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孟淑珍给弟弟送完丧回来,性情大变,不吃不喝,整天坐在院畔上像丢了魂似的,院畔上经过的人给他打招呼她也没反应,人人都说孟淑珍瓜了。

淑珍经常坐在院畔发呆,也不来我家串门了。我经常跑到淑珍家去看婴儿,我看见淑珍一动不动坐在院畔的碌碡上,双腿悬在空中,脚上红色的布鞋一尘不染,上面绣了两朵梅花开得正艳,他的头发梳的油亮油亮的,扎了一个大辫子,又粗又黑搭在胸前。淑珍生了孩子以后身体发了福,穿的花衫衫好像小了半截,看起来滑稽的很。院畔上杂草茂盛,一丛一丛的酸枣树长满了刺,延伸出来的树枝布在上院畔的小坡上,像一个个陷阱,经过的时候不留神会被狠狠划破皮肤。我踮着脚伸着胳膊在草丛里揪了几根狗尾巴草,拿着在淑珍身上划来划去,淑珍像塑像一样没有知觉,眼睛盯着院畔下的坡头一眨不眨。我在旁边弯着腰笑的喘不上气来,淑珍也不问我笑啥。我说“我去看婴儿了”。他还是没有理我,我就一蹦一跳的进了窑洞。窑洞的炕沿上围了一圈给婴儿挡风用的红被单,王氏坐在炕上看着婴儿睡觉。炕沿很高,我的手刚好能够到炕沿,一跳一跳的往炕上看,王氏瞅瞅我说“声音小点,弟弟睡着了,别吵醒了”。我不跳了,坐在地上的小马札上看着王氏看着婴儿。

我说“三奶奶,婴儿有名字吗”。

王氏说“还没有起名字呢”。王氏说着下巴一撅一撅的逗婴儿,好像婴儿醒着似的。

我说“啥时候起名字啊”。

王氏眼睛盯着婴儿没有给我说话,我坐在小马札上数在门槛上爬上爬下的蚂蚁,早就忘了问了什么。过了一会王氏对我说“去到外边玩去”。

我怕门槛上的蚂蚁爬到炕上去,用脚把蚂蚁踩的一只不剩了才从窑里出来。我经过院畔时,淑珍依然一动不动的盯着远方的坡头,我冲她笑了笑走了。

有一天我听见淑珍的哭声,我从屋里窜出来到淑珍家的院畔上偷看,淑珍正坐在地上哭,身上的花衫衫上满是土,像在地上打过滚一样,周向北站在一边。我听见王氏在窑里炕上哄婴儿,婴儿哼哼唧唧的哭着,哭声在窑洞里回音响彻。王氏从炕上探出半个身子冲着外边喊“你俩要打仗走远点,要死啊,不让人安稳”。

王氏有时候抱着婴儿来我家串门,哭哭啼啼的跟母亲抱怨“我这一辈子命苦啊,不知上辈子造了啥孽,大的小的都不让人安稳”。母亲嘴笨不会劝人,对王氏说“三妈妈,别想多了,淑珍的病会好的”。王氏的委屈有了人听,哭的更厉害了。王氏的哭声惊动了熟睡的婴儿,婴儿像知道奶奶的委屈一样跟着哇哇哭起来,王氏边哭边哄着婴儿“咱祖孙俩命苦啊……”。

淑珍的病没有像母亲说的那样好起来,而是越来越严重。她几乎所有时间都是坐在院畔的碌碡上发呆。一看见周向北就像饿狼一样扑上去,撕着周向北的衣服,又哭又闹,嘴里嘀咕着“还我弟弟,还我弟弟……”。周向北气不打一处来,推开淑珍说“你神经病啊”,进了窑洞关上门,把自己反锁在里面。淑珍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声惊天动地,好是凄惨。

农历七月,暑假结束了,炎热的毒日还在天空恣意横行着,塬上的玉米像绿色的油彩画,布满了整个定祥塬的每一个角落,粗壮的玉米茎上抱着成熟的玉米棒子,黄灿灿的玉米粒在棒子上的穗须下显露出来。山峁上杏树,桃树,核桃树,苹果树……在阳光下泛着绿光,沟壑里杂草繁茂,埋没了在里面行走的路人。

我升了初中要到塬上去住校,我离开的时候时候绕到淑珍家院畔上看了一眼,院畔上的碌碡孤零零的屹在那里,上面空****的,我心里想淑珍呢?院落好久没有到扫过的样子,杂草丛生,挂在窑门上的门帘一角掉了耷拉在另一侧,窑洞里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窑洞里发出噼里啪啦碗筷的响声,谁在这个时候还在吃饭呢。我撅了撅嘴离开了。

我从学校寄宿回来后,跑到淑珍家院畔上去看,淑珍不在,院畔上的碌碡被移到了核桃树下面,碌碡上面一大堆瓶瓶罐罐,小孩在上面又蹦又跳,王氏坐在核桃树从土壤里冒出来的树藤上看着小孩。王氏看见我说“放学回来了?”。我没有回答转头跑了。

