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周向南在塬上街东边的居民区租了一间小平房,一个人住宽敞,两个人住紧凑。周向南刚上塬上来,也是在工地上当小工,领导换了一批又一批,工钱不知道找谁要,工人们大多都辞职不干了,周向南也转行进入地下赌场给人做保镖,周向南五大三俗的样子挺唬人,倒是有保镖的架势。他认识了赌场的冯三炮,冯三炮这个人爱赌博又好色,冯三炮每个月都去逛窑子,而且每月只去三次,冯三炮的名字也因此得来,道上的人也称他冯爷,冯爷喜欢白天干那事,每次都是从早上进去到第二天早上出来,传言说冯爷手里有本《春宫图》,干那事技术好的很,窑子里的姑娘为了伺候他,争得大大出手。周向南负责送过几次冯爷去窑子,他熟悉了冯爷的习性,第二天一大早就在窑子门口等着,冯爷见这年轻人识时务,就把他收为自家兄弟了。冯爷经营了几家赌场,在街道附近有一家小赌场,里面只以娱乐为目的作掩护,大赌场都在离街道几公里外的居民区里。轱辘客都清楚规矩,在小赌场里聚集,会有专车把他们接送到安全的大赌场里,想走的轱辘客会被送回到小赌场,自行离开。每个时间段接送轱辘客的人不一样,周向南是负责最晚一班的接送。

周向南开着一辆黑色的面包车经过街口,老黑从工地上的小平房里出来,哼哼唧唧的往街上走,正好在街口碰见周向南,老黑是赌场里的常客,认出了周向南,上前打了招呼,周向南没有理,故意往左打了半圈方向,车头抵了一下老黑,老黑一惊退了半步,车身擦着老黑的身体过去了。老黑气的瞪了两眼,伸了伸脖子,喉咙里响了两声,一撅嘴,一滩黄色的痰刚好吐在车尾。周向南从车尾镜里看的一清二楚,一脚刹车定住,把车倒回来,向老黑冲过来,车快到跟前,老黑纵身一跃闪开了,车扑了空,撞在路灯杆上,后尾灯碎了一地。周向南跳下车骂了句“日你妈”,向老黑扑去。老黑不示弱,迎合而上,两个人厮打在一起,老黑一身搬砖的蛮力,周向南占不了便宜,脱开身,说“你等着,老子叫人去”,滴蹓滴蹓走了。老黑回到工地上敲小平房的门,叫工友门做帮手。老黑经历过数不清的群架,叫点人就是涨涨气焰,很少真的动手,可周向南年轻气盛,还带了刀。

周同源和周向南的相逢极具戏剧化,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周同源把周向南从孟以华手里救出来后,没有回工地,去了周向南的住所。

跟父亲相遇是周向南意料未及的事。自从周同源赌博败了家离家出走,周向南对父亲的概念越来越模糊,他记得他打过他,骂过他,教他怎么赌博,怎么防弊别人出老千,怎么识别老千,除了后者对他现在的生活有一点帮助外,他想不起来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父亲应该是怎样的一个人,所以他不知道该不该恨父亲,没有了父亲,除了窑里的人少了之外,他没有发现任何变化,他也没有期盼过甚至都没有想过让父亲回来。他长大了想离开家,只因为他想离开,他还曾经想过父亲离开也是这样的原因。而他和父亲唯一的区别就是,多少年来,父亲没有寄回一份信一分钱,跟家里真的断了联系,而他给家里寄过几次钱。

他知道父亲离家后跟自己的遭遇若出一辙,对眼前这个头发有点花白,皮肤黝黑,身材魁梧的男人有了同情。他跟眼前这个人没有感情,只知道他是他父亲,而且在刚刚的斗殴中救了他一命。

周向南把周同源安排在他的住处,他继续做着开车替赌场接人的行当,周同源无事可做,有时候会跟着周向南去赌场转悠,但他再也没赌钱。周同源以为自己在兰州惹了人命官司,不敢大摇大摆的在赌场里转悠,天下赌场是一家,他不清楚塬上的赌场跟兰州的赌场有没有关系。他在一旁看的清清楚楚有人出老千,让对面的人输的倾家**产,他想起自己败家时的情境,刘广钱也是这样一把让自己倾家**产的,现在想想他只觉得心里又一口气堵着,出不来又咽不下,可是一转眼被任何事情打断,他对过往的回忆就什么感觉都没了。周同源在对街上熟悉了之后,经常一个人在街上溜达。他还回去过街口工地上去,工地的活快竣工了,小平房里的人走了一半,老黑也走了,认识的人就剩两三个了,他们聊着聊着就聊到斗殴的事,工友说“你那天晚上没回来,还以为你被他们带走了,老黑还专门找人打听了,没有听到你的消息。老黑伤的一只耳朵,不打紧,只是老黑爱吃辣椒,后来耳朵发炎了,疼的老黑晚上鬼哭狼嚎的叫了几夜。孟以华这娃娃恓惶,娃娃年轻没经历过斗殴流血,吓傻了,住院第二天哮喘病犯了,没救过来”。周同源听着没有吭声。工友接着说“听说孟以华是孟坳村周家哪个娃娃的婆娘的娘家弟弟,姐姐刚生完娃,还在月子里,听说弟弟死了,给打击疯了,这事在塬上都摇了铃了”。周同源问“孟坳村周家哪个娃娃的婆娘?”。“好像是叫周什么北吧,我记不太清了”。

