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真实身份
秦淮河畔,将次子时,所谓“彩灯映粉面,丝竹伴浆声。”正是热闹非常的时候。熙熙攘攘,人心浮动。而其一红纱翠幔小阁内,只有娇月半明,暖烛半昏,美人斜倚。是爰姐儿谢绝了今天的生意,在里边排遣忧思呢!此时他援笔在手,锱铢小楷,借着述说李府阃眷来寻云头僧的事将自己对他的一腔相思细细写去。写完了去细细地看,看了却又轻轻地叹,“哎,一纸何轻?几墨何重?谁能携此纸墨到你身边呢?”明明知道云头僧萍踪难定,写了信也难以寄到他身边,可他还是愿意这样做。当下又起了一张纸,提笔挥毫,“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一阵风来,卷起纸去帘边,爰姐儿无心去捡,又一叹,“可怜风解意,无力送南天。”
“看来正是爰姐儿寂寞的时候了,我这殷勤可献得恰时!”
爰姐儿一惊,忙抬起头,正见杨都使拾了纸笺踏进来。笑道,“又带了些什么好东西来孝敬我,快来让我瞧瞧!”
杨都使笑着坐到了她身边,将纸笺奉还,道,“这东西必定是爰姐儿瞧得上眼的,只是得劳烦爰姐儿也给我点甜头儿,我这才能欢欢喜喜地奉献上呢!”
爰姐儿问,“什么甜头儿?”
杨都使回道,“那还用问,谁不知爰姐儿一曲《霓裳舞》舞动天下,今晚若是能瞧上一瞧,就是明日去上断头台也甘愿了。”
爰姐儿“咯咯”地笑了起来,“就是没有好东西,单凭你这一张讨人喜欢的嘴,我也不该拒绝了。”说着就叫,“杏红,去云姐姐那边去,说这边要跳《霓裳舞》,请她来陪一下。”外边答了一声,“是”。
杨都使乐呵呵地道,“爰娘娘也费心了”,这云姐姐是谁他自然是知道的,“南舞北琴”说的就是这秦淮河南北两岸的爰姐儿和云娘儿。一个舞若天外飞仙,一个弦若阆苑奇音,合拢了来岂不是一滴不沾也能令人醉生梦死了。
爰姐儿道,“请她也并不全为你,只是我这舞步若没有她这琴音也觉局促了。”
“当是,好舞必配好音嘛!只是不知我这只带了你一人的礼物来,待会儿又用了什么去谢她呢?”
“我你自不必存心了,将我的东西给她罢。”
“那可不行……”杨都使还未说完,忽听得门外几声叫嚷。是云娘来了,几人即是几番见过赘辞,坐定了,进入主题。只见云娘端坐锦橔之上,纤手轻触琴弦,便是连连霖音响起,商羽错错如珠,爰姐儿当前,撩袂起舞,广带曳长风,湘裙带轻烟,纤腰巧折,彩袖翻飞,轻轻如蝴蝶穿花,款款若蜻蜓点水。云娘朱唇轻启,发出遏云之调,“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叶入古琴调中,唱一句,和一句,只是人声寂寂,绕耳回梁。
杨都使痴痴地听着,看着,当前有名烩琼脂,也不知品尝,四肢百骸已是不知行动了。“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沉香亭北倚栏杆。”爰姐儿随着歌声,乍翱乍翔,不徐不疾,最后轻点脚尖,袖舞裙飞,盘旋起来,一霎红遮绿掩,正是“翠条多力引风长,点破银花玉雪香。”不知不觉,到了尾声,“霓裳舞罢醉流霞,翠袖频揎眼欲花。”声沉调歇,爰姐儿收势施下一礼,一气呵成。
杨都使喜不自胜,举了两杯酒,奉至他们面前,道,“美妙这般,必要奖一杯了!”
云娘接下一饮而尽,道,“事已至了,那边还有事儿婢子就不奉陪了。这厢先行告辞!”
如同所有龙阳之好的人那般,杨都使看云娘那雪肤月貌,并没有什么感觉,因此对云娘并不强留,当下回礼,道,“云娘琴艺震耳发馈,又蒙垂怜,一曲祝我,本应留下切切殷勤待之,只是姑娘还有事,杨某就不便强留了。”
随后爰姐儿又与云娘私语了一番,云娘便离去了。杨都使送她出去,关上门,殷勤笑着对了爰姐儿,道,“不愧遐迩闻名霓裳舞,看了多回,回回都觉惊艳难忘。”
爰姐儿娇嗔道,“你到高兴了,我却是累死了。”
杨都使赶紧给她注上一杯茶,又问道,“你和云娘刚才说了些什么呢?”