我问母亲“淑珍呢”。母亲骂我是铁嘴子。

母亲说“淑珍回娘家了,在家里总跟你向北大大打仗”。

我见过他们打仗,我觉得淑珍回娘家是好的,打仗她占不了便宜,每次都只会坐在地上哭。母亲告诉我淑珍的孩子会说话了。我跑去让孩子叫我哥哥,孩子看着我哇哇哭起来。王氏说“蒙蒙现在只会叫爸爸和奶奶”。我说“孩子叫蒙蒙吗”。王氏说“是的,周蒙蒙”。我问王氏,蒙蒙为什么不会叫妈妈。王氏没有回答,低着头看着蒙蒙在碌碡上又蹦又跳。

孟淑珍疯了的消息已经在塬上传开了,传的神乎其神。有人说孟淑珍成了骆驼精,一次吃两个月的干粮,两个月就不用吃任何东西了,她吃东西不能见水,看见水就会马上晕过去。有人说孟淑珍成了凡体金身,油盐不进,滴水不沾,永远不会饿,能看见几十里外的东西,山川变迁,草木枯竭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能看清前世冤怨,今世因果,但是她每次施法都必须坐在碌碡上,因为她是碌碡神附体,离开它凡体不能变金身,所有的法力都不灵了。她成了塬上家喻户想的神婆婆,塬上慕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有的看病,有的问前程,有的问生死,有的问因果……

孟淑珍家院子里的碌碡从核桃树下又移回到院畔上,碌碡前面摆了一个八仙桌,桌子用红油漆刷的光亮,上面盖了一张黄布,黄布四个角用红绳各扎一块石头在里面,吊在八仙桌的四个角上。桌上摆了一碗黑土,上面插了三根清香,旁边并排放着一叠黄纸。神婆婆坐在碌碡上,双腿盘经,眼睛盯着远方,目光如炬。来拜访的人都彬彬有礼,把自带的香火点着,跪在八仙桌前把香插在装有黑土的碗里,插的不正或不深,香火倒了,跪拜的人胆战心惊的退回来重新上香,举止战战兢兢。旁边等待的人窃窃私语,说“不吉利啊,不吉利啊”。跪拜的人上完香火后起身跪到神婆婆身前说完自己的困惑,神婆婆从碌碡上一跃而下,身轻如燕,在旁看得人都惊叹一声。神婆婆拿了两张叠成三角形的黄纸点着后在跪拜的人头顶上左绕三圈右绕三圈,把黄纸烧成的灰撮一块点在他的眉心。随后又轻轻一跃身,坐在碌碡上去了。神婆婆施法结束,跪拜的人喜露于色,起身把钱包在一张黄纸里面,放在八仙桌上。拜访的人每天从早上到晚上不间断,但是神婆婆不是每一次都会施法,有时候跪拜的人跪在神婆婆面前好几个小时,神婆婆也无动于衷,后来神婆婆只在每月逢五的日子才施法,施法的次数少了,但来拜访的人更加多了。某个县城的副县长从几百里外,开着小汽车带着妻子专门来求子,运气不好遇到神婆婆不施法,就在村里住下,住了两个礼拜才从神婆婆那领了法,一年后真的生了儿子,又开着车来找神婆婆还愿,给神婆婆家每个窑门上都挂了二尺红布,鞭炮声在院落里响个不停,惊得孟坳村鸡鸣狗跳。神婆婆的佳话传到几百里外,越传越神,从外县来的人越来越多。

我看着淑珍家院子里的人来来往往,比集市还热闹,来人面孔生疏,我偷偷藏在人堆里看淑珍给跪拜的人施法。跪拜的人有时是女的,有时是男的,有时是小孩,有时是大人,有时是瘸子,有时是胖子……各个表情凝重,动作笨拙滑稽可笑,我站在人堆里捂着嘴笑,有人瞪着我说“小孩子乱笑啥哩,回家去”。我很不情愿的从人堆里挤出来下了院畔。

没有人来拜访的时候,淑珍也一整天一整天坐在碌碡上打坐,我站在旁边看着,想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怕她,我不敢在淑珍面前笑,只是盯着她看,没有看出什么奇怪之处,她和往常一样穿着花衫衫,青色的确良裤子,绣了两朵梅花的绒布红布鞋。淑珍问我“看啥呢”。我说“淑珍,你真的是神婆婆吗”。淑珍冲我笑了笑,盯着远方一动不动了,好像睡着了一样。

周向北为了躲着孟淑珍,天色麻亮就出了门,晚上很晚才回家。周向北跟几个闲汉在村头一蹲就是一天,有时候凑够人数炸金花,周向北输了钱,闲汉调侃说“怎么不让家里神婆婆给你算算哩”。周向北不以为然,只是笑笑。后来淑珍看见周向北不再像狼一样扑上来厮打了,逢五施法的日子,周向北留在家里给淑珍帮忙。

淑珍家院崖上有个废弃的养蜂窝,距地面一丈多高,淑珍把钱藏在蜂窝里,谁也够不着。

周向北没有地种,又没有经济来源,整天到村里串门,时候能包到点农活,挣点钱,但这样的事在村里并不常有。有时和几个闲汉炸金花赢点小钱,他也把这个当做经济来源的一条路,每天乐此不疲。又一次,他们聚集在一个闲汉家里炸金花,村里有人举报了,他们正玩得起兴,派出所的警车呼啸而至,慌乱之中,有个闲汉逃走的路上失足掉进沟壑里,摔死了。事情严重了,每个人拘留五天,罚五千块钱。淑珍不愿给钱去赎人,周向北坐了三个月牢后才出来。周向北回家后,提出要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