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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念头一旦在脑袋里萌发,就会像树根挨着泥土就要往里钻一样。湘语现在满脑子想着找工作,便三天两头满怀希望去,落落寡欢回来。这件事情真让她闹心。

过了些日子,湘语看到了家门口的菜场东边,有家夜宵店招人--工作时间在晚上十点以后。虽然薪水不高,但至少不影响家里的正常运作。湘语决定试试工。

晚上九点半,她将马超哄着睡下,便出门来。院里的麻将馆仍热闹着。透过玻璃门,她看到丈夫与六楼的秦寡妇在同一张桌子上酣战。

她匆匆来到夜宵店。临近的化工厂效益不好,没想到夜宵店生意挺不错。老板介绍说:“大家闲着没事,晚上打麻将肚子饿嘛。再说,我店里的饭菜价格便宜。”

湘语做家务活本来就是一把好手,在夜宵店里切菜,洗碗都很勤快,事情也做得好。

才上几天班,湘语就发现了猫腻。那些菜,老板经常洗都不洗就往锅里炸。有一次,老板让她做几碗梅干菜扣肉。湘语打开一个没有密封的袋子,发现梅干菜因为受潮成了名副其实的“霉干菜”--上面长出的白毛足有一寸长。她把梅干菜扔到垃圾桶里。老板看见了,说:“湘语,那些菜别丢了。我有办法。”他一把将袋子捡起来,把梅干菜倒进油锅里,锅子里滋滋冒着热气。老板说:“你看,走大油是最好的办法!一会儿就很香了!”

湘语目瞪口呆。

老板不以为然地说:“嗨!别大惊小怪的!这街上哪家饮食店不这样?我店里便宜,这些食材都要成本呀!我得挣钱,也得给你开工资,对吧?”他将锅铲从油锅里捞起梅干菜,凑到湘语鼻子跟前闻了闻,说:“我没骗你吧?香得很!谁知道这是长了霉,还是没长霉的呀?”

“会不会吃了拉肚子啥的?”湘语问。

“怎么会?滚烫的油消毒了。”老板不屑一顾。

湘语纠结了很久,最终还是不去夜宵店做事了。这次,湘语可不敢照实和丈夫说了,只撒谎说在夜宵店工作时间太晚了,累!

“你呀,身子金贵着呢!我早料到了,你干不了三天就得回来享福的。”马M说。

湘语白了他一眼,心里恨得牙齿痒痒的。

眼看着父亲的生日近了,如何打红包,马M再没有别的表示。湘语的心里像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做家务事也浑身提不起劲。马M没觉出异样,照旧从柜子里数了一千元就要去麻将馆。

湘语在床头折叠衣服,低声下气说:“你省点麻将钱给父亲打个红包,客客气气的多好。”

“你想客气,自己找工作赚了钱去送呗!别拿我的钱给你装脸!”正说着,秦寡妇在门口敲门了:“马M,我先下去占座位了,你快点。”

“就来了,来了。”马M一边穿衣一边出门去了。

湘语坐在床沿抹眼泪。马超走过来,吵着让她陪他画画。

“超儿,妈妈今天有点累,你自己画,好吗?”湘语说。

“不行,就是不行!”马超任性地说,伸手拽着湘语的头发拉她走。

“好了好了,我这就去。”湘语赶紧答应,打起精神指导儿子画卡通画。

马超画了几笔,把兔子画得怪怪的,把笔和纸一推,发脾气说:“我不画,你画。”

湘语拾起画笔,耐心和马超讲解配色。马超上眼皮与下眼皮打架了。她只好随他睡去。

马M还没有回,湘语独自疲惫地躺下,长长地叹息:窗外万家灯火,谁也不知道灯火的后面,上演的是悲伤还是欢乐的故事?

父亲生日前一天,湘语问马M:“我爹明天生日,你一起回去吗?”

