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玉橖成亲

晴光一向潋滟,生活一向喧嚣,单纯寂寞的喧嚣,日日夜夜你追我赶,永远不能得到解放,蜉蝣们乐在其中,活跃闹腾,有滋有味。微尘如斯,优伶的小曲儿绕耳回梁,姑娘的馨香儿手流鼻转,酒酢之味儿嘴里肚里已填满,然后去干什么呢?然后去赶下一场宴会。

张三家的暖房,李四家的会妆,“漫天网”你撒着,“秋风”我打着。这一言,那一语,心里盘算,嘴里咕噜。云至三更去行雨,回头却现了僧起舞。

余酒残壶随手丢下,云头僧于勾栏曲巷里僛僛傞傞,载歌载行,远见他秃头戴了素色巾帻,腆肚着了玉色绸衫,虬指摇了梅兰竹扇,若道是酸唧唧的腐儒生员,近看却又是一副斗鸡眼,一张鼠嘴,左顾右盼,滴溜溜黑眼珠藏在角落里留得满眼一片白。街衢栉立,商贾百尔,旆旆又嘒嘒,鬻皮革的一声“云头僧,小娘子可好?”荷担的一声“这身行头可好!”另一鬻絺纻的道:“行头是为了小娘,还是为着李老爷家的婚宴?”云头僧甩甩过早取出的扇子,问道,“瞧这衫子知是谁家的吗?”

回道:“谁家的?”云头僧道“你家的,自家东西都认不得了,你觉着这料子是适合会小娘还是上李家席的?”那人眯眼咧嘴一笑,道:“都适合,这料子可好,寻常人不得买。”“你只道我是寻常人,不要坑我就好。”说完,各自又是一阵假笑。云头僧自续了行程,摇头晃脑,哼着小曲,穿过琳琅廛集,踱往那头中街的李惟仁家。

煌煌有金陵,六朝古都,绾毂两戢,辐辏四海。纱罗珠宝,百工大贾,全都汇集于此,而其中又有大家射利当半,那就是中街李惟仁李家。李惟仁乃白手起家,摸爬滚打至此,可谓其自私,市侩,不入流之极致,有一老妻,生有一女,年过六旬,却未有一妾,亦无多子,可谓其爱妻贞心。李惟仁生得粗骨肉脸,窄眉厚唇,而其女秉承父貌,良可想见。但这位姑娘乃大家雅性,淑贞好学,素有“女诸生”之称。或是为了栾妻,或是为了赀利,自其到了婚嫁之龄,那投庚问曜之人类类形色,络绎不绝。

今日正是其禁脔入赘之期,只见其府门之街,路车乘马,玄衮及黼,嘒嘒塞途,青衿鸿儒,商贾市棍,绾毂连衽。阶墀处傧相频频躬首揖礼,笑脸盈盈,再往里瞧,甬道间张灯结彩,鼓乐齐置,花团锦簇,而云头僧已在其内,人来人往中,左右**,不可不谓之洞达一手人情世故好学问!

堂前热闹,无不笑脸,阁内却是泪撒,点点戳心,道是人生寻常事,李玉橖却依然情难自禁,听着老父一字一句地念着嘱词曰:“戒之戒之,夙夜恪勤,勿或违命。”母亲又念,“勉之勉之,尔父有训,往承唯钦。”切切之言,拳拳之心,在他们的黧黑皱驰之肤,在他们的须鬓皤然之间。虽然戴了罩头红,看不到他们的面容,但心里已想到了他们眼眸唇边,尽量忍住的**洒泣。虽为入赘,但因男方要求,婚后另置一府,不与父母同住,所以这婚后的生活同出嫁无异,“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深恩,昊天罔极……”

心中如海涌之伤,字字难出,却未待说完,府中都管遣了丫鬟来说话。只见她对了李惟仁的耳朵,细细说了几句,李惟仁脸色一沉,眼间残泪尚未去便匆匆走了出去,老母不知所以,有点慌乱,她觉得自己的丈夫是很重视女儿的婚事的,如果不是特大的事,他不会此时如此这般。李玉橖这时摘了罩头红,心中揣揣,抬步就追了上去。

到了槛前,正见爹爹立于阶上,而都管于下,爹爹一声“多派遣些人,再去寻寻”已近耳畔,都管见小姐出来,未敢应答。李惟仁转身见自己女儿,心下稍稍思忖,厚唇蠕动,道,“爹爹有些事,婚期愆滞些日,你且先携母亲休息去吧”,说话间目色转于墀上,落于玉橖心中。

是的,见爹爹这幅样子那事已八九不离十了,她掩下心中伤痛,叫住往前堂去的父亲,道“爹爹,是书桓走了吗?”

