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你还记得长鱼么
“你还记不记得长鱼是什么?”
“咦,长鱼?!”
初中一次吃午饭时,外婆突然问我,我全然不知长鱼是否另有深意,是否与桌上所吃饭菜有关。我看着外公外婆俩脸上止不住的笑意,然后我的脑子里瞬间出现一幅画面:小小的我抱住一条和我一般大的长鱼。
“你那时小,错把蛇当成鱼,幸好被你舅看到,不然你就把它抓到了!”
虽然我已不记得那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情了,但听外公外婆津津乐道故事的前前后后 ,这件事就仿佛被我记起了,好像我本就记得一样,只是暂时忘记了,自己那时候烂漫天真的表情全都鲜活生动地出现在我的脑海。
其实我本来就已忘记,只是此刻听家人们讲起,觉得不可思议,便不由自主地把它又融进了自己的记忆,同时我也赋予这件事以无尽的想象力和美丽。
大约那是我三四岁的时候,居住在乡下外婆家的只有我一个孩子。那时节正农忙,外公外婆都到山坡上干活去了,我也跟着去了。
我人小走得慢,外公挑着粪桶忙碌地走在前面,放心地让我一个人走在后面。
“你一个人慢慢地走上山顶来吧。”外公说。
似乎我常常这样跟在劳作的外公外婆身后,轻车熟路走在山路上。
夏季的山里,空气中时刻弥漫着野草浓郁的苦涩气息。
我一个人走在野草繁茂的小路上,看着路边的花花草草,时不时会发现一丛一丛的黄野菊、红色的刺梨花,还有清香扑鼻的娇小白花长在绿色的荆棘藤蔓上,路过那棵小槐树,我随手摘一片嫩嫩的绿叶在口中吹响。
小女孩的天性总是喜欢把漂亮的野花一束束地摘下来,抓在手心里,然后挥舞着。那些青色的草叶被手心紧握出汁浆,散发着微微扑鼻的苦味。
被草丛掩映的水沟尽头,靠山处有一条光秃秃的石沟,没有水也没有草,但不知怎的,每次想起这件事我总是会觉得从山顶而落有一个小型的瀑布,又或者是泉水从嵌入山体的大石上流下,清凉了夏日燥热的空气。家乡的山并不高,我问外公我们这儿的地形是啥,外公对我说是丘陵,当然,在我学得了许多知识后,我也可以肯定,蜿蜒的丘陵只能算是低矮的山坡,不是高山。
猝不及防从那大石上滑下一条长蛇,我激动万分,我看着蛇从石沟里向草丛深处快速窜去,连呼:
“快抓长鱼!快抓长鱼!快抓长鱼!”说着我也跟着它向草丛窜去,准备伸手去抓那 “鱼”,此时村里的一个舅舅正好挑着粪桶经过这里,便看见了。不过那鱼窜得太快,不一会就钻进草丛不见了,我差一点就抓着它了。
我被舅舅带到了山顶,同时听他滔滔不绝地把故事全过程讲给了外公外婆,这其中也许多少有些润色失真的成分,在多年之后的今天,也常常在茶余饭后被提起时,外公外婆的脸上总是露出欣喜无比的神色,也夸我当时很胆大、无所畏惧,这件事也许算得上他们反复提起过的次数最多的一件,以至于它都深深刻在我的脑海。
虽然它在许多人看来都渺小得不值一提或许是毫无意义的,但就是这样的小事,我比谁都乐于记住它。
关于抓大鱼的那个地方,我至今都没问过外婆它是发生在后面山坡上的哪个地段。我知道对于像我这样一个连外婆家后面山坡上那几个山顶的名称都没搞清楚的人来说,问与不问都是一样的,况且还有诸多小山丘并无特定名字,且现时与那时都不同了,也有不少地方发生变化了。即便问清楚,即便地貌不变,我也回归不到童年的样子。
我怕,我怕把所有的细节都弄明白后会与我心中所构想的故事大相径庭,会把所有关乎美的记忆一并除去。
有些故事,记得太清楚,反而失去了反复回想所给人带来的美味。
就让它呈现模糊的状态,也是一种若隐若现之美。
冬夜,外婆把我裹在铺盖里,卷成一筒,放在床中间。
依稀的印象便是全身被紧箍着动弹不得,我也还不会说话,只能任凭外公外婆“处置”。
在得到温暖的同时我感到禁锢的轻微不适。
我不会哭。
小小的我并不懂得何为压抑与束缚,我内心里产生一种恐惧,对未来自己无能为力的恐惧与担忧。
但是这样的感觉认知,在刚几岁的时候并不会真切深刻地留在脑海里。
我怕长大以后也会永远写不成自己的名字,我怕爬树的时候卡在树杈间再也跳不下地面也没人来救我,我怕厨房炤里突然蹦出的火花把整个屋子都燃烧掉而我无计可施也逃不出去……
随着人的逐渐长大,小时候那种杞人忧天忧己的怅惘情绪不知不觉消解了,渐渐被遗忘了。随着知识的获多,逐渐知道也明白,人生总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世间万事万物挫折艰难并不是绝对地没有转机。
“我记得小时候家家用铺盖把我裹成一铺盖卷,挤在你们中间。”我想象着小人儿的我被裹在厚厚的铺盖里,那可爱的样子令人怀念。
“家家”是“外婆”的俚语。
“就是哇,怕把你冷到了。”外婆也想起了这事,满脸微笑,由于我的回忆,外婆又会接着说些其它的关于我的童年小事,虽然已不知被重复说了多少遍,现在的我对那些旧事却仍是百听不厌,每一次听来都觉那么生动诙谐。
那些是不可磨灭的记忆。
即使忘记了,也有可能在将来某一天某一时刻再遇某一场景或某一人的时候,那些遥远模糊的记忆就会突然被记起。
那是属于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等着在某一天被唤醒。
今天真切鲜活存在的部分,总会成为明天虚无缥缈的记忆。人们在朝着未来走去,也与过去的自己越来越远。我们体味着“此刻最真实”,却不想明天一早醒来,又该是另一个“此刻”了。
这是必然的。
拘泥于虚幻过去的人,因那过往的一切已不复而伤感,即便是有着痛苦过去的人,也会留恋记忆中的自己,再怎么说,过去了的痛苦总好过此刻加诸于身体上的实实在在的繁重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