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夜宴

一场秋风,吹散了整个夏天,彼时北风萧索,落叶纷飞。

小阿宏去往外地的那个秋天,我读四年级,小溪读二年级了。

听外婆说,钟姨打电话过来,问候了几句,谈起了小阿宏的事,外婆问宏宏在那边过得怎样。

在乌鲁木齐某一学校读书的小阿宏,没能像小溪一样升上二年级,老师对他进行了升学考试,成绩出来,老师说他做得一塌糊涂,不予他升二年级,被迫再读一个一年级。

我和小溪听着,心中的伤感更甚,我们不仅欺骗了他让他去了一个陌生的城市,他的人生还因此屡屡受阻。

我们感到很抱歉,却又无能为力。

我们两孩子都在心中痛骂那些不给升学的老师,这样似乎能让我们减轻罪恶感。

小枣村的小枣小学,只有几间教室,安排不下四年级以上的高年级学生,我们读完三年级就都得转到镇中心小学去读书了。

那时候的竹山镇中心小学和中心中学虽然挨着,但并未合并。

我去的时候,都还在兴建围墙。

清晨天还没亮,我一个人走着漆黑的路,从村里头走到大公路,沿着大公路走上将近一个小时到达镇中心小学。

小溪依旧在小枣小学读书,中午回外婆家吃饭。

三姨在镇中心小学开了小卖部,几乎每天中午我都到三姨家吃午饭,有时确实不好意思再去吃饭,就跑回奶奶家,比外婆家稍微近一点,站在镇街角的大公路上,眺望那个最远的地方,毫无蜿蜒山丘的阻挡就能看到山脚下的奶奶家。

潜意识里,我觉得与奶奶的亲戚关系比与三姨家的亲戚关系近,后来我便常常回老家吃午饭,以至很少到三姨家。

“小泉怎么不来吃午饭了?”三姨问我。

“我回奶奶家吃的。”

“是不是我煮的饭没有你奶奶家的香?”

“不是。是奶奶叫我回去吃的,她说我好久都没回去过了。”

放学之后,我总是匆匆地赶在夜色降临前回到外婆家。

黄昏时候的围墙下总是聚集了许多孩子,有我们班的,四年级B班的我们是由好几个其它小学校转来的同学组合成一个班的,以往的小枣学校的孩子只十多个,曾与我同班同村的男孩子华然因成绩不好,主动降级留在小枣学校再次读三年级。

我没有同伴,我总是一个人回家,看着认识的同学,我总是低着头朝他们身边快速走过,不招呼任何人,任何人打招呼我也不搭理。

有一天,打扫卫生,清扫操场和教室,回家得完了,走到村里的小路时,天已完全大黑,模模糊糊中还看得见路。走到孤寡老头的家门外,一直还在外溜达的大公鸡朝我啄来,我赶紧蹲下,用书包挡住公鸡们尖利的hui,我几乎要哭出来。

“怎么这么晚了,你还不回来?!”外婆见我没回家,跑出来找我,碰到蹲在角落里不敢行走的我,替我驱赶走了那些可恶的大公鸡。

“我留下来扫地,本来天没黑的,我走到村底下的时候天一下就黑了。”我呜呜咽咽地说着,用手抹掉眼中将落未落的泪水,紧绷的神经渐渐和缓。

一个村是有好几个队的。外婆家是在小枣村四队,二三对在河对岸那条小路的山弯弯里,外婆年年秋冬季节都会回她的娘家陈家湾祭祀祖先,我们也跟着外婆一起去。

我们从那条小路走,经过许多农家屋舍,有孩童在路上玩耍,我后来喜欢的那个男孩子小野也是其中之一,那时的我并不知晓,童年路过的风景与人,本来已经渐渐淡忘,却在许多年后重遇那个人并喜欢上那个人的时候,那些遗忘的记忆突然出现在脑海,原来自己还记得。

我们两孩子都跟外婆回去过两三次,很长的路途,爬山涉水,我们在秋风中汗流浃背,脱掉外套,经过那个山上的石桥。

“我们会经过那座桥的,过了桥就近了。”外婆说。

我们从山坡上望见山谷的村落和河田,我们未走下去。

祭祖的坟墓就在一个下坡处,外婆放好刀头,点香点蜡点燃纸钱。

“这草不会烧起来吧?”

