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周同源重新回到了塬上,像狗一样匍匐着回来,他沿着没有人迹的公路,步履踉跄,神态麻木,他的背微微驼着,背上挂了一个破旧的包裹,手里扶着半截树枝,整个脸上蒙了一层灰尘,满是血丝的眼睛盯着前方的路,目光无神。直到他看到从孟坳村通出来的白羊大道,他浑身像洪水决堤一样垮了,倒坍在路边的草堆里。

他几年前从这里孤零零的走出去,如今像一个叫花子一样回来,他不知道该去哪,该走哪一条路了,他决不能回村里去,他已经没有家了,几年前从这里走出去的时候就再也没有家可以回了。他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这种孤独在进入家乡之前,就在这个时候最明显。

他手扶着地面,缓慢站起来,看了看通向村里的白羊大道,路上没有行人,荒凉的像从没有人走过一样。他转身向县城的方向走去。他要到人多的地方去,这样才能消除空前的孤独感,他也很饥饿,需要到人多的地方去讨生活。

傍晚的时候,周同源进了县城。小县城的街道到处都是垃圾,道路坑坑洼洼的,刚下过雨,坑洼里积了水,行驶过的车辆溅起一大片水渍,水从坑洼里溢出来在路沿上扩散成更大的一片。夜幕下零零星星的路灯发着昏黄的光,路上的水洼在路灯下像一个个龇牙咧嘴的陷阱,一不小心踩进去,水会淹到小腿。周同源想起了几年前刚到兰州时的情境,越觉得自己孤单,他想着找几张报纸垫着在街上将就一晚,可他从街头走到结尾再从结尾走到街头也没能找见一张可用的东西,他想着在这个小县城里有谁还是亲人,有谁可以投靠,转思之间,他又放弃了这个想法,他没有脸去见任何一个熟人,他离家这么多年,跟家里都没有丁点联系,而当他再次出现在塬上时是这样落魄的样子,这里是他最不愿意出现的地方。他离开兰州时,不知道该往哪个地方去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是本能让他走了几天的行程后发现他行尸走肉般的回到了这个曾经出发的地方。他从孟坳村出发的,却再也回不去了。他坐靠在街口,看着街道的路灯一个个熄灭,像在黑夜里死亡了,天空的星星从遥远的天空显露出来,像萤火虫一样微弱。

成群结对的农民工从还在朦胧的晨光里沉睡的街道穿过,有说有笑,在街口的巷子里拐进去来到一片工地上。周同源跟着来到工地上,看见一大片带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正干得热火朝天,有的将地上的水泥用推车从工地的一头运到另一头,有的将几根粗而笨重的水泥柱用绳子捆成一朵花,吊上房顶……他看见房底的人一伸展胳膊,手中的砖块华丽的飞起,在空中划出弧线,房顶的人用双手巧妙的一夹,轻松的接住放在房顶,他被眼前杂技似的表演拴住了双脚。他们会神投入,没有人注意到一个流浪汉模样的人在跟他们一样会神投入的看着他们表演。周同源看见工地东边有一排小平房,一个带着红色安全帽的人从平房里走出来,大步向工地跨去,这个工地上只有他和别的工人穿着不一样,周同源认定他是工头,挺挺腰板,深吸一口气向工头走去。工头给了他其他工人一半的工资,他留在了工地上当小工。

上工时沉默的工人在中午吃饭时像打开了话匣子,在小平房的门口蹲成一排,一边把碗里的饭菜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喂一边手舞足蹈高谈论阔。老黑是工地上年龄最大的,是个光棍。他喜欢在吃饭的时候说点荤段子来活跃气氛,工友们一听他开口就习惯性的向他靠拢蹲成一排,尧有兴致地听他讲自己以前的风流事,工友们大多对他的风流事早就了无生趣,就有人怂恿他讲工头和他老婆的事。工友们来了兴致,耳朵都跟无线接收器似的静静等着接受来自老黑口里的信号,老黑长长的吸了口气压低声音说“我亲眼看见工头晚上和老婆在小平房里干那事,那女人叫的跟狼叫似得……”。“就工头那骨瘦如柴的样……”有工友禁不住要问,激动地脸憋得通红,说话时吐沫贱了老黑一脸,自己没蹲稳差点跌倒。

