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蝎老怪
日偏西头,斜影于生,话说那璟仁帮欧阳如是寻笛,逶迤周道,又到了那石林,怲怲无所获,正叹惋惘然的当儿,一个黑影倏忽迎面跟前,待目色清明,他的一只手已扼住了自己的喉咙。“哈哈哈”黑影仰面怪笑,璟仁正欲问话,却是腰间刺痛,黑影已将他挟起,颉颃于林间,不知去往何方。欧阳如是在家中久久不见他回来,将锜釜中的浓汤尝了一勺又一勺,至暮,方有些揣揣了,但也只是以他惯有的不雅姿势坐在宋无月床边,百无聊奈。而宋无月方才食液饜足,所谓饥了一口强似饱时一斗,所以她现在似有些醉态仙仙了。像是无意中拾取的话题,她道,“你那位朋友现在还没回,怕是有麻烦了,你不去寻寻?”
欧阳如是答道“若是你的麻烦,你不寻它,它自会来寻你,若不是你的麻烦,你去寻,那不是傻吗?”
宋无月听着,感觉他说得对,又好像那里不对,但这样事理性的问题她从来不会去刻意思考。只是微微惋惜,道“那明天就不能吃他做的菜了”
“或许夫人的手艺更好。”
宋无月撇撇嘴,“我不会”继又盯着欧阳如是道“会也不会做给你吃!”
“你竟然恨我?”
“对,我恨你!”
“说个理由吧”
宋无月顿言,仔细想想,好像也没有什么说得过去的理由,难道因为他总是唤自己夫人?可这不是自己当初蓄意造成的吗?欧阳如是戏谑地瞧她。
“难道是因为我没有把玉决双手奉上?”
宋无月乍然一惊,自己的企图原来早已被他看穿了,心下不知所措,嗫嚅掩饰道,“什么玉决啊?你说什么呢?”
“玉决那么好的东西难道你不想要?”
“好是好,可是我要它有什么用啊”宋无月提高了音量,以表明自己问心无愧,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掩饰已前后矛盾了。
欧阳如是听着换了个姿势,以袂掩面,似是很累的样子,轻叹道“玉决可以给你,只要你帮我找到了玉笛。”
宋无月惊喜地从**跳起,“真的?”,如果能以这种江湖中的方式换取玉决,总比委身于他人旁边别有用心伺机偷抢的行径要好过许多,毕竟不是天生卑劣。
欧阳如是撤袂,道,“快去找吧,我要睡觉了。”说完随即起身往廊外走。这时却是一阵嘀鸣响来。他微微偏首,尚可见那箭矢划过空中,稳稳落在漆木柜上。而箭上缠着一只布条,“看吧,是你的麻烦早晚会自己找来的。”欧阳如是摊开双手,向着宋无月道,一边走进箭矢,扯下布条,展开来念。
“说得什么呀?”宋无月问道,心下自有揣度。
欧阳如是读完,复撩袂坐下,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不过他被俘虏了,要拿玉决去换!”
宋无月心下一紧,竟是与自己抢玉决的!这可如何是好,转转脑袋道“哪有那么倒霉的,刚出门就被人抓了,兴许这人讹你呢!别信他!”
欧阳如是笑了起来,道“没讹我,因为这后面还有一句,‘给姑娘换药,药在朱柜第二层娇青蒜莆小瓶内’。”念完,随手将布条递向灯火,青烟飏飏。
宋无月听着,想想,那姑娘原来就是自己,不禁为刚才说的那句别有用心的话感到惭愧。便道,“那怎么办啊?”
欧阳如是从灯火处回目,又是戏谑地笑着望着她,道“朋友是我的,玉决也是我的,那能让你怎么办啊?”
又是一语戳中宋无月的觊觎之心,弄得宋无月无所适从,勉强道,“行行,都是你的,你爱怎么办怎么办!”可心中还是担心他真的拿玉决去换,不禁又道,“你不会真的用玉决去换吧,那你怎么跟你师傅交代啊?”
欧阳如是衣袂摆摆,阔步出门,道“放下你的心快快睡吧,我自有办法”。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悠然淌过,怀着于人事爱憎必然的期待,终于到了第五日鸣镝之期,欧阳如是和宋无月来到了郊外艮隅处一座茆庵,那庵掩映于苍林虬干之间,曲径通幽,唤名“葫芦庙”,取福禄意,爽白可爱。欧阳如是却道,“葫芦,糊涂,这名儿取得好!”
宋无月心里正紧张着,听了这话,想他这一路侔若游山玩水,不禁问道,“你到底有什么办法啊?”