“烧不起来的。”

坟冢边的草木,肯定夏天很茂盛,不然秋天不会有这么多枯草。

焦黄干脆的荒草中,我们怀着敬畏之情,安静地放燃那些纸钱。

“就只有我来了。”外婆说。

我们听着皆感到莫名的悲伤,我假装露出微笑,让外婆别那么想,却不知如何用言语安慰,只是沉默着陪着外婆不说话。

山坡下有一条空旷的大路,不是水泥路,外婆带着我们走在那条路上,在路边的一处坟冢点上了香蜡,我们默默跟着外婆。

“以后谁都不会记着这儿了。”临走时外婆说,外婆回头看见我呆呆的表情,又说:“是嘛,以后谁还记得这个地方,就只我这老太婆子还记得。”

“家家,你别那么想。”

“走吧,我还能来的时候就会来的。”

我们一路跟随着外婆。

路过一户人家,是熟人,那人对我外婆说了些什么,我们不懂,然后外婆就带着我们到了一处新坟,外婆依旧像先前那样做相同的仪式。

“这是谁?”我问外婆。

“你舅公。”

是外婆的哥哥。

不知道该用何种心情来表达,因为舅公生前,他对他的亲妹妹并不怎么好,好像还很恶劣。

听外婆说,他死得很惨,虽然是对亲哥哥是讨厌至极,我分明看到外婆那阴沉忧郁的脸。即便是再可恶的人,知晓他离开人世时无人照管无依无靠的可怜惨状,也会为他感到痛心的。

那时候的我们,听着外公外婆在说起这些往事,大多是三言两语带过,我老是去问一些细节,外公总是回我:“小孩子,这些要少听。”

我也就没问了。

长大后,逐渐知晓人世翻覆生命轮回乃是常理,不再像小孩子般什么都不懂,这时,外婆总是对我提起那些旧事,即便我未要求说出细节,外婆也总是会把它细化,深怕一个故事被很快讲完了。

小时候三言两语的故事,其实很长,很丰富。

我也爱听故事,乐此不疲,外婆心中的故事也就有了倾诉的对象,每次回家我就坐在她身边,或者挽着手散步在乡间小路上,听着她讲起五六十年前的旧故事。

一个人的脑海中拥有许多回忆,既是美好的又是痛苦的,伴随着一个人生命逼近极限越会感到极度的痛苦,“所有人都远去了”这样的思维常常萦绕在外婆脑海里,以至经常做噩梦。

“陈真!陈真!快醒来!”我病中呆在家一个夜晚就听见外婆做噩梦说梦话,然后外公赶紧把外婆喊醒。

“怎么了?”外婆醒来若无其事。

“家家你做噩梦了吧。”我说。

“我不记得刚才做什么梦了。”外婆说。

也有几次清晨醒来,外婆忧伤地说:“我梦见好多人啊!”

外婆所说的人,我心知肚明她说的是什么人,外婆曾就说过好些次。

“家家,你别太想那些事了,每天开开心心一点。”我每次都是这样回复。

“豁达一点,看开一点,别愁眉苦脸的,你要像我一样嘛,看我每天多豁达”外公说,外公每日午后都会去镇上和那些老太爷打牌,傍晚回来。

病中的我常常不豁达,常常不开朗,也常做一些诡异的梦,我能体会到外婆苦恼的心境,我找不出其它的话语来安慰了,然后我就走过去挽着她的胳膊,拍拍她的脊背,重复刚才说过的话:“别想了,开心一点。”

虽然这样说,年初受伤呆在外婆家的两个月,我总是露出一张忧郁的脸,却常常是外婆来安慰我。

如今离家在外,每周都会打电话回去问问。

“家公家家,冬天来了,你们要多加点衣服哦。”我对着电话说。

“你说什么?”外公不怎么听得见,我说得不是很大声。

“我说冷了,你们要多加衣服。”我加大音量。

“嗯,嗯,嗯。”外公说着,我听见电话里外婆的声音:“把电话给我,我来接。”

“家家吗?”我问。

“嗯,你好久回来?”

