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周向北跟孟淑珍离了婚,日子过得顺气多了,整天不用再躲躲藏藏。他把家里一亩几分的自留地经营的妥妥善善的,但是毕竟才一亩几分地,不够他和母亲两个人吃。农闲时他除了偶尔在家睡大觉外,大多数时间在村里转悠,能包点活就包点活,锄地,当小工,拉货,挑大粪……一概不介意。实在包不到活就蹲在村头看几个上了年纪的老汉炸金花,其中柳广钱是常客,他们玩的大,五毛一块嫌小,五块十块不嫌大。周向北不敢玩这么大的,有时候实在缺人,撑不起场子了,老汉们手痒痒的干着急,就妥协玩一毛两毛的,让周向北支个腿。周向北看着兜里没钱,赌起钱来顾手顾脚,而玩惯了五块十块的老汉们一毛两毛根本不当事,大手大脚往锅里扔钱,赌资越加越大,周向北往往因为没钱跟牌而弃了牌。周向北觉得不公平,要求封顶,起价一毛,一块封顶。老汉怕周向北不玩了场子就散了,都按周向北的意思来。周向北抓住了老汉们的贼心思,他们大多时候都是虚张声势,运气并不偏向他们,周向北赢了钱,老汉们约他第二天继续。柳广钱是老汉里面最有钱也是最好赌博的,他平时在村里玩玩糊弄糊弄日子,每个月去塬上赶集,就去街上的大赌场玩大的,一玩就是一天一夜,不管输赢,他都跟往常一样,说说笑笑,看不出来对他有任何影响,赢了的时候,别人问他,他笑笑说“走运,都是运气”,输了只是摇头笑笑。他对周向北说“赌博有来有回,有输有赢嘛,只有输了不玩了的才输,赢了不玩了的才赢,但是赌博哪有一次性的,好赌好赌,不好赌,想靠赌博赢钱占便宜的往往输的倾家**产,好赌的人赌一辈子反而没什么大变化,你爸周同源输了一次走了,那就真的输了,赢不回来了,就是因为还谈不上好赌”。周向北知道柳广钱赌博会点手法,年轻的时候赢了不少钱,在这说风凉话,扭头走了。

周向北包不到活还是会在村口和几个老汉玩点小赌。柳广钱怂恿周向北说“你最近手气不错,跟我去塬上大场子去见识见识,赢了咱俩三七分,输了算我的,我就看上你这几天的手气了”。周向北斟酌斟酌觉得这买卖能做,输了不赔,赢了还能分三成,就答应了。

周向北到了大赌场手气反而不那么好了,虽然没输钱但也没赢多少。周向北却在场子里听到周向南斗殴被抓坐牢的消息,他跟人打听了牢房号和探监开放的时间。出了赌场,柳广钱摇摇头说“小伙子今天手气不行了啊”,分给周向北十块钱就到街上转去了。周向北回家跟母亲说了周向南的事,准备准备东西,月底去探监。

王氏把棉被翻洗了一下,带给周向南过冬,连夜烙了几锅烙饼,煮了几个熟鸡蛋,交给向北,说“我多煮了几个鸡蛋。你路上饿了就吃几个鸡蛋垫吧垫吧”。王氏把向北送出门,千嘱咐万嘱咐“一定要跟监狱问清楚啥时候出狱,以后每个月探监咱都去”。周向北看了王氏红着的眼圈,不忍心再说什么,出了院畔,朝顺着白羊大道朝塬上走去。

周向北万万没想到周向南没有同意要见他,周向南让狱警带话说过冬的东西都有了,告诉周向北他在街上点了个地方,让他去看看,把东西放那吧。周向北饿了把带的烙饼和鸡蛋都吃了,照着周向南托狱警告诉他的地址找去。他在街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终于找到地方,但是大门紧闭,他在门口了支烟的功夫,周同源就出现在他身后了。

烟头在周同源食指和中指之忽明忽暗,他猛吸一口,烟雾从鼻子和嘴里同时冒出来,划过眼睛,渐渐升到屋顶去了。他的眼睛似乎没有聚焦在任何一个地方,**了一下嘴巴说“听说你结婚了,娃娃几岁了”。“离了”周向北不假思索的随口而出。之后空气似乎再次凝固住了。周同源开始自言自语的说自己离家后的经历,在兰州睡街头;被人打伤;回到塬上在工地上干活;后来遇到向南等等。周向北静静听着,没有吭声,周同源说完了所有事,实在不知道再说什么了就住了嘴。过了好一会,周向北起身出了门,往回村里走去。