李惟仁见她已知道了,便不再隐瞒,无奈道“是”,继又道,“都管已找了些时辰,恐怕已逃远了。”

说到“逃”字,李惟仁心中更是愤慨难抑,这李家家大业大,女儿大家闺秀,谁不垂涎三尺?而他姜书桓何德何能,得以入赘,诺诺弱弱的没有男子气概,何以配得上玉橖?若不是从小定下的姻亲,女儿又将他看中了,他绝不会将女儿嫁给这等贫贱无能之家。本为着女儿的心思,事先也是百般曲附,可这厮竟如此不识好歹,大婚之期还出逃,这置李府于何境之地?又置玉橖于何地了?他窄眉紧锁,粗骨扯了嘴到耳边,怒道,“这混小子我早晚有一天会将他处置!”,又是发愁,道“现下可怎么与那满堂宾客交代啊?”

玉橖尚倚着那门闼,自是悲恸不语,大婚之期遭夫家抛弃,这传出去那还有大家闺秀的名声?可要紧的是书桓竟抛下了她。须臾沉吟,李玉橖道,“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去与他们交代!”鬓里耳边,钗垂簏簌****儿,似是应了这话。

李惟仁听了又是一气,这不胡闹吗?肉脸上下鼓动着,他道“你怎么交代,你一个女儿家家的?”说着,玉橖却是已趋步过了他身旁,他急急转身正欲去拦,玉橖这时已转了身过来,正色铤身,眉目坚定,对了他道,“爹爹,玉橖已长大了,自己的事情就让我自己来处理吧!”

李惟仁浊眼定定的瞧着她的脸庞,粉面朱唇间放佛是看到了另外的什么,一时语顿,心中或忖度着,而玉橖说完了话,已自离去了。

广梁雕栋,高槛髹楯,豁敞大堂里,玳筵寻丈,笾豆千百,饾饤望给间人头攒动,熙熙攘攘,闻其声不见其人,而见其人不闻其声。此时玉橖已入了堂,无法细看,趋步便往那堂上一站,凤冠霞帔灿然夺目,她提上音量,一字一句念道“女娲得吊,蒙诒大婚,玉橖得幸,各位大驾光临。讵料夫家笃疾,未能亲临大婚,玉橖今在此,承女娲夫家之意,一人行两人礼,愿,夫妻同心,举案齐眉,成,天作之合!”

自己与书桓有缘结此姻亲,不能说取消就取消,既然他不在,一个人成亲也是可以的,只要日后能携手同老,这些仪式都没问题。一时曲里廊间,李玉橖的声音,莺莺袅袅,莫不一是。而堂下众人,没有做声的,说不清的缘由,只觉着了一股巾帼之气踊跃。

玉橖几句话末了也没有去细瞧堂下,自对了身旁的小厮道,“去请夫人老爷出来受礼!”小厮去了,玉橖又对另一旁的管事道了,“请众人入座,准备行礼。”吩咐完,等候的当儿便是没有事做,心里就空****的没有着落了,无心觎着堂下的峨冠博带,却是晕乎乎的瞧不清楚,毕竟这样的事啊。自古女子出得闺阁的有几回?

而像她这样大庭广众,阆阙云集里高言阔语说谎话的又有几个?她招招手,令在旁的乐伎奏乐,一时金鼓声闻,堂下又细细碎碎地热堂起来,令玉橖觉着了又是聒噪。而心下里尽管是些纠纠缠缠的心绪扯不清,面上竟是平静无波,连目色都不带闪的。稍一会儿,或是小厮传话费了些时辰,李惟仁夫妇才到,这时他两的神情已不可捉摸,但到了这一步了,还能怎样?