“看吧,有时间就回来……”我欲言又止。

虽然上个月回去了两天,我仍旧感觉自己像是一年没回去了一样,然后,我计算着,下个月什么时候也抽两天回去一次。

因为……爱是有限的。

在“偿还爱”这件事情上,我的眼光是短浅的,有些爱,不尽早就来不及了。

所以……在爱还在时,偿还爱。

我在冷飕飕的冬夜里,坐在电脑桌前,僵冻手指打出这些字眼,一边回忆,一边审视现实,一遍梦想,一边用笔点醒那颗把爱视作理所当然的心。

四年级的我,也常常跟着外婆去吃各种酒宴,外公外婆人缘广,常有熟人的儿子女儿结婚,邀请外公外婆去,我和小溪也跟着去,我关注的不是新娘新郎长得怎么样,每次去往一个陌生的小院,我总是会想,会不会遇见一个以前从未见过的同龄男孩,我对那些不同村的男孩总是好奇,猜想他们会不会对我一见钟情,我也想着我会不会邂逅一个特别的男孩,然后我会对他一见钟情,然后我们互相暗恋,却谁也不说破,离开后即使两不相识也能在心底牵念。

还是小女娃的时候,我总是这样妄想着谈长大了才应该谈的恋爱。

我想象着自己喜欢的那个人也喜欢我,然后偷偷跑到家里来看我。

我想象着在路边看到的某个男孩也能在将来某一时间某一地点与我重逢。

虽然那时我没有喜欢任何人,还是希望有个喜欢我的男孩偷偷跑到我的家里来看我。

有个叫化子年年都会来外婆家一次。

蓬头垢面,看不出多大年纪。

“去把剩下的那碗饭端出来倒给他。”外公吩咐外婆:“反正他一年只来一次,行个善。”

外婆把那碗白米饭全倒到他的碗里。

“他是哪地方的人?”他走后我问外婆。

“山那边的山那边的人。”外婆说:“无父无母的,看着怪可怜的,毕竟人不坏。”

山村里也常有收废品的和卖爆米花的人来。

收废品的人一转到外婆家门外,我们喊“收废品的,这儿有废品”。

他就把担子停在院坝外,我和小溪把两条白狗拴住,跑去把碗柜底下的空瓶子空纸箱搜罗出去,卖给他。

有一次叫卖爆米花的人来到家门外,外公买了一大袋爆米花,放在柜子里,在我们干了农活或家务后奖励我们,面对有奖励的劳动,我们特别积极地完成。

秋天收完稻谷后,外婆的儿女们就集钱给外婆家买了一台彩色电视机,舅舅叔叔他们搬回彩电的下午,我无比兴奋。

好多东西在渐渐改善,堂屋里的黄色白炽灯被换成了白色节能灯,适合我们在灯下写作业。

煤油灯未用,放在床底下,有时全村停电,外婆找出来点燃,那股煤油灯的煤油味,在黑暗中最是闻得清楚,一股说不出来的亲切感。

家里的火柴常常潮湿,点了半天也点不燃煤油灯,不过最后一根火柴总能点燃,伴我们熬过漆黑的夜。

学校里,我们都开始学习写钢笔字,买了墨水自己练习,以前的小铅笔则拿来画画或者给小溪。

电视安装好的第一天晚上,我们看了新闻,看了电视剧。

那时候的我偏爱新闻联播过后的古装连续剧,像雪花女神龙、乌龙闯情关和天龙八部之类的,我喜欢会舞剑的江湖女剑客,每晚做完作业都急不可耐地打开电视等着七点半过后的两集连续剧。

“快睡觉了。”外婆对看电视入迷的我说。

“再等一下就睡了……把这集看完就睡了。”

外婆进里屋睡觉了,我一个人留在堂屋看古装剧,我不知道那连续剧的名字,当看到电视里出现许多稻草人的时候,黑暗中独坐在板凳上的我一下子感到紧张不安,我怕稻草人会从电视机里钻出来,我立马关掉电视,回到被窝里。

新年,我也跟大人们争电视,他们要看偶像剧,我则想把那集古装剧的大结局看了,等他们都在忙于谈话的时候,我找着机会拿过遥控器,偷偷按下按钮,调到我想看的那个台。

那个女子跳下悬崖了,她爱的那个男子一直都在利用她,她是和那男子同归于尽的,一起坠入了无底悬崖。

我始终觉得那男子是喜欢那女子的,不然一个武功高强的人怎会被一柔弱女子拉下悬崖呢?