周向北进村口的时候鸡已经上架了,月亮缓缓爬起,各家各户院落里的灯都通亮起来了。周向北经过村口时看见孟稼祥开的小卖部,门上了锁,白天闲汉都在这里晒太阳谝闲话,他心里想今天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小卖部对面是村委会的旧房子,几年前村委会搬到街上去了,旧房子塌了两面墙,还有两面墙苟延残喘的屹立着,周向北看了看四下没人,躲到倒塌的墙后面去解手,发现墙后面早就成了公共厕所,排泄物多的让他无从下脚,他把解开的裤带又重新勒紧,吐了两口唾沫,顺着地楞往家走去。

周向北一进家门就跳上炕倒头大睡。王氏见儿子回来倒头就睡,以为儿子累了,给儿子的窑烧了炕就回自己窑里睡了。第二天鸡刚叫,周向北就醒了,翻来覆去睡不着了,脑子里跟放电影似的,却没个头绪。一会听见母亲在院子里唰唰扫院呢。王氏扫完院子走进周向北的窑,把手伸到被窝里摸摸炕冰了,准备给周向北烧炕。周向北从被窝里探出头来说“妈,别烧了,我起呀”。吃早饭的时候,周向北呼噜呼噜吃的津津有味,王氏盯着半天不动筷子,问“向南咋个样了”?周向北边吃边说“没有见到人,人家不想见……”周向北不知怎么说,到底是不想见我还是不想见咱们。他说了半截又接着吃,他翻来覆去想了一晚上还是决定向母亲隐瞒父亲回塬上的事,所以只字未提。王氏愣了半天,才动起筷子,快吃完的时候说“淑珍今天又来闹了,她前脚走,你后脚就回来了,蒙蒙跟他娘走了”。周向北沉默着,把吃完的碗放在一边,坐着没动。王氏看他吃完了,说“你先过窑里去,我一阵给你烧炕”。周向北没有吭声,依然坐着没动。王氏没在管,吃完了把碗筷都收起来,叮哩咣啷的洗起锅来。周向北看着母亲移动的身躯,心里有点心发酸,开口说“妈,我想出去搞几天副业”。王氏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儿子是想要出去打工去,又接着洗锅,没有吭声。周向北知道母亲同意了,出门去了。

周向北从见到父亲,听他自言自语说了他的经历后,就决定也要出去闯一闯。他恨父亲,但是恨的又不强烈,他刚开始觉得父亲离家走了,家里除了少了一个人外,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而他却可以大手大脚的在家里活动,自由出入,再也没有人严格管束他,再也不用每天在家里担惊受怕父亲打骂,但他没想到是父亲一走就是几年,没有丝毫音讯,他才开始觉得他抛弃了这个家,才开始在心里怨恨起来。他大多数情况都不会想起父亲,只有在每次挨饿的时候,只有在看见母亲为生计愁得哭的时候,他才会想起父亲并怨恨他。周向北记得在他上小学之前,父亲对他是有爱,父亲空闲的时候会把他和哥哥背到肩上,走出走进,把他们放在筐里,挑着去给公社里干活,他和哥哥就被放在地楞下面,休息的时候父亲和一大堆人凑过来,看着他们玩,父亲还得意的说“这两个秃葫芦以后可是两个好帮手”。他现在想起来才明白父亲叫他们秃葫芦是父亲给他们剃了秃头的爱称。他小学没毕业就被父亲叫回家了,说“咱庄稼汉识几个字,不至于让人骗了就行了”。他还清楚的记得父亲送他第一天去上学的时候说“娃娃还是要上学哩,不至于斗大字不识一升,让人骗了还给人帮着数钱哩”。他退学回家后不久,父亲把轱辘客招到窑里来了,父亲让他站在旁边帮着算账。母亲很少在窑里有人的时候进来找他,又一次,母亲进来,看见窑里乌烟瘴气的,地上全是烟头,母亲咳嗽了两声走到父亲身边说“别让娃娃一天天呆在里面,让跟我下地去”。父亲见母亲当着轱辘客的面跟他说话,觉得伤了他的面,眼睛瞪得像雀蛋一样说“去去去,女人家家知道啥,娃娃下地里能弄个啥,蹲在这好好给我算账”。周向北清楚的记得轱辘客嘲笑父亲说“你这一辈子斗大字不识一升,现在有两个会算数的灵娃娃哩,谁能骗了你”。只要轱辘客来窑里,他就得站在父亲身旁,父亲输了钱,吹胡子瞪眼,拿他出气,赢了钱,摸摸他的光头,说“没算错吧,这把赢这么少”。他吓得马上再算一遍。

周向北觉得自己对父亲的恨不强烈的另一个原因是父亲现在并没有过好。但他觉得自己必须恨他,不管他过得好不好,恨他为什么没有过好,或者恨他过好了为什么还不回家,或者干脆恨他为什么抛弃家走了。周向北又从父亲身上看到了自己,现在的他一样狼狈,一样没有过好。他想到几年以后蒙蒙也会这样看他。他沉默了,也决定了出门搞副业去。