欧阳如是哈哈大笑,“我的办法就是天意,这地方也选得好,庙宇圣堂,正好昭示天意。”
宋无月无奈地摇摇头,心中惆怅,玉决啊玉决,奈何那么近却又那么远!想着,舄履交错,却已踏进了殿内,只得掩怀。当下两人四下观望,香烟幡幢,不一而具,却丝毫不觉人气。而上供北极佑圣真君,披发不冠,金剑树立在前,一龟一蛇蟠结左右,庄严极尽。欧阳如是操手在后,佛下仰视,悠然叹道,“这样的地方可不能下杀手啊!”。
宋无月不以为然,手下一丝留情就可能与玉决云水两相望了,她待会儿可不能大意,可自己三脚猫的本事令她甚是揣揣。眼见欧阳如是又是爇香跪于草莆之上,虔诚拜佛,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不禁生气。跨步走到他跟前,正欲说什么,出口却是“啊”的一声。地板倏然开合,将他们两人吞了下去。小庙又回归了平静。
在平静之下,往往是更汹涌的波涛。而欧阳如是和宋无月此时就在这波涛之中,耿耿于下一刻的遭遇,可待欧阳如是睁开眼时,看到的却是梅采薇惊喜的脸,她一双眸中泛着灼光,发出似是惊叹亦似是疑问的语调,“欧阳师兄”,欧阳如是将压在身上的宋无月掀开,站起来环视四周,而孑然几束灯火并没有将这个地窖照亮,模糊地觉得这似乎是一个仓库。他拍拍衣袍上沾染的泥土,道“你们怎么在这儿?”
此时梅采薇已小碎步行至他跟前,惊喜不减的眼眸仰视着他,道“有人给我们鸣镝传书,附了半截玉笛,说你已遭不测,让我们特赶来此庵中救你。”
“什么半截玉笛?”欧阳如是不敢相信,心下已凉了半截。眼见梅采薇从袖中掏出那他再熟悉不过的残笛玉体时,他的心彻底凉了,整个身体如在青玉峰顶时那般僵冷。当初知晓玉笛丢失时虽已有几分这样的担心,可没亲眼见到尚不足惜。亲眼见证毁灭等于让你的心彻底无法再欺骗自己了。梅采薇以及已经聚拢来的桃花坞众弟子此时看到的欧阳如是,是愤怒的,是伤心的,是歇底斯里的,而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这笛子常年来是欧阳如是寸步不能离之物,众人都料想他此时的心情,看着他的模样,吓得不敢言语。须臾,在将氛围酝酿得剑拔弩张之际,欧阳如是却是突然变脸,恬然翩翩了一声,“好吧”,音律平缓,游水潺潺,像是答应一件可做可不做的事情。众人见到的,又是以前的那个欧阳师兄,或诧异,或绥然,或轻叹一声,总之,这件事情是过去了。只见欧阳如是收起残笛,将开口道什么,却被刚爬起的宋无月一道惊声盖过,“你们怎么在这儿呢?”只惊没有喜,因为她们本来就不熟。而梅采薇再次见到这个姑娘,厌恶之心不改,一惊一乍,成何体统。宋无月半醒半懵中等着答案,可竟然都没有人理睬。正如前面所言,都不熟,并且桃花坞众弟子都受足了孔孟之道的谆谆教诲,了然于她对欧阳师兄的累累出格行径,说不上厌斁,却有心不与沾染。欧阳如是也没有理会,接着道,“你们在这儿多久了?”
梅采薇回道,“没多久,才刚来。”
卓越抬手屈指接道“我们是从那边走下来的。”欧阳如是眼随他指的方向望去,黑乎乎的一片,卓越解释道,“里边是些石阶,通向外面的佛殿”。
有几个字进了耳朵,其实欧阳如是是不清楚的,他此时的心思有些恍惚,为了玉笛。说是不在乎了,终是有些隐伤。
宋无月没有这许多,也没有意识到众人的排外,随着卓越的手指走到那黑乎乎的深处,气急道,“我太倒霉了,我怎么着就必须摔进来了?我脑袋都摔傻了。”一连串的“我”字强调,随后却是一声“啊”,众人睁大了眼睛看向那里,眼见宋无月“噔噔噔”地退了出来,跑向欧阳如是,紧随其后的是一团黑影。那黑影踱着怪异的步伐,左右肩膀一高一低,并没有马上走出黑暗。而是秉着几声怪笑,顺着墙壁走到了另一边。众人或好奇,或害怕地望着,只见他在那垣隅处站定,随后一阵石磨地动的轰隆声响,一道黑呼的墙壁缓缓上升。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密麻的黑黝黝的剡利之刺,顺着那利刺再往上,是一个被绳索缚住双手吊起的人。那人无力地垂着,加上火光寥落,众人看不到脸庞。只听得欧阳如是一声惊呼,“你这是干嘛呢?你怎么能这么对他?你快把他放下来!”似是受了宋无月的影响,连串“你”字强调回**在这深不可测的黑窖。
黑影又是几声怪笑,掐着喉咙般尖厉的声音,“想要我放下他吗?”似是逗弄着自己的猎物,继道,“你求我啊!”
