什么事故,她可怎么交待。
欧阳如是没作声,心里其实是想着自己三师弟的状况,便道,“我先走了”说完已出门了。
梅采薇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一阵揪痛,她以为欧阳如是是怪她无情无义了,“难道我错了吗?”她不禁问自己,问这漫天霞光,“我没有错,爹爹说过这玉决的重要性,小九也为它而死,我不能辜负他们!”“夕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梅采薇无力地靠在窗前,娇小的身子已被霞色所湮没,溶溶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