上了堂前楠木椅,看了女儿自己戴上罩头红,再看了那坐下宾客,神色各异,有赞赏的,有悯惜的,也少不了嗤笑鄙夷,指点私语的,但毕竟是少数,看来女儿这一法起了作用,想着李府的颜面大概是保住了,李惟仁心中稍稍觉了宽慰。而豁豁屋宇,众目睽睽下,玉橖款步轻挪,环佩叮当,一人于堂下行礼,拜天地,拜高堂,拜父母,一步步仪式下来,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书桓,今后我就是你的人了。’

配合女儿行了礼,女儿自遁了闺房去。李惟仁便是下堂来敬酒,几番寒暄唏嘘,公事私事打打趣,无论这底下有多少的大事,无论你的事我的事,面上总是要热乎的。这似乎已是在场这些人的本能。在喘息的当儿,李惟仁眼一划拉,竟瞧见了云头僧,心中是厌烦不解,叫来了于都管,问道,“他怎么在这里,赶出去。”原来这李惟仁起家之时曾在路边算过了一卦,曰‘生平无难事,死后无畤丘。’那算命的傻道士解道说是这一生将碌碌无为,做什么都不会成功。李惟仁气得顿足,将他破口大骂了一番,腮帮子鼓鼓的走了。自此以后,心中对这些装神弄鬼之人就有了介怀,不与沾染,好像有了交道就真的做什么都不会成功似的。这边于都管听话去了,李惟仁转身自又是筹觥交错,甘言脆语,是肉脸厚唇也挡不住的唾沫横飞了,不亦乐乎其中。

应天府城,应天时,应地利,应人和,繁华如斯,始于情,成于势,便了美景如斯,这李府治大院便可算得其中一景,近聚土壤,远延山石,得壅蔽以亭榭,妆砌以文石,缭绕以曲房,堆叠以尖峰,令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常春之景,然崇构屋宇,巧结台榭,不过聊以矜眩于李惟仁一时之心也。院里,景自得景时,热闹喧腾,人却不得其意,这府中李惟仁正与夫人商酌着那久久难得其踪的姜书桓的事,眉头难舒展了开。

只见李夫人端坐了自己丈夫对面,双手交叠合于腹上,声音低低地,道“这婚宴的事是过去了,可是以后怎么办呢?总不能让玉橖一直守着活寡吧”,临了玉橖为着愚人耳目去那新府宅之前,她曾拉了她在一旁谈过,可玉橖的心思竟是那么坚决,道要等了姜书桓回来,可这大海里捞个针哪有那么容易的。这几日一直想着这事,额上的皱纹竟是又多了几道了。

而李惟仁席后一直理着婚宴间的各类花费,虽也愁过,但到这时才真真儿的把这事儿正经提上了心头来想,他赤唇叠了乌脸,沉思了道,“人还寻着呢,先寻几日再说”继又道,“你好生嘱咐了那台舆厮役,莫要往外头瞎说!”李夫人默然,算是应承了,道“若是找不到,寻教中兄弟帮帮忙吧!”李惟仁答道,“这个我自知道。”一想着这姜书桓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生意太折本,李惟仁心里就气不打一处来。这时房外有一声叫唤,李惟仁听得便撇下了这许多,自去看究竟,留下了李夫人一人独自房中嗟呀。

屋外那叫唤的小厮见了老爷出来,急急点头哈腰,道,“府外有一儒生递了拜帖相访,自道是云头僧”,李惟仁呀道“他又来作甚?传去说老爷忙着,没空见他!”这类篾片帮闲之辈,不过想附了他讨些便宜,他现在正愁了呢,可没工夫应付这蝇营狗苟之流。但见小厮呈上一卷轴,道“那僧人说老爷见了这卷轴就会见他!”李惟仁伸手接了,随便展开了来看,是一法帖,宋拓《黄庭经》肥本,可他李惟仁那懂得这些,只是见了这架势,脑中模糊了记得在哪里见过,略一思索,李惟仁心中一惊,是的,在姜书桓那小破庐中。前些日子还见过,这会儿怎么在他手中,李惟仁不禁慎重了起来,难道姜书桓逃婚一事与他有关,或是他知道个中内情,一想到这个李惟仁心中便有些慌,这样的事若传出去可大不妙啊。他沉下脸道“领他进堂中去!”说完,迈了重腿,自往那堂中去候着。

当初,于了飞黄腾达春风得意之际,他斥重资置了这厚门高院,隔三差五便领了人来游息燕玩,矜眩自得,好不风光。而此时,这崇杠大牖仍立于眼前,漆髹如新仍灿然养目,却是毫无意味。李惟仁若是仔细想想便可知道了,他当初所追求的东西毫无意味,此时所追求的东西亦是毫无意味的。但他没有多想,这一类人不知是缺了明理的灵性,还是愚于沉沦。他自在堂中坐了会儿,小厮便引了云头僧来了,还是那天吃席时的那副打扮。

李惟仁变了笑脸,起身迎出去了几步,向云头僧施礼道“师父下顾,不曾远迎,失礼失礼!”