欧阳如是心下一沉,后悔刚才那几句那么认真的话,大手一挥,似是挥着无形的笛子,道“早知道你这么丑,我刚才就不那么配合你了。”勒索绑架之人自是希望他们紧张害怕的。他的一句话落下,虽相隔几尺,也看不清面目,但众人都感受到了黑影的怒气。
欧阳如是心里也小小得意,没想到一开口就戳中了他的痛处。他能说出这句话其实也不过源于对自己外貌的自信。可口头上的赢势并没有什么意义,重大的秤砣仍在他那一边。黑影冷笑一声,亮出自己的秤砣,“交出玉决,不然、、、、、、哈哈哈”说着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似是已看到了那一番场景,“我就让他成为一团肉泥”音调尖厉而绵长,众人仿若看见了那黑暗深处一张阴阳脸,和一双不怀好意却又温情脉脉的老眸。几句话落下,凡人听来心生惧意,可宋无月此时只是不可思议,她不觉得世上有这样的人。果不愧初生牛犊,她站出来道,“丑八怪,心眼真多,我告诉你,玉决是我的,别枉费心思了!”
的确,自己当初怎么就没有想出这样的主意呢,却是傻傻地跟着欧阳如是折腾了好大一圈。欧阳如是附和道,“对,玉决是她的!你就是把肉泥吃了,我也交不出来啊!”
“你给我住嘴”,黑影怒喝,他讨厌这个无赖。
“我若住嘴那这生意咱们还怎么谈啊?”谈字未落,黑影一把拽下缚住璟仁的绳索,稍稍一松,他已是立于尖刺之上了,随着“啊”的一声,璟仁猛然缩起双脚,一张脸抬起,血色全无。
众人惊恐,已忘记言语,黑影拽着绳索,看着他们惊吓的样子,心下满意,猎物终究是猎物,他道“今天把你们聚在一起,就是不管在你们谁身上,只要交出玉决,我就放了他!”
宋无月此时已吓得不自觉后退了一步,而梅采薇却站了出来,言辞烈烈,横眉竖指,回道,“卑猥之徒,你不会有好下场的!”,从小便从书中得知了好人有好报,坏人有坏报,虽然心中也害怕,但见他如此心中实在愤慨容不下。
黑影笑着,最乐于见到猎物这样了,玩心又起,道“什么是好下场啊,什么又是坏下场,你给我说说看。”
梅采薇一时语顿,一生读圣贤书,行圣贤事,到底求的是一个什么下场?卓越接道“玉决是不可能给你的,我们今天有这么多人,而你只有一人,劝你还是早早伏了,免得最后死得难看。”
黑影听了,又是怪笑,“你可打不赢我的那些伙伴们,几日前你们还在秦子香的药窖里被他们打得落荒而逃呢!这么快就忘记了?”
众人恍然醒悟,原来他就是秦子香口中的天蝎老怪,卓越回道,“身上的抓痕尚在,痛处尚存,怎么会忘呢?”语调较之缓和。对于这驯兽之人,卓越一直很感兴趣,可以说是有些钦慕,所以不免在言辞间透了些许。
众人没有深究,连至天蝎老怪也没有听出这句话中的内涵的马屁属性,只是自豪于自己的伙伴们的迷人战斗力,他道,“忘了也无妨,马上就让你们重温”,得意的音调扬得又长又细,像拉着胡琴,轻重徐急却让人听得起了鸡皮疙瘩。
欧阳如是一声截断,“你这么处心积虑,大费周章,纵是冰山也会融化的,可是玉决真不在我们身上,我们怎么给你呢?”
