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杞人忧天的梦

外婆告诉我:夜里有偷小孩的贼,小孩子不听话就放在狗槽里打,做坏事要被雷劈……

而这些,只是拿来吓唬小孩子的,而小孩子的我非常听话,总是谨记这些,以至于做了很多很多的噩梦。

幼小的我站在阶沿上,面对着茫茫漆黑的夜,孤独伶仃。

我犯错被惩罚了,被关在门外。

胆小的我害怕极了,却不能挪动半步,我想跑,无论如何也使不出力气来。到处漆黑一片,突然一个比黑夜更黑的人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知道那就是外婆所说的“偷小孩的贼”,他向我扑过来的时候,被过度惊吓的我突然向后奔跑而去,我绕着院坝跑,那人一直紧跟着,好像只要我一泄气他就要把我抓住,把我扛去卖掉。我期望有人来救救我,我期望世界能明亮起来,身后的人像鬼一样追着我,我被吓傻了,全身瘫软。

不知何时我感觉到灯光明亮,明晃晃的亮光照进我眯缝的眼睛,我醒了。

只是梦,虚惊一场。

“屋头有把枪,坏人不敢来。”外婆把灯打开,安慰我。

后来很多天,我都试图找到那把枪,我在里屋的最角落里的墙上,发现了那把猎枪。

我这才安心。

我想象着,一旦有坏人来我家闹事,我的外公就拿出那把猎枪,站在阶沿上把枪头对准坏人,子弹还没出来,那些人早已吓得屁滚尿流一溜烟溜得远远的。

我想象着那把枪的子弹能飞很远,能飞到山对面,所以根本没人敢欺负我,更别说有贼偷我这个小孩了。

后来发现,那把猎枪里根本没有子弹。

妹妹出生,我已两岁多,能走能跳会说话。

那日清晨,我早早起床,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兴冲冲跑至妹妹所在偏房。

“那是你妹妹。”外婆笑着对我指着偏房那边。

偏房位于鸡笼旁边,一面靠里屋墙,另三面围上竹栅栏,靠墙一张蚊罩小床,是临时铺垫的,为躲避计划生育。

站于床边,看着熟睡在妈妈旁边凭空多出来的可爱小人儿,我手舞足蹈高兴极了,一直喊着“妹妹!妹妹!”,她才刚出生,根本听不懂。

我一直对陌生又可爱的东西充满好奇和喜爱,所以读书的时候总妄想着有个可爱乖巧的新同学转学到我的班级,然后她挨着我坐,并述说各自的家乡和故事。

也是那天,妈妈带着刚出生的妹妹去了城里。也许是怕被监管计划生育的人查到,妈妈匆匆回家又匆匆离家。

看不见她们的身影了,我站在阶沿上一直哭。

在我满心欢喜以为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可爱玩伴的时候,我的这种念想却被离别突然打断,早晨醒来时的烂漫心情一瞬间没有了,此刻外婆正在修葺厨房周围的栅栏。外公赶集回来看见哭哭啼啼的我,立马向外婆使眼色,责怪外婆“你怎么不带好她?!”

外婆立马丢下手头的活儿转为哄我。

“你家公怪我没照顾好你,”长大后外婆对我说:“一个劲说我不对,你家公就是惯你。”

我都能想象自己小时候可爱乖巧的样子,通过小时候的照片,通过他们对我的描述,我知道他们很爱我。

“你小时候很乖很听话,喊你去拿锄头你就去了,你总是来帮忙干活。”

“我记得我还有把小锄头呢。”

“你家公给你做的月亮锄头哩。”说着外婆又笑了,想起诸多往事。

我喜欢那把外公为我量身定制的小锄头,我时常扛着那把小锄头跑到玉米地里去锄草挖地。

岁月流逝,时空转换,那把小锄头不知何时早已不见了。

春天,我跟着外婆去插棉花籽。

我学着外公外婆的样子,姿势标准可爱,外婆直夸我。

外婆叫我回家拿小板凳,在我走在院坝阶沿上的时候,有东西突然从我的裤子里钻出来,我害怕极了不知道那是什么,那种白色蜷缩的虫子,那种诡异的惨白,触目惊心。

我不敢动,我怕我一移动身子,又会从我身体里钻出更多的来,我坐在门口小板凳上,一动不动正襟危坐,忍受着极大的苦恼与恐惧。

外婆见我许久不去就回来看我,她看见我一动不动坐在门口小凳子上,我的脸没有任何血色。

她问我怎么了。

我吞吞吐吐不敢回答,因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是被吓呆了。

直到她看见地上的那条虫子才明白了。

我说我很怕。我被吓得脸色惨白,同那条可怖的白虫子一样。

外婆说我长蛔虫了。

我对蛔虫完全没有概念,但它肯定是一种虫。这样一想,我感觉我的全身都是这种虫子,它们在我身体的各个角落移动盘踞,我被蛔虫控制了,也许连脸上也是蛔虫子了,它也许会在我脸上蠕动……

“是不是我的全身都长了蛔虫?”我全身哆嗦。

“蛔虫只长在肚子里。”外婆说。

外公去街市给我买了打虫药,我吃了。

一连几日,我都心神不宁,极度恐惧。

我很怕,我就一直蹲在院坝外面的那个大垃圾坑边,那些虫子一条一条地从我身体里钻出来,我未敢动分毫。

那时候的打虫药,人吃药后,虫子会自己钻出来。

看我已蹲了半天,外婆很担心便拿着火钳要来帮我把虫子从肚子里拉出去。

长蛔虫的事折磨了我很久,但不知何时就过去了淡忘了,长大后才依稀回忆起那些令人恐怖作呕的蛔虫画面,那些是不敢多想的经历。

无论是寄居在我们体内的虫子还是控制我们精神思想的恶魔,我们讨厌被它们控制,讨厌失去主动权。

我们要把它们清除干净,这样才会觉得身体是属于自己的,才是自由的。

那时候的孩子总是得各种各样的病。

外婆把我轻放在阶沿上的那个藤椅上,等屁股一坐下去,疼痛遍袭全身,我慢腾腾地站起来,不敢轻举妄动。

我半站起,发黄的脸色,干瘦的身子,木楞地看着外婆,坐立都不舒服,让人为难。

整整一个星期,每天外婆都把我背去打针,我得了黄疸肝炎,那么小的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病,只知道自己得了病,而且这病折磨了我很长一段时间。

后来,我已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就忘了肝炎的存在,不知道小孩子是脑子发育还不全,或是怎的,诸多细节竟都遗忘了,只剩下一个笼统的故事梗概:经历了生病,感受到苦痛,已然的康复。

过去的疼痛,是不会加诸到现在的,那是身体上的痛苦。毕竟,对孩子来说,并没有那么多精神的痛苦与折磨,而肉体的痛苦虽当时感受强烈,却也消散得快遗忘得快。

它已经不在我的潜意识里了。病魔,你只要不想着它,怀着小孩子的纯真尽情地生活,不搭理它,它自然就溜走了。

回头来想想自己是怎么度过磨难的,我竟想不起与它的任何正面交锋。

眼睛长久注视敌人,它会迷惑你的双眼、控制你的生活,你会成为它的俘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