云头僧执扇回礼,道“李老爷客气,是云头僧山缁野衲的,不知礼数,不懂好歹,厚脸皮的打扰,李老爷不要怪罪就好!”

说着,二人分宾主坐下,李惟仁唤了人,道“给师父沏壶好茶来。”却不去提那卷轴以及姜书桓等事,虽然是心急,但这个时候是不可莽撞先戳破了这些事的,若他不是为了那事而来岂不是自己打了自己脸。

云头僧却也不做声了,兀自坐着等着茶来,惹得李惟仁心中似小鹿乱撞得不安。这也是江湖中的套路罢!

稍一会儿,丫鬟端了茶来,热气袅袅的,自杯中盘绕着,云头僧看了看,却也没喝,一双斗鸡眼从下瞧着人,对着李惟仁道“李老爷是豪爽之人,云头僧也就不拐弯抹角了,老衲今日这要说之事,可寻个僻静的地方道来!”

李惟仁一听终于到了主题了,赶紧引了他至后边的书房,可刚刚坐定,听得了云头僧一开口却是道,“李老爷那日赶我赶得好啊!”

李惟仁听得他的羞辱,装作一脸茫然,道,“师父从何说起啊?”

云头僧自知他的手段,解释道“是真的赶得好,若没有李老爷你赶我,我们怎能这悄悄地做这笔生意呢?”说着,谄笑满颜,鼠牙尽数露在唇外。

李惟仁嘿嘿一笑,云头僧又道,“这外人只道我俩有雠隙,却不知我俩一起赚了大钱!”

李惟仁听了立马是将姜书桓等事抛诸脑后了,肉脸上泛着红油油的光,他问道“什么大生意?怎么个赚法?”

云头僧道,“汉王的生意”李惟仁心下一惊,这朝廷的钱好赚,可是风险也大啊,但也没多想,急问“什么生意?”

“这生意好说,可是这生意之后的事……”云头僧的小眼珠盯着李惟仁,又是降了些音量,“李老爷想想,为什么这汉王的事是我来找你?李老爷是聪明人,应该能明白这边的大小牵涉。”

李惟仁心下自然明白,要说这朝廷中大小官员他认识的也不少,如果这汉王有什么稍稍正经一点的生意,这牵针引线,借风谄媚之人自不会少,除非事关储二之争。李惟仁当下只是暗暗埋下心眼,一个市井喇唬之流竟有这种手柄,这云头僧的能耐真是深不可测。他伸出老手,覆上正放于桌上云头僧的手背,轻拍,道,“师傅放心,大家都知道,我李惟仁只是一个生意人,无论大事小事只在一个钱字,除了钱我的嘴里再没有其他的事儿。”

云头僧假笑,也不再说些赘话,道“李老爷手下是不是有些江湖高手?”

李惟仁一惊,没有答话,云头僧凑近了些再道,“我就是要借这些高手一用。”

李惟仁道,“我手下这不过一些市棍之徒,使唤来要债的,不知能为师傅做些什么?”先试他一试,于他江湖高手这件事,他到底知道多少。

云头僧知道的当然不少,每日穿梭于形形色色的人中,想不知道都难,这李府的高手就是他在那些街头乞丐们口中得知的,道是晚间三更鼓时有一些大鸟在李府院上飞来飞去。但是他知道的不少,而没有人会希望他知道的多,于是他就常常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李惟仁不想让他知道的,大概就是他为什么会与这样一些人有交往,而且还在晚间这种杀人放火的好时机来来往往之类。

当下,他只将李惟仁的试探置之不理,而欲将他所有的猜测推给汉王,对着他道,“汉王希望李老爷能用这些人帮他找一样东西!”

李惟仁果然没再试探他,问道“找什么?”云头僧煞有其事瞧瞧左右,又竖起一只手挡住嘴巴,凑近了李惟仁,叽叽咕咕,说着,李惟仁听着,窄眉一跳一跳,心思自百出。今天的事就此算是完结,月黑风高了,杀人还是放火,都要好好的酝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