“你说还是我说啊”老黑瞪着他质问他对自己的质问。

“你讲你讲”另一个工友转身拍了一下插话的工友说“你别说话,听老黑讲”。工友们越凑越近,听老黑细声细语的讲述。周同源就蹲在他们背后不足一米的地方,他影影绰绰的听个大概,他由衷的佩服老黑的表达能力,他把整个过程描述的绘声绘色,好像工头干事时他自己真的就站在旁边清楚的看见了每一个细节一样,他就像在做一场演讲一样,虽然有添油加醋的成分却让听者听得口水直流,仿佛置身其中。如果他是一个作家,必定是会讲故事优秀的作家。可惜他是一个文盲,是在只会在工地上说荤段子的工人。上天给了他讲段子的能力却没有给他写字的本事,所以他注定是一个只会说荤段子的人。老黑每有闲空,就被怂恿讲荤段子,他对此乐此不疲,荣幸的很。他是绞尽脑汁把自己的风流事能编的编能夸大的夸大,但仍然还是满足不了工友们挑剔的口味,他想了想把最剥削他们让他们最恨的工头编进了自己的段子,工人们才来了兴致,他每天都苦思中午该给工友们呈现一段怎样的段子。他把自己想象成工头,跟他老婆每日每夜的干,把所有他会的姿势和花样都用完了,还是琢磨不出新的内容。他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太多,仿佛以为自己真的跟工头的老婆睡过,在工地上碰见工头,羞涩的低下头远远躲开,害怕工头随时会飞扑过来把自己撕成两半。

他看见经过工地的妇女,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妇女直到看不见了才丧气的回过神来,说屁股没有昨天经过的那个大,也不会扭。有时候被经过的妇女发现一群人直勾勾的盯着她,有的羞得红着脸小跑着离开,有的破口大骂,看什么看,回去看你妈去。他们挨了骂只是笑呵呵的互相瞅瞅,互相推脱说骂你呢。有的告到工头那里,工头不管在工地的哪个角落,手叉腰拿着扩音机,用高昂的声音骂道“都不想干了,想女人了回家睡自己老婆去”。老黑细声嘟囔着“没老婆睡你老婆啊”。

老黑和周同源住在一间平房里的上下铺。老黑觉得自己跟周同源能聊得来,经常把他的大道理说给周同源听,周同源只是逆来顺受并不是真的跟他聊得来,老黑却以为是真的。老黑像排泄身体里的废物一样迫不及待的把大道理从他的嘴里输出“人这一辈子,不能枉活,得学会享受,上天是公平的,让你受罪,干活累吧,辛苦吧,受罪吧,但它也给你时间享受,啥享受,吃喝嫖赌就是享受,所以这吃喝嫖赌都得会,不然这辈子只遭罪不享受了。我光棍一个,如今四十五六的人了,也没打算再婚,免得有儿有女拖累,我是舒服一天算一天,不把自己饿死算事……”。

周同源盯着他,心里想的是自己的事,自己这辈子吃喝嫖赌哪个没干过,就是赌博败了家才走上像狗一样背井离乡讨生活的路,自己何尝不是过一天算一天的日子,自从他离家出逃起,就没有了妻子儿女,因为无颜回家才在这条道上越走越远,有一天死了都没人收尸,成了孤魂野鬼也回不了家。

老黑以为周同源听得入神,更是大刀阔斧般的吹嘘起来。隔壁床铺上的工友早就被他的理论磨出了耳茧,除了他精彩绝伦的荤段子,他们对其他一概置若罔闻。他们故意打断他**澎湃演讲式的发言“老黑,今晚不出去过夜啊”。

老黑没有理会他们,从铺上跳起来,看着周同源说“走,今晚跟哥出去浪去”。

“你找其他人吧”周同源知道他说的话代表什么,只是他说太直白一时难以接受,更何况他现在没有任何兴致。

其他的工友都是有家室的人,家境不景气是出来真正谋生活,没有人去接受他那套理论。老黑没想到周同源会拒绝他,看其他人都倒身睡了,觉得没意思,穿上鞋就出门去了。

有一天晚上,老黑出门不久就急匆匆的跑回来敲隔壁几个平房的门,周同源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随后一股噼里啪啦的动响,工友们从几间平房里窜出来,手里拿着二尺长的钢筋,声音熙熙攘攘的像一窝出巢的蜂。周同源看见自己屋里的工友都醒了,竖着耳朵和他一样屏气敛声的听着房外的动静但都无动于衷。周同源耐不住了跳下床出了门,慌乱之中被工友挤在人群里一块出了工地,向街口走去。从他们悉悉率率的谈话声中周同源才知道,老黑在外边惹了事,回来叫帮手,来的工友都是二十出头的人,年轻气盛,团结讲义气,而上了年纪有家室的胆小怕事都在平房里睡觉呢。孟以华是工地上年龄最小的,平时最爱打架斗殴,跟老黑关系最好,他听见老黑受了辱比自己受了欺负还气愤,说“咱们农民工被人家瞧不起,就得团结,不然天天受欺负”。另一个说“别说那么多,有事一起上”其他的都应合着点点头,面部露出狰狞的笑容。

