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社会
应天自是绾毂两畿,杭州城的繁华却不啻于它,陇西的丹砂羽毛,荆、杨的皮革骨象,燕、齐的鱼盐毡裘,梁、衮的漆丝絺纻,百尔商贾,彩旗幡幢,其内有一招,书,“璟仁医馆”,四个洋洋端楷大字,御风旆旆,自引目拔萃于众招内。往里瞧,馆内大夫张璟仁正谨身危坐,一个一个地瞧着病人,翕翕然竟也不似病痛之所。其中有一妇人缓鬓布衣,听得她道,“璟仁大夫啊,听说你这几天出去采药了,关了门可把我急死了,可盼着你回来了!”
璟仁没有接他的话头,自道,“你这病已无虞,不需再吃药了。”
妇人回,“怎么会无虞呢?我觉得不舒服啊,现在这脑仁还痛呢。”
“你的身体确实无大恙,若还觉得不舒服,回家睡觉。”
“你什么意思啊?说我没病装病是吧?有人没事爱装病的吗?哪有你这样的大夫啊?”说着,妇人起了身撺掇身后侯着的几人,“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人怎么这样啊,说我没病装病,治不好我的病就诬赖我,这璟仁大名可真让人开了眼界了!你们待会儿可别被他骗了,多留个心眼子。 。”
璟仁一听,急了,道“你这老妇怎得口舌这么刻薄,尽是胡诌毁我声誉。我没说你装病,我是说你头痛是因为没睡好觉!”
“那不还是说我装病!大家都在家这看着呢,是谁胡诌心里明白!别欺负我老妇年老拙舌!”
“你就是年龄大了听不懂我的话!”
“你什么意思,大家都清楚!”
“我的意思是你的病不用喝药,睡一觉就好!”
“你的意思就是说我装病,大家都听清楚了!”
说着,那妇人就要去外边大街上喊,可还未出口,颈边就是一记重锤,两眼一黑,没了知觉。老妇倒在了门槛边,馆内众人一看,惊吓不已,不知谁一声,“杀人了!杀人了!……”众人竟信以为真,亦或是随声附和,也喊着,“杀人了杀人了,璟仁大夫把病人杀死了!”舄履相错,一哄而出。
璟仁看着那持着玉笛的真凶,怒起三丈,道,“欧阳如是,你在干什么?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说着赶紧上了前,将老妇扶起至榻上。这下不止里边的人看到了,外边的人也看到了,加之听得里边人的喊声,当真以为这璟仁大夫与病人起了口角,将人残忍杀害了,指指点点,以为谈资。
欧阳如是没想到他会这么生气,道,“你刚才跟她吵架的时候就是一副恨不得杀了她的样子啊,我随了你的心愿而已。”
璟仁一本正经地接下去,道,“我是大夫,怎么会杀人?”说着,去掐那妇人的人中,可不知是不是下手太重了,她怎么也醒不来。
欧阳如是道,“装睡的人你是怎么也叫不醒的?”璟仁嗤之以鼻,接着去摸她的脉搏。欧阳如是又道,“你不知道这是那回春堂寻来的无赖吗?”
“什么意思?”
欧阳如是见他终于开窍了,摆出一副先知的模样道,“这些人是故意来你这寻隙滋事的。”
璟仁稍一思忖,不能信服,且这老友的性格他是知道的,平时没正经惯了的,就爱说些无聊不靠谱的话。便没理会,又去掀那妇人的眼皮。欧阳如是无奈,踱至他身边,反问道,“看出她是什么毛病没有啊?”
璟仁像是受到了侮辱,沉下脸道“没有。”
“她是睡着了,别打扰她了。”
医术被质疑了,璟仁怒道,“难道我连有病没病都看不出来吗?”
欧阳如是两手一摊着,哂笑。这时候,外边雄赳赳地进来了两个应捕,没有含蓄,其中一应捕道,“璟仁大夫,随我们衙门走一趟吧。”
璟仁道“什么事?”
“你杀了人,这人不就在你这榻上,怎还问何事?”
璟仁一惊,转眼去寻欧阳如是,却那里还有他的踪影,看见应捕进来时就已遁了的。璟仁也不纠结,对了应捕正色逼视回去,道,“我没有杀人,这人好好地躺着呢”他让开身,使应捕们瞧。
应捕们上前瞧了,又道,“那她怎恁不醒?”
