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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湘语来韶潭县城快半年了。

湘语这个全职太太,整天围着锅台转。因为轻度洁癖,厨房里的每一个瓶瓶罐罐她都要清洗得一丝不苟,摆放得高低有序,柜子里的衣服要熨得两缝相对……湘语的光阴,就是在瓶瓶罐罐、扫把、抹布之间流逝的。其他时间,则随意消磨。不过,也不外乎看看电视,翻翻书,偶尔在纸上信笔画几张画……

每次下楼,八卦协会妇女团当面笑着和她打招呼,背后把她当成了反面教材:“这么年轻就不上班,好逸恶劳!一个男人如果不是特别有钱,千万别找这样的花瓶。一个家庭只靠男人一个人工作,哪能发家致富呀?”

院子里年轻的媳妇们,大多是上班族。她们为自己有工作单位骄傲,和湘语聊天,不自觉就表现出高人一等,有意无意地提到出差啦、奖金啦、表彰啦……语气里自带职场女性的优越感。但另外一个方面,她们内心又差不多都把湘语的生活,当作了诗和远方,满是向往。

日子如江水般流逝,波澜不惊,不知不觉到秋天了。十一月的韶潭县,下过几场秋雨后,天气一天冷过一天。湘语把柜子里的秋衣都清理好后,茫然地看着满院萧瑟的树木。

她暗自怀念起在广州打工的时光,那时候没有结婚,有同事,有老乡,有可以自由支配的工资和时间。现在,她感觉到自己的生活与这个世界隔离了,可供自己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小到儿子和丈夫是她的全部了。可她,不是他们的全部。

马超上幼儿园,白天不需要照顾。丈夫有自己的工作,下班后待在家里的时间少,在麻将馆的时候多。马M有在广州打工的经验,进到这个偏僻小城的电器厂,不久就成为了厂里的技术骨干,薪水是够用的。每个月一号发工资,他将一叠人民币甩在她跟前的时候,总是充满着优越感。湘语偶尔劝他少打点麻将,他把脖子一梗:“我拿你的钱玩了吗?”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湘语还达不到这种哲学认识的高度。她词穷,倒是想起了父母说过的:“吃着人家的嘴软,拿着人家的手软。”能怎么办呢?韶潭县基本没有私营企业,这就没有工厂的职位提供。自己没有手艺在身,也没有大学文凭!罢了罢了,虽然闹心,也只得忍忍。

但为着父亲过生日送礼的事,在钱的问题上真正让她愤慨不已。

这天,她把屋内的地板拖得铮亮,愁闷地翻着日历。十一月二十六日,是湘语父亲五十九岁的生日。

湘语没兄弟,只有一个姐姐。湘华嫁给本村的唢呐吹鼓手柱子。她家的收入,主要靠村上的红白喜事,柱子上别人家去吹两三天唢呐,赚几十元的工钱。

姐夫人热心。有一次乡邻家出殡,缺了帮手。他感冒在家,鼻塞得很,不适宜出工的。吹唢呐要的是气劲儿!可人家做道场少了唢呐声,怎么行?方圆几十里请不到人,邻家来求柱子。柱子身上时冷时热,挣扎着去帮工。仙女村的丧事讲究,吹吹打打少则三天,多则五天,晚上还得熬夜。深夜山上寒气重,柱子感冒加重,偏偏他又舍不得花钱买药,在山里挖了一些草药煮水喝。半个月之后,他感冒痊愈了,却总是往厕所里跑。

不得已上医院检查--肾炎。从此,他不能下地干重活。山里、土里、地里的农活都是湘华操劳。湘华小学文化,没钱学手艺,在镇上打个工都不让进。家里两个张口吃饭的娃:一个读初中,一个念小学。经济捉襟见肘。

娘家没有任何能力帮衬儿女们。湘语父母一辈子务农,养了两个孩子,哪里有积攒节余?母亲年轻的时候在山里背竹子摔过跤,腰椎突出好几节,变天就喊痛。她做布鞋手艺很好,为了赚点零用钱,常常接些活计。纳鞋底需要在硬纸壳上“打袼褙”,晾干后剪成鞋底样,再将麻绳一针接一针缝,直到鞋底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脚,这才算是牢实的鞋底。一个鞋底得缝多少针呀?由于长时间呆坐着不动,她母亲腰椎间盘突出越来越严重。

湘语的父亲呢?年轻时候在湖区修大堤,落下了血吸虫病。这身板就是外出打工也找不到活计。因此,家里单靠几亩地,几块山上刨来的收入,几间土砖屋茅草房一直没得到改善。

湘语筹划在父亲生日的时候尽尽孝,给些实际的表示。可自己结婚压箱底的钱,都买了房,哪里还能拿出钱来?