他定是自愿的。

看到这个结局,我心中无限伤感。

“谁把台调了的?!”

我装作不知,继续沉浸在悲伤的情节里。

第二年夏天山花绚烂之时,我和小溪爬上山坡去采刺梨花瓣,撒在澡盆里,像古装戏里美丽人儿洗澡一样,满满的花香都似浸透到自己的皮肤里。

大人们从不会对我们讲爱情是何样的,总是有意避开,我所了解到的爱情,我心中对爱情的萌动,大都来源于小时候看过的古装剧。

也有一小部分是来源于身边亲戚的,特别是过年的时候,舅舅舅妈们开始谈论大表姐和大表哥们的婚姻大事,说他们都该谈朋友了,坐在一旁的我喜欢听他们讲这些谈婚论嫁之事,他们说要给大表姐介绍对象,男方是从未见过的人。

虽然对长大后的爱情抱有好奇,我仍执拗地不想长大,我对外婆说:“我不想成为女人。我讨厌女人。”

外婆狠狠地盯了我一眼,示意我不准乱说话,那些不是我该想的。

十岁的年纪,我就说出了那样的话。

“我也不想打耳洞,不想涂口红,不想涂指甲。”我继续发着闹骚:“我不想做长大后女人们会做的事。”

“人都会长大的。”外婆说。

——这句话后来渐渐粉碎了我想一直停留在孩童岁月的天真想法。

新年,妈妈第一次给了我们压岁钱,皆是崭新的一元币,一共十块钱,还有十多张一分币,外婆说我们还小不应拿钱在身上,遂存在柜子里的小红包里。

后来某一天听外婆说急需用钱,让外公把柜子里的钱拿出来用了,我错以为是用的我的钱,就很想去看看柜子里我的压岁钱还在不在?我整天都在忧心,对于这笔不经我同意就用的钱我心里面还是很在意的,于是我总是关注外公开关柜子。

我试探性地提出想看看小红包,当外公翻开那个小红包,我看见那些钱原封不动地放在里面,我立马赧然,无言以对。

我竟然怀疑外公……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直到长大后我都对这件事感到愧疚不已,因为我的多疑而错怪了外公外婆,我常暗骂自己为何如此吝啬。

“我们不会动这笔钱的,是你的就是你的。”外婆又说,似没有对我抱怨:“以后你们女孩子会需要的。”

当时我并不懂外婆的话中含义。

后来她对我讲:“女孩子,总要存点小钱的,花在生理上的钱,是不好意思向他们要的。”

春天开学后,油桃花开的时候,枇杷花也开了,小朵小朵藏在寂静多叶的枝头,不易招人眼球,傍着院前的柏杨树,若不细瞧,不会发现兀自开落的淡黄色小花。

天气还有点冷,春雨冷冽,那天早上本来未下雨的,我去奶奶家吃了午饭,下午放学前下起了雨。

“石清泉,有人找你。”坐在进门口处的同学喊我。

我坐在教室中后排。

我走出去,外面阴雨绵绵,阴沉潮湿的走廊上,站立着冒雨而来的奶奶,穿着一双沾满湿泥巴的胶鞋,她把雨伞和衣裳递给我,我接了雨伞没拿衣裳,衣裳是奶奶的,灰色的老旧样式,那时的我有点小小的虚荣,觉得那件衣裳不好看,会让我出丑,便拒绝了。

奶奶走后,我看着她下楼梯的背影渐渐远去,我回到座位上,突然眼里冒出了泪水,我趴在桌子上,泪水怎也止不住,浸透了我的衣袖。

音乐老师,是我读三年级时小枣学校的班主任,到了镇中心小学,她便只教我们唱歌,课堂上,她叫我们大声念“啊”这个字,以便挑选一些适合唱歌的女学生,我胆小,不敢当着全班四五十个同学说话,当她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轻轻张了张嘴,特小声地“啊”了一句。