“还能有什么,你不说没有东西赏她吗,当时也不见你拿我的东西出来,我当着面儿也不好说,就拿我平素的一些玩意儿给了她当是你赏的!”
“爰姐儿真是善解人意。”
“我这么好,你却只是嘴上说说,见这么久了你还舍不得把你那好东西献上来!”
杨都使笑笑,赶紧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帛,爰姐儿展开来看。只见是一纸文书,上面清清楚楚盖了礼部的衿印儿,而内容是什么呢?正是爰姐儿的赎身证明。她惊呼一声,急切问道,“这是真的吗?”
杨都使点点头,爰姐儿看着他的眼睛,无语半响,随后一股潮水涌上了心头。这潮水汹汹涌涌,酸酸辣辣,穿过胸膛,一直到了眼窠,奔涌出来。当即他投进杨都使怀里,抽抽噎噎,道“谢谢,谢谢!”
杨都使安慰着,对这样的效果他很满意。随后他将爰姐儿轻轻推开,抽出他手中的文书,道,“这文书是你的,只是有一个条件!”
爰姐儿惊愕的看着他。他从小在教坊司中长大,早已习惯了这里的一切一切,未曾想过要离开!而于今却如此急切地想要赎身不是为别的,只是想和云头僧光明正大的在一起,眼看幸福已经到手了,难道又要有波折吗?爰姐儿嘶哑着喉咙,问道,“什么条件?”
“帮我做事!”想起刚才还为他垫了云娘不少赏赉,爰姐儿苦笑。不过也习惯了,一段情一段乐嘛,真情亦或假意不过都是排遣人生,乐完天涯各安,说什么你负他他负你。当下他道,“我这样的能做成什么事呢?你应该去找云头僧。”
杨都使道,“这事非你做不可!”
爰姐儿不知如何是好,他不会耍什么心机,但是也不想吃亏,只道“我先问问云头僧再作答复。”
“云头僧?这赎身文书来之不易,你可想好了?”
爰姐儿答,“云头僧也在为我赎身竭虑,相信没有你这破文书,不过多久,我也一定能出来!”
杨都使冷笑一声,道,“你道这文书是有多容易?你也不想想你的身份有多特殊!若是没有特殊的权势,谁敢在礼部面前提为你赎身两个字?那可不是银两的事儿,是杀身掉脑袋!”他能下此筹码,也说明了他要办的事是有多大了。爰姐儿是什么身份呢?他本名姚节,乃前任苏州知府姚善之子,因当今皇上奉天靖难进京之时在苏州募兵“勤王”,遭麾下许千户出卖被傅至京凌迟抄斩。他身为一个男儿身本应发配边疆的,却被人瞧见灵秀异常便没了教坊司为优伶,只是终身不得出籍。因了他父亲的人气,当初麾下千八百的部下也是四处流窜了,若是有人要提为他换籍,那便极有逆贼之嫌疑了。而也正是这个身份,杨都使才挑中了他。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呢?”
“罪臣之子就是罪臣之子,就是再久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要怪就怪你父亲妄图虚名,不顾全族安危,募兵起事与天潢对抗!”
爰姐儿深深地埋着头不做声,不想知道自己父亲当初做了什么,只想自己现在是何境况!
杨都使又道,“别说云头僧没这个本事,他就是有这个本事他也不会为你去做的!”
爰姐儿抬起头来看着他,杨都使继续道,“你以为他有多在乎你,你于他弊履鹑衣都不如!你这么些年的积蓄都给了他在别处逍遥快活了!”
“你住嘴!”自己何尝没有想过这茬,毕竟负心寡意的人见的多了,可是每次去想的时候他都会抑制住自己,这么过年过去了,只有他还在自己身边,若是还要去怀疑他,那身边当真就没有谁了!此时听了杨都使的话,就像一个陈年旧疤被一下撕开,爰姐儿心里揪着痛一刻不松。
杨都使语气深长道,“爰姐儿,别傻了!你能够自己给自己自由,为何要从别人喉中取气?”