渐渐西斜的太阳慢慢收起刺眼的光芒,正在西方沉降。工地小平房上的琉璃瓦渐渐失去色彩,夕阳的余光还未散尽,街道上的路灯匆匆亮起,灯光愈来愈明亮,杂乱的街道披上暮的外衣后,变得慈祥静谧。周同源离别了工友,从工地上出来,顺着街上的路灯往街东走,脑子里一遍又一遍想着“周家哪个娃娃的婆娘疯了,叫周什么北……这事向南应该知道,也没听他说向北结婚了啊”。周同源盘算怎么跟向南打听村里的事,他这么多年不管家,对家里不闻不问,对家里的事也一概不知,他很难突然开口挑这个话题。他自责自己没有一个男人的样,没有尽到一家之主的义务,没有一个为人丈夫为人父亲的样子,为了逃避离家出走,现在在逃避的路上越走越远。他不敢回村里,不敢打听村里的事,甚至故意回避,他怕,他怕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周同源正在内心中自责,不知不觉到了街东,突然眼前的事让他所有的自责都来不及表达就慌张逃逸了。他住的小平方门口停了一辆白色的警车,车顶上的警灯忽闪忽闪的不停转着,他刚好看见周向南手上戴着手铐,被两个穿着黑色制服的人押进警车里。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人。警察随后上车,很快警车启动,呼啸而去。事情来得太突然,周同源不知所以然,跟周边看热闹的人打听了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才想起刚才工友说的话,孟以华斗殴后哮喘病发作死了,家里人报了警,警察抓斗殴的主谋,听刚才围观的人说,老黑也被抓了。

周向南对斗殴的事供认不讳。他向警察交代了所以参与斗殴的人,唯独隐瞒了周同源,他知道父亲在兰州好像背有官司,如果再扯进这件事,新事旧事一起算,后果不堪设想。恰巧老黑也没有交代周同源参与斗殴的事。周同源算是侥幸逃脱了。周向南因为斗殴伤人,导致伤者精神受挫,最后犯哮喘而死,获刑两年。法官最后敲响法槌后,周向南和周同源的生活又发生了变化。

两个月后,周同源去探了次监。周向南穿着囚衣坐在对面,短短两个月没见,他好像脱胎换骨般变了样,一头寸发,整个人瘦了一圈,脸上的颧骨突出,下巴上黑刷刷的胡须显得整个苍老许多。他坐在对面起初沉默,周同源看着他低着头,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探监的时间一滴一滴流失,周向南像想起了什么突然开口说“爸,你把我那辆面包车卖了,我需要钱”。周同源不明所以,突然听到周向南叫他声爸,他心里一种不是激动不是欣喜而是心酸的滋味涌上心头,他没资格成为一个父亲,这段日子来周向南都是以“唉”代替所有的称呼,而此刻听到的不是“唉,把我的面包车卖了”而是“爸,把我的面包车卖了”。周同源的心酸渐渐变成泪花从眼睛里涌出来,他说不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周同源不知道儿子在监狱里需要钱做什么,但是他没有卖车,而是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给周向南送进去了。

周向南早就听说过监狱里不成文的规矩,新进的囚犯会被老囚犯立规矩:一是进门礼,新囚犯进监狱时,老囚犯们会以各种花样折磨和羞辱新来的囚犯,比如脱光衣服在地上打滚;自己蹲下来用嘴去够自己**;两个人比谁的**长,输的给对方**……都是些俗不可耐的招式。二是认辈分,他们以进去的时间先后排辈分,并引以为豪,先进去的辈分高,后进去的辈分低,先进去的为了捍卫住自己在里面的主人翁地位,要给后进去的下马威,守护他们在监狱里的领导权,为了让他们把长记性,把辈分记在心里,对每个新来的囚犯都要挨所有关在同一件狱房里的牢犯轮流抽打,必须见血才会停止。生活上,饭菜里的肉,家人探监递进来的东西都统统归辈分高的,苦活累活归辈分低的。一般入门礼的环节可以用钱打发掉,周向南选择用钱处理这个环节,所以他才需要钱。周同源当然不会明白这些。