璟仁垂下眼,道,“我不知道。”
一应捕回道,“那就随我等走吧,你是大夫,救病救痛之人,我等就不捆你了。”
君子之身,不捆的侮辱也是受不得的,且没杀人就是没杀人,为何要受他们的差?璟仁怒声道“我没有杀人!”
另一虎虎的应捕听了没好气,雠然,“官吏差吏,来人不吏,杀人没杀,当官折辩,与我等无关。”说着,却拿出了麻绳上前来,猿臂一索,就将璟仁双手缚住了。璟仁稍稍挣扎,刺痛益甚,再一挣扎,似是骨头都要断了,没有办法,只得冷了脸色,乖乖随着他去。
“之后怎么样了?”欧阳如是问道。回忆了前些日子与欧阳如是的纠葛,璟仁心中仍是恨恨难平,怪不得欧阳如是说他会在饭菜中下毒毒他呢?能有这样的惶然隐忧,也可见欧阳如是的心中是清楚自己当初有多不道义了。其实欧阳如是当时遁走是因为自己实在是见了官府纷扰等事就头痛,事后本想再去瞧瞧的,却又是被师傅一道饬令召回,这事那事的交待,心中愁苦烦闷应接不迭,然后竟然就忘了。当下见了璟仁冷着脸不理他,又追问,“之后怎么样了?”
璟仁沉着眼色,正是给宋无月包扎头部,耳聋是小事,只是骤然遇到强大的气息导致的经脉壅痹,疏瀹几处穴道即可恢复,只是这头上的伤,本就没好,又被欧阳如是的内力一伤,治疗就更加麻烦了,欧阳如是见还是不理,又问道,“之后到底是怎么了?”
璟仁道,“你走都走了还关心这个!”
欧阳如是一哂,道,“你说得对,反正你现在还好好地活着,说明之后没什么大事,我也没什么好奇的!”
宋无月此时正乖乖地任璟仁侍弄她的头部,听得欧阳如是的话,她一脸鄙夷道,“好没良心,对自己的好友只有好奇心没有关心。”
欧阳如是回,“娘子大谬,我若没有良心我会去救他么?”
“你就是没有良心,我的耳朵都被你打聋了。”宋无月至今回想起那没有听觉的日子还是后怕,放佛进入了一个不怀好意的恐怖世界。而头上的伤,她不明所以,反正也不是很痛,就没怎么在乎。
欧阳如是大笑,“你现在这不是好了吗?我就是知道璟仁会把你治好的所以才把你打聋的!”
璟仁一听这话,激动了,道“你知道我能治好?若是我治不好怎么办,若是又有什么别的意外怎么办?宋姑娘的耳朵就再也听不到了,她的世界就再也没有声音了,你知道这种感觉吗?那时你又该怎么办?”雠问劈头盖脸而来,欧阳如是寻着喘息的当儿赶紧插入,道“你别这么激动”,话还没说完,璟仁又是道,“你以后做事能不能动脑子?能不能别再干这种伤害别人的事啊?”
“行行行,听你的!”欧阳如是忙不迭截住话锋,但心中还是委屈,又解释道,“当时是为了救你,你想想你当时马上就要掉那刺上了,那得多痛啊是吧,我若是先推开她,再救你,那你真成一摊肉泥了。”
“那我问你,我被抓的时候特意嘱咐了要给她头上伤口换药,你是不是没换啊?”
欧阳如是咂咂嘴,似是回忆了道“换了,只是忘了几次”阖共才能换几次,他又忘了几次,那剩下的是换了几次?璟仁又怒又无奈,此时宋无月头部已包扎好了,他垂下手,道“怪不得这伤口会成这样!”
宋无月听了有点慌,问“很严重吗?”
璟仁道“是”,宋无月正欲再问,却被欧阳如是截过,“别听他的,他就喜欢吓人!”说着就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璟仁离开,边对璟仁道,“该我帮你换药了!”
“我不需要你。”
“我就要跟你换,给我一个表现的机会了。”
“你如果想表现,你以后就不要……”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直至了听不见,宋无月揉揉耳朵,想着还有听觉真好,随后便躺下了休息。
这边梅采薇等众人也正忙着,这些天,或是天蝎,或是赤厉鸟,身上的伤确实是不少,但是习武之人,这些伤也算不得什么,拿不得口头上来讲。但璟仁一一给他们瞧了,愣是逼得他们煎了药好好疗养疗养。梅采薇加之救宋无月时受了欧阳如是瀚海掌的一点牵连,更是重点关怀对象。此时她正与众师弟们一起喝药呢,而璟仁被欧阳如是推了从门前经过,正见了,问道,“梅姑娘,觉得身体如何了?”