若没有云头僧这自由还有什么意义呢?杨都使又道,“我知道你早就清楚自己一直以来是被利用的,可是你还是愿意去做那些。可是,这些云头僧他知道吗?他懂吗?”他懂吗?他为什么不懂呢?他不愿意去懂吗?他为什么不爱我呢?爰姐儿一遍一遍问了自己,这些都是血淋淋的真相,心里真的就是血淋淋的痛了,眼泪如同泉涌,淌了满脸满裳。他为什么不爱我呢?我哪里不够呢?爰姐儿念头暮然一转,难道是因为这个身份?他又问自己,若是出了籍云头僧会不会对自己另眼相待呢?像是寻到了出路,他艰难地理了理思绪,云头僧曾经是怎样对自己无妨,只要自己清白之后他好好待了就行了。当下下定了决心,爰姐儿道,“好,我答应你,你要我做什么?”
杨都使满意道,“不是我要你做什么,是汉王!”
“汉王……”
一份安静增加了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梦,也晕开了忧伤,直至漫山遍野。玉橖坐在那中间,清醒的感受着,不可自拔。屋后的这座小山丘,可以看到四围很远的地方,一拢拢翠林错落绵延,到与天相接,不时有鸟惊起,或一只,或一群,划过白云和蓝天,将啾啾啭啭送进你的心里。正是因为这样一个所在,书桓才倾心于这座府邸的。现在为他买下来了,他却无所谓了。玉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回想当初在这座小山丘上,书桓读书她侍茶,相视一笑,仿佛就是经历了生老病死,得到了一个地老天荒。为什么这样的感情这么容易就没了呢?她站起身,一直往前走着,踏过砾石,跨过河流,踩着芳草溅溅,披着碧影沉沉,不知走了多远,身心具不知疲惫。将近隅中,玉橖念道,“该回家吃饭了”,今天,她是回到这里来搬些东西的,可能是最后一次来了。于是玉橖看了这茫茫荒野最后一眼。当下顺着原路返回,她一直踱到门首,却见随来帮忙的刘都管在一旁和一个叫花子在吵着什么,便上前去看。
“怎么了?”玉橖问道。
叫花子见玉橖来了,急急赶在刘都管前面回道,“见过李小姐!听闻李小姐今日搬家,特来帮忙,没想多少赏赉,混口饭吃就成!”
刘都管道,“说了多少次了,我们今天带够了人手。再说你这脏手笨脚的,若是弄坏了小姐的东西怎么办?找谁赔去!”
叫花子正欲辩解,玉橖道,“无妨,凑了他一个去吧!”随后便进了门去。
刘都管瞧着他蓬头垢面,臭气熏天,实不愿与他一起共事,但是小姐吩咐了没法,招招手,道“跟着我来吧!”叫花子赶紧跟上。
吃过午饭,众人便一起动手,搬东西,不过是一些贵重装饰之品,还有玉橖平时所用之物。其时,玉橖正帮忙将一摞摞书籍装进箧匣中,当初也正是她一本本亲手摆在架子上的,周周折折,不正像画了一个大圆吗!玉橖想着,先时是念着书桓爱读书,才买了这许多,如今他不在了,这些该做何处理呢?
“小姐可否借一步讲话?”玉橖一惊。原来是那个叫花子,此时正余他与玉橖在这个屋子内,于是他靠近了玉橖,压低了声音说了这句话。
玉橖退后一步,避开他身上的气味,道,“有什么话这里说就好了”。
叫花子又瞧了瞧四周,才道,“事情机密,这里说不得。”
玉橖狐疑不定,自己很少与这般三教九流打交道,心下当然不安。叫花子看出了她的心思,又瞧了瞧四周,道,“小姐臂膀上是否有一块红色胎记?”
玉橖迅速警戒退后一步,道,“你是什么人?”自己身上的胎记只有娘知道,他一介九流之徒怎么知道?
“小姐冒犯了,只是事情紧急,不得不说了如此隐晦之语。但望寻一个僻静之地我与小姐慢慢讲来,此处实不为讲话之所在。”
见他颜辞诚恳,并且事关自己清白女儿身上之物,的确不能大模大样的在这里讲。她摸了摸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刀,道,“好,你跟我来!”出门去,吩咐了下人,“你们搬完这些书,就守在外面等着我!”然后便上了阁楼,这里有很多窗子,便于逃跑。而叫花子远远跟在后面,似是怕被人发现。玉橖等了一会儿,叫花子才上来,还未立住身,却是重重一扑,跪倒在了玉橖面前。
玉橖不知所措,问,“你这是为何?”