周同源在塬上坐吃山空,呆不下去了。他这段时间找了不少事做,但都好景不长。他去原来的工地上看看还能不能再搭把手,去了才发现那里已经竣工了,工地上除了几个快被雨水冲刷平的沙子堆和一排新建成的平房外,空旷一片。工友住的临时搭建的小平房拆迁走了,地上留下的痕迹还很明显,他在原来的工地上转了一圈,捡到半截钢筋,拿去废铁铺换了几毛钱。他索性直接去街上的垃圾堆里捡点废纸烂铁去卖,发现垃圾堆里啥都有却啥也都没有,他被清洁工威胁了两次后就放弃走了。他觉得工地上捡东西没有人阻止,他又回到原来的工地,绕着新建成的平方转了好几圈,也没再捡到值钱的东西。他开始在街上的大小工地去转悠,能捡到的破铜烂铁并不多,大多情况工地上都不允许生人进入。有机会进入,他能顺手拿的他都拿,最后干脆变成偷了。他想想笑了,这一辈子又在吃喝嫖赌里添了一项偷,他第一次为自己感到自得。

周同源白天看了工地上一堆一堆的短钢筋,有的生锈了;有的是工地上剩下多余的,光哩光镗的颜色都没变,里面还参了乱七八糟不知道什么用途的废铁,旁边还有两个大铁桶。工地上人多眼杂,陌生人不让靠近。周同源心里犯了嘀咕,走了一路想了一路,晚上坐耐不住了,决定出去转转,顺着道不由自主的就到工地上来了。周同源借着月光,猫着身子,一步一步捻手捻脚的走进白天的工地,他环看了一周,工地上临时搭建的小平房里亮着灯,里面传出悉悉率率聊天的声音。他蹲在一个小沙堆后面,刚好挡住他的身体,从小平房里出来的人看不见他。月亮在夜空里尤为显眼,工地上比白天显得更加旷阔,建了一半的房子没有屋顶,在月光下投出巨大的影子,像巨人一样,周同源感觉巨大的黑影在向自己袭来,压在他的身上,让他窒息,他看到半空中的弯月,像一张龇开的大嘴朝他笑,他的心跳快到要从他的身体里迸出来。终于小平房里的声音止息了,灯光退出了黑夜。他从沙堆后面出来,走到铁堆跟前,轻手轻脚的把钢筋放到铁桶里,他小心翼翼,但是手脚发抖,让铁桶发出嘭的一声,他吓得手足无措,屏气敛声的听小平房里的动静,过了半会没有动静,他又开始小心翼翼的把地上的废铁往铁桶里转放,慢慢的他的动作从僵硬变得轻松熟练起来,很快废铁装满了两个铁桶,他在旁边找到把铁锹,把两个铁桶串起来,蹲下腰往肩上一搭,一屏气一挺腰,挑着铁桶出了工地。

周同源几乎把偷干成了职业,他自己总结出的经验是他不是贪得无厌的人。他一个月出三次活,白天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踩点,不断踩反复踩,直到万无一失。即使万事俱备,他每次出活惶恐到在屋子里转几个来回,用双手捶打自己胸膛来缓解。他没有因为出活次数多而缓解紧张,却恰恰相反。后来他发现那中惶恐不安不是紧张,而是兴奋。

周同源的日子过得很平静,街上掀起过几次闹小偷的风波,但最终都因为查不出是谁,而不了了之。周同源除了在风声紧的时候不出门活动,还是保持着每个月出三次活的规矩,唯一没规矩的是他每次出活的时间都不固定。

有一天周同源从街上溜达回来,远远看见门口站了一个人,穿了件黑色衬衣,蓝裤子黑胶鞋,身材魁梧,在门口东张西望。周同源第一反应就是便衣,迅速躲到拐角掩藏起来,观察了一会,觉得不像是便衣,难道是同行,他心里又开始犯嘀咕。那人站在门口来回踱步,累了干脆蹲在门口抽起烟来,他的神态肢体,越看越眼熟,可周同源再怎么仔细分辨努力回想,也想不起到底在哪见过。周同源猫着身子轻手轻脚的走到他身后,那人发现身后突然出现一个人,猛的一惊,没蹲稳,差点坐在地上,然后他从容的站起来问“周向南住这吗”,他的眼睛盯着周同源,突然他的表情有些惊讶。周同源突然瞳孔放大,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人,认出了眼前的这个人。他知道他也认出自己了,点了点头,开门进了屋里。周向北跟着进了屋,两个人坐在屋里,久久没有说话,手中的烟一根接着一根,亮起又熄灭,熄灭又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