梅采薇一口喝完了药,正苦得皱了眉头,她道“好多了,师弟们身上的伤也好多了,璟仁大夫真是妙手仁心,多谢了!”
欧阳如是打趣道,“不用谢他,谢我就行,他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对你们这么尽心的。”
梅采薇自知他的玩笑话,亦或是因了是跟她的欧阳师兄对话,她笑了,道“也谢谢欧阳师兄。”这句话虽然不拂情不负意的,但岂不是一秒钟就结束了对话。
欧阳如是觉得没趣,但也习惯了,干笑几声也不再说话。所幸有璟仁道了,“你倒总落不了便宜!”
欧阳如是又喜笑颜开,道,“便宜占一点是一点嘛!”
璟仁道,“一张油舌东拉西扯,事后说了些什么自己都忘了,有什么意思?”
虽然欧阳如是平时听多了他的毒舌,但这是在自己师弟师妹们面前,要知道自己平时在师弟师妹们面前是很受敬重的。他竟一点也不顾及自己的面子,这样出口就教训,心里正很不好意思。
梅采薇似是知道了他的心绪,化解尴尬笑了一笑转移了话题,道,“璟仁大夫,我有一个朋友,患了一种倭症,身体一直停留在十几岁的时候,不知可治不可治?”
璟仁沉吟片刻,道,“不知姑娘说的那位朋友可是秦游?”
梅采薇一惊,道,“正是,璟仁大夫是否曾为其诊治过呢?”
璟仁不作声,他的确诊治过,那秦游的母亲遍访名医怎么可能少了他。只是他用尽了办法也将他的髓骨无可奈何,甚至还因为尝试的药物太多,弄得秦游骨软身软,瘫在**半月之久。当时秦子香一巴掌将他掀到了地上,“你把我儿子当什么了,试验品吗?”
然而他是一个不放弃的人,即使是这样,时至如今,他还一直在研究他的病源病灶,搜寻奇材异药。他不愿承认自己治不好他的病,因为他璟仁还没死,只要自己还没死就有希望将其治好,怎可早下断论呢?所以他不愿这时在梅采薇面前提这茬,要等他找到了方法他才愿意跟她讨论这事。
梅采薇不知其中缘由,正一心一意等着他的回答。这时,小九不见其影,却是一声飘至及时插入了这沉默,“师兄师姐,外面好热闹呢,我们一起出去玩玩吧!”原来这小九生就富商热闹之家,可自进了桃花坞习武,寒暑更易,一直没出来过,见到的不过就一群桃花和一群一样衣服的师兄师弟们,对这繁华都市最是受不住**。在吃药前便偷偷溜出去玩耍了。
梅采薇听了声,趋步走了出来,正见小九雀跃的到了眼前,正声道,“小九,你跑哪里去了?我们都很担心你!找了你好久!”
小九一腔热血被浇了冷水,甚是不快,但也只得憋憋嘴,道“我出去玩一会儿而已。”继又不死心道,“外边正办会呢,又是鼓乐又是杂戏的,真的好热闹!”此时其他师兄们喝完了药自出来了,听着小九的话也是蠢蠢欲动,毕竟都是桃花坞出来的,心绪一样的。
梅采薇正欲回着什么,欧阳如是声大盖过,道,“我最爱凑热闹了,走!我领你们去玩!”说着,大步当前,众师兄弟们赶紧乐呵呵的跟上,他们都有共识,梅师姐是最听欧阳师兄话的,只要欧阳师兄发话了,也没什么顾忌了。这时已走出好几步了,梅采薇在身后喊,“小九,先回来把药喝了。”
璟仁亦在身后喊,气鼓鼓的,“欧阳如是,还有我呢!”