周向北想出去搞副业的另一个原因是淑珍经常来家里闹,让日子不得清闲。孟淑珍又犯了疯病,抓着周向北就鬼哭狼嚎,让他还她弟弟。孟淑珍在孟以华尸体运回来的头天晚上,梦见孟以华和周向北打了一架,在孟以华头七晚上,她又做了同样的梦,于是她一口咬定是周向北害死了她弟弟。她没昼没夜地谩骂,周向北刚开始还还嘴,后来越演越烈,她上手厮打,周向北只好躲着她。孟淑珍去村里找周向北,见人就说她怎么梦见周向北害她弟弟的,村里的人起初当笑话听,后来看见孟淑珍在地里和周向北打仗,孟淑珍连咬带打,周向北招架不住跳上地楞就跑了,孟淑珍生了孩子以后身体发福,体型臃肿,好半天才爬上地楞,发现周向北已经逃的不见人影了。村里的人见到孟淑珍在周向北脸上留下的抓痕,都叹息这女人家下手太狠了。孟淑珍还是没日没夜的在村里找周向北,他给遇见的人诉说她梦见周向北怎么害她弟弟的事,村里人好心劝她,她暴跳如雷,说“你们是周向北的帮凶,我梦见你们帮他着哩”,扑上来抓村里人的衣服,有的人的跑的快逃开了,有的人跑得慢被抓住衣服,很费事的从她手里逃脱。他们都说“你疯了吗乱咬人”,看见孟淑珍坐在地上哭哭啼啼的,他们也觉得怪可怜的,都躲得远远的叹息“结了婚没几天的人怎么就疯了呢”。孟淑珍的疯病好过一阵子,就是在她当神婆婆的时候。周向北和孟淑珍离婚后,孟淑珍回娘家继续当神婆婆,上门跪拜的人不减以往,但是不久后,很多人都说神婆婆不灵了,因为神婆婆换了碌碡,他们在神婆婆娘家院落里的碌碡上挑出许多毛病,有人说碌碡太小了;有人说碌碡不够陈旧,年龄不够;有人说神婆婆得要坐在她婆家的碌碡上才灵,她婆家的碌碡是碌碡神变的……来跪拜的人听说神婆婆不灵了,都难以置信,不经王氏的同意就把神婆婆在婆家坐过的碌碡搬到神婆婆娘家去了。但是后来仍然越来越多人说神婆婆不灵了,来跪拜的人越来越少。有一天正在进行跪拜仪式时,神婆婆突然从碌碡上仰面摔下来,在场所有跪拜的人都惊呆了,眼睛里像灌了金属一样一动不动盯着神婆婆。神婆婆缓慢的从地上爬起来,看看周围的人,双手在地上使劲抓出两行手印,眼睛睁越睁越大,眼珠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一样,眼仁里的血丝清晰可见,在场的人被神婆婆的举动和神情吓得退了几步。神婆婆突然张口说话“你们是干什么的,在我家干嘛”,他在院子里又追又打,吓退了所有的人。人人又开始传,神婆婆疯了。有人说神婆婆泄露太多天机,有人说神婆婆得罪了碌碡神,碌碡神惩罚她了……

孟淑珍确实疯了。有一天,路上远远过来一个女人,疯疯癫癫,移动缓慢,体型较小而丰满,跟野狗搅在一起,她不断向狗吐口水。我和母亲远远看着。我对母亲说“淑珍回来了”。母亲说“淑珍疯了”,拉着我进了屋子。

疯婆子来了,专抓小孩的,村里都这么传着,但是村里的小孩一个都没丢。村里死了几条狗,又开始传,疯婆专吃狗肉哩,于是村里的狗都加了好几条铁链。淑珍在村里没日没夜的逛,传言每天换来换去,人心惶惶。终于有一天有传言说疯婆子死了。

淑珍死于那年腊月。她死在村头一个麦草垛上,身边有一群野狗围着。她死的很安详,身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雪是前晚下的。有人发现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有人说她是被冻死的,也有人说她是想死了。说来也怪,一整个冬天都没有下雪,就在那天晚上飘了薄薄的一层,像孝服盖在人的身上。

淑珍结过婚,按照村里的习俗是可以有葬礼的。她的葬礼很简单,尸体被用裁剪的跟她同样大小的麻袋卷起来埋在了一块荒废的山地里,垒出一个小土堆,上面插了一根招魂杆。葬礼上村里的人都来了,跪在淑珍坟前烧纸,但没有人哀嚎,一群野狗一直绕在她的坟头,相互戏耍,好像它们中间就有疯婆子。跪在坟前的人,最后一次跪拜她,低头弯腰,像狗一样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