叫花子正身凛然,道,“死节忠臣之后,当受一拜!”说着,俯首一叩。
玉橖当前受着,道,“什么意思?”
叫花子站起身来,道,“胡小姐有所不知。你本身是李府螟蛉,你亲生父亲乃前任大理寺少卿胡闰。尊父当初殿前无牙血口笑骂,一身正气凛然浩天,令我等武夫至今敬佩不已!”叫花子一句一句的说着,玉橖一句一句的听着,每一句都如惊天霹雳重重落在心头。她不相信,只道,“你说清楚,我明明是李惟仁的女儿,怎么会是胡闰的女儿?”
“胡小姐的确乃胡闰遗女,本名郡奴,尊父升遐抄家之时,被李夫人救出,闺养至今。”“那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这许多?”
“我,不过一介莽夫,心中尚存小义,当初跟了姚善姚老爷勤王不及,落拓蛰居至今。晓得胡小姐的行踪与身上的胎记是必须的,因为我们都梦想着有一日,风云际会,羽翼高举,直捣京城,斩下逆臣朱棣之首,以祭数数泉下忠魂!”叫花子慷慨激昂,小小的阁楼里回**有声。似是一下明白了当前情境,叫花子赶紧住口,去了窗边往下看,见没人发现异样又回转了来,压低了声音,道“胡小姐,如今就是那时候了。我们当初跟随姚老爷的众多部下,都是妆成叫花子潜行发展,如今已有数万之众,名曰‘花子帮’,又有当初竭力保下的数多忠臣之后,蜗居‘天苏门’,瓜蔓夤缘,熙熙也有万八千儿,朝中又有节臣通报掩应,正是里应外合,一举拿下京城之时!”
玉橖认真地听着,直至了他说完,道“我们先下去吧,在上面呆久了,他们未免怀疑。”说着就兀自前走,叫花子本还没说完的,见这样只得跟着她身后去了。回到屋下,李玉橖又收拾了一下诸多残物,只是再也没了那许多春花秋月的伤愁,心里满满当当地装着叫花子在阁上所说的话。
耽搁了些许时辰,回到家,便拉了母亲去问。李夫人初听也是愕然,怎么就有他们找上门来了,随即暗下脸色,大概是回忆起了那些陈年往事,她道,“你终究还是知道了。”
玉橖听了这话,心下确定了,念道,“我父亲……”对于这个未曾谋面的父亲,玉橖心里涌起了许许多多不可名状的感情和思绪,她问道,“我父亲,他是一个忠臣,是一个好官吗?”
李夫人回忆着,答,“这个我不清楚。我当初江湖行走,与峨冠博带之流打交道的很少,只是与你父亲……李伯伯……”
玉橖听此赶紧道,“娘,生身之恩不可忘,育我之恩更不可轻践。你与父亲待我如己出,恩情可比星河湖海,我永远忘不了,你们永远是我的父亲母亲!”
李夫人欣慰的笑着看着玉橖,执她的手来握着,道,“小时不觉得,大了就愈看愈像你的亲生父亲。尤其是这双眼睛。”
玉橖听着对自己这双眼睛生出许多好感来,道,“娘,你讲讲我亲生父亲的事吧!”
李夫人点点头,陷入了回忆,道,“你亲生父亲名为胡闰,当初是一位大官,与你爹爹有些来往,我便经常见他。后来燕军靖难成功,燕王即位,要起草即位诏书。便请了你父亲,你父亲对先皇一片赤胆忠心,殿上服丧,发变徵之声,惹怒了当今皇上,但你父亲宁死不屈,被敲掉了牙齿也是血口骂詈不绝,直至胡家遭此横祸。”
玉橖听着陷入了沉思,李夫人继续道,“你父亲虽为一介书生,却是如此有胆有魄,你爹爹每次与我提起,都是钦佩赞叹不已呢!”
玉橖道,“谢谢娘!”这一声谢谢包含了太多的内容。
李夫人慈爱地看着她,道“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