“父亲生日了,给爸意思意思吧。”晚上,湘语熄了灯,试探着问马M。

“又不是第一次做人情!按以前的标准200元给呗。要不,再买一箱牛奶,三四十元水果吧。买香蕉最好,分量显多。”马M说。

年初的时候,湘语在家就听姐姐说她们会随五百元贺礼。湘语的家境确实比湘华家要好。再说了,父母是供她念过高中的,她自己也算是城里人了,怎么也得比姐姐家的礼金多点儿才行。

沉吟片刻,湘语委婉地商量着:“咱们村里,都讲究男进女满。父亲今年59岁,算是过0的大寿呢。”

“什么六十不六十的!哪个日子不是过?”马M打了个哈欠,转过身去。

湘语不甘心。

“你家侄儿子去年满十二岁的时候,咱们还随了400元呢。那会儿咱们正装修房子,经济紧得很。”

“这可以相提并论吗?哥哥把我安排我的工作,又给我弄到指标房,帮了多少忙!你爹妈都为我们干了什么?”马M不悦。

湘语当然感恩马峰,自己也不在意随几百元钱礼给他家孩子过生日。问题在于:拿200元钱给父亲拜寿,实在太寒碜了!作为女儿,一想到父母一分钱恨不得掰作两分钱花的模样,就感到万分惭愧。

湘语又想起公公去年六十四岁生日,她们封的是500元的红包,马M后来还嫌少,又在厨房里悄悄再加了200。湘语抱着希望,侧过身去,对着马M的后脑勺说:“照去年你父亲生日的标准,咱们给700元吧。”

马M没理睬她。

“那就这样了啊。”湘语小声嘀咕着。

“我是儿子!农村里只有养儿防老一说。而且,我是有工资收入的,我给我父母700元天经地义。‘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你有必要和我逞强好胜,一比高低吗?”马M转身,没好气地说,“你爸爸妈妈不会因为没儿子,到女婿这儿榨油吧?”

湘语气得泪如雨下。家里没儿子,在农村是大忌讳。为此,她父母一辈子都没抬起头做人。邻里为几只鸡,几块地,几棵树吵架的时候,常拿父亲没儿子这事说事。父亲只能忍气吞声耷拉着脑袋进屋子再不出来。这话现在从丈夫马M口里出来!湘语感到一种被羞辱的愤恨。

实际上,湘语帮衬娘家实在有限。以前在广东打工的收入,她会按月邮寄给父母。但她刚怀孕,马M就说过:夫妻的收入,应该是夫妻共同财产,而且今后还有孩子要养呢。

后来,她辞职在家带孩子,没了收入,又哪来钱支援娘家?她知道马M小心眼,万一要对账怎么办?所以她一直将他给的工资,家里的开支,一笔笔在本子上写得清清楚楚,就是为了免得落下话柄,让他说钱被拿去支援娘家人了。

马M自己主动给过她娘家多少支援?屈指可数!结婚的时候,他只想拿一万块钱彩礼。为此她和他吵了一大架,他才退让到一万五千块钱。这在当地,算不上客气!他封红包的时候,还嘲讽说:“你们家不是嫁女,是卖女!”湘语肚子里怀了宝宝,谈崩了对自己没好处,只好佯装没听见。她希望家庭经济翻身的时候,能好好孝顺父母。而且吵过了也就吵过了,湘语并没有特别介意,想着他毕竟是替这个“小家”着想的。

湘语一件件回忆:婚后,马M给岳父母拜年是500元,生日给200元。其他时候,再没有见他多给过一个钢蹦儿!

湘语越想越冤屈:“如果我自己也去上班,有自己的收入,今日我就可以自己做主。”她盘算着:这些年来,我管着一家人吃喝拉撒,费心费力却不讨好!做个保姆,按最低五百元一个月的收入,四五年的积累,也该有二万多块钱了。今日绝不会为这五六百元礼金折腰的!

湘语的泪,顺着眼角流到脸颊,弯弯曲曲之后,流进了耳朵里。她的心,似乎感到了泪还在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