黑暗处不再作声,天蝎老怪思忖着,赤厉鸟攻击梅采薇等时,他一直在旁观察,似乎真不在他们身上,因为他们并没有特意保护的人,也没有特意保护的部位,而是保护秦子香两母子。可欧阳如是身上就难说了,眦目虎被他一掌击毙之后,莫名失了他的踪迹,后来,使了赤厉鸟在那一带待守巡视。待赤厉鸟衔回玉笛时,他心雀跃,立马到了那石林,没有欧阳如是,却见到了孑孓独行的张璟仁。这璟仁他是知道的,民间有歌“病了,寻祓问祀;病了,祷扁祝华;病了,不如执辔摇桴杭府去,璟仁妙手回春来、、、、、、”其医术,可屈一指。更重要的是,他是欧阳如是的连袂好友,此时他出现在此地,良想可知,必于欧阳如是有关。于是先将他捉了回去,一问,阖于预料之中。便出了这计策。原本料想,该又是一场戏耍的好戏,谁知道出了欧阳如是这等无赖,他的话似是真的,又似是计谋,无可揣度,老江湖的模样令人心下无所适从。天蝎老怪道“不愧为梅长行手传身教的大弟子,你还有什么手段呢?快些使出来,不然待会儿就没机会了。”这种情况下只有以退为进了,以掩饰自己已有些中了他的招,同时他的手又是一紧一松,如同舂米般,璟仁一上一下,一声惊呼,脚底又添了几个窟窿。
桃花坞众人此时都有些心急了,黑影见了很满意,纵是再无所适从,有这样的把柄在手上,那也得硬气了,他道,“交出玉决来!”
欧阳如是一把将宋无月推出,道“在她身上,问她要!”宋无月此时的心情是难以名状的,只见她定定的站在中间,下巴似是故意扬起,一双眼浑圆而视着黑呼的前方,双手紧贴于股侧,动也不动。
天蝎老怪脱口而出,“怎么会在她身上?”欧阳如是雠对,“怎么你知道她是谁?”天蝎老怪冷笑,“她是谁不重要”,转而对着呆呆的宋无月道,“如果玉决在你身上,就交出来”没了逗弄猎物时的阴阳怪气,宋无月此时竟听出了一丝长辈对晚辈说话时的和蔼语调,但终究尖厉,只是没了原先那许多心绪内容而已,只是她的幻听。她双手稍稍放松,想着这种紧要关头不能露怯,特别是爹爹还等着她和玉决回去呢,稍一放松,玉决就可能成他的了,强自提高音量大声道,“玉决是在我身上,但是我为什么要给你呢?”
黑影冷笑,道“那就只有让我的伙伴们来招呼你了。”说到伙伴,他的音调却又是绵长如胡琴。随后,他将手伸入袖中,将要掏出一个物件时,却是一件暗器袭面而来,他侧身闪过,还未站定又是一阵龙腾虎啸之气侧身撩袍而过,心下一紧,急急抬眼望去,只见那气息呼啸于剡利尖刺之上,似要将它们拔起扭断,而张璟仁又于那气息之上侔若无骨,欧阳如是衣袂飘飘,紧随其后,刚抱起璟仁,一个转身,已是翩然落地。
赤厉鸟在药窖之战中伤了很多,眦目虎也已命送黄泉,现下可使的伙伴寥寥难敌。天蝎老怪先时的伸手入袖中,只是想吓吓宋无月而已,其实他要召唤自己的小伙伴也并不需要什么物件。而自己的身手更不用说了,专心于驯养小伙伴的他只练就了一身好轻功用于逃命而已。不然也不会在青玉川时看见卓越追来就跑,本来当时就可以一举拿下梅采薇等人的,却让秦子香捡了便宜。看这局势,料知已无法挽回了,天蝎老怪迅疾转身,几个踏步,不见了身影。
阴谋煨煮腐烂,徒留地窖糟粕馁气,和一片人心啴啴。璟仁此时躺在欧阳如是怀中,面露痛苦之色,想要挣扎得站起来,欧阳如是无奈,道“行了,别乱动!”随后吩咐几位小师弟做了简易担床,将他放在上面。
而宋无月此时躺在梅采薇怀中,刚才欧阳如是行功之时她并不知情,只觉背后一阵瀚海冷意,耳膜轰隆,随后手腕生疼,是梅采薇拽住了她,她便随着力道左倾,被梅采薇抱住,一个跃步翻滚,到了此处。灯色暗淡,她还并不清楚此时的状况,只觉得身下温热,拍拍尚在轰隆的耳朵和一片混沌的脑袋,爬起细瞧身下,是梅采薇,模糊道了句“谢谢”,似乎声音太小,又道“谢谢”,却还是太小,捋了捋舌头,用力道“谢谢”,梅采薇此时已坐起,睁大了眼睛诧异地看着她,宋无月不明所以,混沌之中又添了混沌。
欧阳如是心下料知宋无月受了他的瀚海之息不会安然无事,特来观望,斯时正是站在了她的身后,见如此,他对梅采薇道,“她已经聋了”。然后又踱至宋无月跟前,蹲下身,捻出断笛在地上划下一字,“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