“没空。厂里过两天有新产品发布会,无扇风扇是我是研发组的骨干成员,我得准备资料。”马M咀嚼着湘语做的藕炖排骨,嘎嘣嘎嘣响。

湘语停下手中的筷子,说:“父亲是进六十岁。乡下很重视,姐姐姐夫都会回去。”

“你姐姐她们本来就在乡下,又没有工作。”马M说,“我不是有单位的人嘛!你去就行了。再说了,人的平均寿命提高了,六十岁算什么!今后还有七十、八十呢。”

湘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马M啃完了排骨上最后一块肉,扯过餐巾纸擦了擦嘴,拿着一根牙签塞在牙缝里,坐沙发上翻着报纸,有些妥协地说:“这样吧,我没工夫回去,红包加一百,算是补偿吧。”

一股悲怆感涌上心头。她再没有胃口吃饭,强忍了心里的怒气转身回厨房收拾。

门口又有人敲门了。马M快步去开了门,秦寡妇的眼睛梭子似的朝里瞅,夸张地说:“家里有漂亮媳妇,这么早就要双栖双宿啦?”说着,浪笑不止。

“哪里!还只有七点多哪。”马M说。

“就是,早着呢!三缺一,走。”秦寡妇拉着马M就走。

马M犹豫片刻,看看厨房,说:“今天我不去了。这两天单位有个会,我还得准备准备。”

“多大个事?一会儿早点散场呗。”秦寡妇又笑嘻嘻上前拉马M的胳膊。

湘语正好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一对洗好的袖套。秦寡妇阴阳怪气说:“哎呀,原来娘子在里屋。你这是气管炎,要找娘子批准吧!”

湘语不自在地笑笑,装作客气地说:“秦姐来坐坐吧?”

“啊,不用了,还是不耽误你们两口子的好事了。”说罢,她腰肢一扭一扭,一步三回头下楼去了。

马M关了门。

“我洗澡的衣服准备好了吗?”马M伸了个懒腰,“今天有点累,一会儿我看看资料,早点睡。”

“自己找去!”湘语没好气地说,她在阳台上晒完袖套,径直在沙发上躺下。

马M打开客厅的顶灯,站在跟前数落说:“告诉你,我难得在家待着,你可别给我甩脸子!单位事多着呢,我压力大着呢!你别把你爹生日这么一点芝麻绿豆大的事,当成了天大的事。”

“对,我家的事都是小事!你家父母的事,你哥哥家的事,就是大事。”湘语反唇相讥,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前一周,她正感冒,偏偏身上来了月经,全身腰酸背痛,马M硬是要湘语做些龙虾给他哥哥家送去,说是侄儿喜欢吃龙虾。湘语蹲在卫生间拿着牙刷刷完那三四斤龙虾,腰都直不起来。湘语越想越觉得自己憋屈。

马M拿眼睛瞪着她。愤怒如维苏威火山喷涌的岩浆。湘语歇斯底里,连哭带吼:“我嫁给你,是做牛做马的。我家的人,就不是人。”说完,她跑入卧室,“嘭”的一声把门关上。要知道,在乡下,娘家办大事,两口子如果不一齐回去,是一件极为丢脸的事。平时马M家里有事,湘语哪怕上吐下泻,也会随着马M一起回去的。

湘语心里越想越不平衡,趴在**呜呜哭起来。

“你给我开门!你这个疯子。”马M把门锤得如战鼓,“我要拿洗澡的衣服。要哭你去外面哭,别在家里哭丧似的。”

马超受了惊吓,在湘语门口哭着喊:“妈妈,开门,我要妈妈。”马M狂躁不已,他拎鸡仔似的,狠狠丢在沙发上:“小畜生也跟着哭丧了!滚!”