他们来到街口时发现已经有一拨人在等着了,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有的手里拿着木棍,有的手里拿着酒瓶,等他们走近时看见还有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尺多长的西瓜刀,刀刃在晚上泛着白光格外耀眼,说话时将刀端平指着来人说“怎么,一起上,还是单挑”。工友们被这阵势吓得泄了气,没有人说话。“怎么,他妈的一个个都哑巴了,刚才不是还挺猖狂的吗”拿着刀的人带着黑色的鸭舌帽,看不清面孔,不过可以从他说话的语气判断得出他肯定面怒狰狞。工友们像小学生听老师训话一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依然没有人出头。戴鸭舌的人认出了老黑,拿着刀向老黑走过来,依然看不清他的面孔,只看见他的嘴角奇怪的向上扭曲。其他工友迅速从老黑身边散开了,只留下老黑孤零零的站在原地,脸色难看,面目狰狞,双手像在用力抓什么东西,拳头握的吱吱作响。当戴黑色鸭舌帽的人走到接近老黑一米的时候,孟以华从人群里跳出来,以迅雷不及之势将戴黑色鸭舌帽的人扑倒,一只手抓着他握刀的手,一只手掐着他的脖子,这时老黑眼疾手快迅速出击将手中的刀夺了过来,其他对峙的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戴黑色鸭舌帽的人已经被制服了,这时战争才真正开始,戴黑色鸭舌帽的人的帮手像脱了缰似的扑过来,有洪水决堤之势。工友们被眼前的阵势激上了士气,身体里战斗的细胞像春风吹过的大地迅速苏醒过来了,两队人立刻展开了一场拧麻花式的战斗,两个一组扭缠在一起,在地上打起滚来。周同源站在一边没有动手,他看着地上滚来滚去的人像屎壳郎滚粪球一样滑稽可笑。上战场之前,每个人都会害怕,可是一旦战斗打响,掩饰惧怕的是兴奋,尤其是杀红眼的时候,连死都不怕了,所以才会越战越勇。周同源此刻莫名的兴奋,他把手掌搓了又搓,环顾地上所有的粪球,没有多余的留给他,所以他心里盼着等哪个屎壳郎不行了自己再补上去。戴黑色鸭舌帽的人被两个人制住,反抗微小,只听见呼呼的气喘声,两条腿在地上越蹬越无力最后停息了,他的黑色鸭舌帽被打掉落在一旁,在月光下影影约约看见狰狞的五官煞白,老黑向他脸上吐唾沫羞辱般的挑衅着“周向南,你不是狂的很吗?怎么不行了,老子今天弄死你信不”。这时周同源突然耳朵里像炸开了一样,神智被炸后的余波冲击的一晕一晕的,他一步一步向老黑走去。地上的周向南发了疯一样怒吼,手从老黑的身体下挣脱出来一把抓住老黑的头发,老黑疼的嗷嗷直叫,为了缓解疼痛,他跟周向南的距离越来越近,周向南伸起脖子一口咬掉老黑的耳朵,老黑妈呀一声,疼的在地上打滚,听到老黑狼嚎一样凄惨的叫声,其他扭成一团的人都停止了厮打。孟以华看到地上惨不忍睹的老黑,心生胆惧,他定睛一看周向南嘴里含着老黑的半块耳朵,嘴角鲜血直流,像饿狼,更像恶魔。孟以华害怕老黑的悲剧再发生在自己身上,双腿发抖,双手本能的在地上**,正好抓着半截木棍,不假思索的向周向北抡去。周向南一时怒气冲头,行为不受大脑控制,当他看到老黑在地上的凄惨装,他也被自己的举动惊呆了,连嘴里咬着老黑的半块耳朵也没感觉到,就在这时他的脑子一声巨响,被孟以华的木棍击中,重新倒在了地上。孟以华受到惊吓像发了疯一样抡起木棍在周向南的身上捶打起来,其他人还没从老黑的惨状中反应过来,又被孟以华的举动吓傻了眼。周同源扑过来一把抱住孟以华,孟以华挣扎不止,周同源一用力将他摔在一边,晕过去了。这场斗殴以双方都被送到医院而结束了。孟以华几天后在医院里醒来,受了惊吓神智不清,看见每个人都是咬着耳朵的恶魔,在医院里乱跑乱叫,有一次跑丢了,找到的时候已经没了气,他最后的仪容狰狞可怕,嘴角夸张的扭曲,眼睛外翻,活像受惊吓时的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