小九回转了身来,又向他们嘱道,“你们等等我!”一师兄只追了欧阳如是的脚步不及停下,眉开眼笑应付答道,“你快点,我们在外面等你”。而欧阳如是回璟仁道,“你被俘虏的时候有人急事找你,说是白莲桥吾家做灯笼的。你赶紧去瞧瞧吧!”他可不想在玩的时候还带个拖油瓶瘸子。
可是璟仁这样子怎么去呢?眼睁睁地看着梅采薇盯了小九喝完了药,又随同他一起出去玩了,璟仁愣是没开口。梅采薇是没听到,她若听到了会主动帮他的,璟仁也是从没开口求过人的,便了如此境地。他稍稍思忖,这出诊是非去不可的,随即摇了木轮椅,“咯吱咯吱”地自往傍边房去拿药箧。
“中国之神,莫贵于社。”曹植有言,“于惟太社,官名后土。是曰句龙,功著上古,德配帝王,实为灵主。克明播植,农政具举,尊以社稷,丰年是与。义与社同,方神北宇,建国承家,莫不修舒。”无论社是句龙,是土神,还是别的什么,聚讼有他人,王肃或是郑玄,长统或是邓义,而百姓自有祭祀崇拜,特别是这个时候,城郭坊厢间里悄悄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臆症,睁着眼时,无所感觉,而睡着了却是再也醒不来,也有幸运醒来的,尽道是梦中去了蓬莱仙苑,后又变作了山呼海啸,拍打得进了五脏,剧痛不已,若道只是做梦,醒来却肝鬲尽馁,不多日不治而亡。这病来得蹊跷,病发时也是魅惑异常,有良医不得所以,又是十里八乡才寥寥一人,里孺妇媪且都自道是沾了邪气,不敢张扬。有家中染此病的,也有偶尔听得的,只在这祭祀大会上潜心禳祷,愿五土五谷之神之福臻身。而这大会上,大多数人是欢乐的,正所谓“沧海横流,渺蜉蝣之一粟”你作为这一粟,有什么重要的。欧阳如是等人正穿插于这些人当中,自是眉开眼笑,人声鼎沸中,看那会首指麾,执鞭张盖,看那玳筵绣锻,肴核寻丈,看那香烟幡幢,士女罗拜,看那裙襦衫帻,香薰粉傅,也看了那角胜争雄,憨斗猛击,最让人目不转睛的便是那舍花了,这是会中仪式必须的抬阁,其装扮者多为公卿士舍家的孩童,装扮的色目有皂隶,衙兵,舍人,掾吏,健儿,旗手,以及仓头,执盖舆夫,牧竖之类,达数百人之多。抬阁之目,花样繁杂,夤缘塞途,小七性颇浪,就随着一杂剧入了神,那名目是把虎丘当成赤壁,画一小舫,令壮夫抬着,舟中有苏公、二客及两个长年,另外还有一些歌喉清妙的孩童,其中扮长年者还能唱竹枝词。
小九看着,听着,尽管因为嘈杂有些不是很清楚,他也摇头晃脑着,似乎是合着节拍了。而梅采薇初时是有些反感的,但只细细的瞧了几处,便也兴致高涨,眼睛黏在一珍异则前,这珍异则其实就是赛宝,所饰有金华铠、真珠带、飞鱼袍、蟒龙衣、还有犀角弓、紫檀筝、商金鞍、刻丝鞯、玳瑁笙、珠伞、水墨画伞、错金伞兵仗、以及百斤沉香、百斤雄黄等等等等,以前只是眈眈逐逐于自己的心事了,现在见到这些东西罗列眼前,只觉得无限新鲜兴奋,另外一些师兄弟则看一些杂技入了迷,有竿木、刀门、戏马、马上翘、弄伞、走索、狮子之类,其中弄伞,狮子尤其精彩,有描述曰,“则一架五伞,大者如屋,一人弄之,左提右揽。当其奇处,即唇端、额上、腕畔、脐间借伞也。”“狮子金目熊皮,两人蒙之。一人戴木面具,晓月氐奚奴,持绣球导舞,两人蹲跳按节,若出一体”,几人指点不尽,目之不閟。其中一人道,“看看,看那”,另一人又道,“看看,看那里”,“看那火叉浸油点火!”“看那中幡舞弄飞转!”……正是兴奋地讨论着,其时一群人从中冲将了来,几人立即散了好远,却也没在意,眼眸仍是离不开那奔竞踊跃。耳目噪杂,心里,脑里亦是满满的噪杂,突然,眼前一黑心里一冷,身子随即一软。当下,正是被几个汉子逐一敲晕了。这个时候大摇大摆拖了他们往人群外走,是没人注意他们是被歹人挟将了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