儿子受委屈。令湘语心如刀绞。她打开门,一把抱住马超。母子俩抱头痛哭。

马M径直进了卧房拿了换洗衣服,骂骂咧咧的:“他妈的,好不容易打算在家里加班做点事,全被你们这些丧门星搞得没心情了。”他进了卫生间,嘭的一声关了门。

湘语将行李简单清理好,来到儿子**。她没有做个人卫生,和衣搂着儿子,哭到天明。

第二天清早,她牵着儿子的手,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包,去长途汽车站赶班车。

仙女村偏僻,离韶潭县城至少要三个多小时车程。每天发往老家的只有两趟车,一趟是早上八点四十,一趟是下午二点四十。自然,仙女乡发往韶潭县的班车,一天也只有两趟。

湘语带着儿子坐着摩托车,气喘嘘嘘赶到汽车站,去老家的车子正好开到站门口,湘语急忙招手,连拖带拽跳上了车。车里人不少,大大小小的蛇皮袋子把行李架塞满了。湘语一手牵着马超,一手提着沉重的袋子,四处张望找容身之处。突然,车子一个急转弯,湘语站立不稳,差点摔倒。马超的头撞到堆放的行李上,哇哇大哭。全车人的目光朝这儿聚焦。湘语忙哄着儿子别哭。

“湘语,你回仙女乡?”车里一个人喊。

湘语一看,是老同学于伟。后面人稍微少点,于伟坐在最后一排正中间,大长腿正努力找地方伸直。湘语牵着孩子,挤到了最后边站着。

“你也回乡下?”湘语问。

“最近变天,我父亲哮喘病犯了,得回去看看。”于伟边说边站起来,替湘语的大包小包塞到行李架上,指着自己的座位说,“你抱孩子坐那儿。”

坐车对于湘语来说,真是一桩苦差事。本来就晕车的她,这天车里挤,加上头天晚上没休息好,此时她全身难受,但又不好意思让于伟站几个小时,只好客气推辞:“不用,你坐你坐。”

“妈妈,我难受,我想坐。”马超说。

“客气啥?远着呢。你和你妈挤着点坐下。”于伟一把将马超抱到座位上,又推搡着湘语快坐下,他就站在她跟前,与湘语有一搭没一搭聊起了彼此熟悉的同学,经历过的学生时代的往事。湘语陷入回忆之中。

进入盘山公路了,车子像喝醉了酒似的把车箱里的人一会儿往东甩,一会儿又往西簸。湘语的胃部翻江倒海,随着一个急转弯,她来不及找出塑料袋,胃里的东西如喷泉般涌出,哇的一声,吐在地上、于伟的裤子上、皮鞋上。

“对不……起!”话没说完,胃酸裹挟着没消化好的食物又如子弹般射出。于伟赶紧把自己旅行包侧面装零碎的东西清出,把塑料袋子递给她。

污秽物冒着热气,散发出浓烈的异味。邻座看看快到仙女镇了,皱着眉头起身站到了前门边上。

“你受寒了吧?”于伟从旅行包摸索一阵,递给她一卷卫生纸擦擦。

湘语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如纸。她顾不上形象,也顾不上客气,对着塑料袋接连狂吐一阵,连胆汁也快泛上来了。她闭着眼睛,度秒如年,恨不得马上下车走路回去。

马超大半个身子挤压在湘语身上。于伟看看湘语痛苦的模样,挨着她坐下,帮着抱起马超放在自己膝盖上:“你们母子俩都靠着休息一会儿吧。”

山路愈来愈陡,愈来愈弯曲,车子摇晃得愈来愈厉害了。湘语顾不得那么多了,脑袋歪在于伟的肩膀上,痛苦地闭上眼睛。

醒来的时候,车子到镇上的小站了,时近中午。她俩同了一段路,到分岔路口,于伟将她的行李递给她,征求意见道:“你挺累的,我帮你把东西送到你娘家吧?”

“真不用了,谢谢,家里客人挺多的。”湘语连连摆手说。

于伟将手中的行李交给湘语,犹豫片刻,关切地问:“你先生……他怎么没一起回来?”

“忙呢!”湘语苦笑。谢过于伟,她直奔家里。于伟好几次回头看着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