她直接从我身旁略过了,我知道在唱歌方面,我没有天赋。

每天在学校,我都是一句话不说,没有玩伴。

一次广播体操,我认识了一个站我前面跳操的胖胖的女孩子,她说她也没有好朋友,没人找她说话,她和我聊得很开心,有许多共同话题,我才发现自己原来并没有那么腼腆的,反倒很会聊天,不过我们认识后不久就是期末了,因为四年级末的转学,第一段友谊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很羡慕那个会唱歌的女孩,每节音乐课,她都站在老师的钢琴前领唱,声音高亮,长得也漂亮,比其她女同学都成熟有魅力。

我很讨厌我的同桌,是个男孩子,课上总不听讲,常常打瞌睡,班主任是位男老师,教数学,他喜欢把一个安静的女孩子调来挨着一个调皮的男生坐,我只记得他趴在桌上打瞌睡时额前的长长刘海,其它的都淡忘了,因为后来的后来再无交集,便想不起那些事了。

四月的扁竹根花爬满悬崖。

我走在悬崖下的公路上,看着悬崖上的那户人家。

小溪的同学就住在那个公路之上,我每天早晨和傍晚都会经过那儿,小溪也常常和我起得一样早,和我一起沿着去镇上的公路走,路过垭口下的那户人家,小溪便停下了,站在公路边向高处喊她同学的名字,她们俩一起掉头返回,去小卖部后面河田对岸的小枣小学。

小铃铛也转学了,小铃铛家也如红缨姐家举家搬到城里去了。小溪没了同村女玩伴,新认识了这位住崖坡之上的女孩。

暮春时节,天气转热,我们上了体育课之后常常满头大汗。

我从不参加任何活动,不打乒乓球、不跳远跳高、也不跳绳,只有跑步,因为跑步是老师强制性的,每位同学都必须完成的。

我穿着我的厚衣服跑完步,不敢脱下,等老师安排跳远跳高的时候,我躲得远远的,有一些积极活跃的女同学拉我到沙坑边,尽管她用了很多鼓励我的形容词,我仍旧不敢跳跃,她们仍旧劝我,我只好鼓足勇气跑两步,想一脚跨过那低矮的竹竿,却是到达竹竿前面时,我停下了,很害怕,我终究还是不会跳高。

早上上学的路上有点冷,我穿了一件毛衣和外套,皆是姑婆家的孙女的旧衣裳,体育课过后是语文课,语文老师讲课喜欢在教室过道来回走动,眼睛时刻扫视着所有学生,讲到半途时,他多瞧了我几眼,然后试探性地说了句:“这么热的天,还穿这么多!”

我确实很热,但我不敢把外套脱了,里头那件旧衣裳不好看,我怕同学们嘲笑我衣服丑陋。我没讲明缘由,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热。”

其他同学都穿着短袖,而我还裹着毛衣和棉外套。

老师一定心想,这个女孩多古怪啊。

我低着头,不敢看其他同学投来的异样目光,但我耳朵能听到他们的偷笑。

微冷的风将屋外树上栖息的鸟儿唤醒,叽叽喳喳的叫声回**在屋檐。屋顶的炊烟环绕成白色的绸带,飘向若带红晕的天空。青翠的核桃树下,野草丛生,露珠在草叶上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橘红的阳光从远山照到院坝上,从窗户穿到屋间,将沉睡的女孩唤醒,我懒懒地从被窝里伸出小脑袋。

又是一个周末的光阴,趁外公外婆皆去山坡上劳作之时,我拿了一个空塑料瓶,偷偷抓了一小把洗衣粉,装进塑料瓶,舀了小半瓶水倒进里面,盖好瓶盖,使劲摇了摇,直到出现许多泡泡。

教室里有许多同学玩吹泡泡,我也喜欢那满天飞的泡泡,便亲自尝试,和小溪约好,谁也不准向外婆告状。

我没有器材,便用手蘸一蘸那洗衣粉水,从拇指和食指圈成的圆中吹出泡泡,轻盈美丽多彩的泡泡一个个往天上飞,阳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七彩梦幻之景。

孩提时的眼光注视的是那泡泡的璀璨光芒,毫不掩饰开心神色,如今的我看着别的孩子玩吹泡泡,不自觉生出一种伤感,随着人的长大,看到的却是泡泡短暂易碎的那面。

五六月份,山野翠青,深山鸟鸣,外婆叫我去请三姨过来吃午饭。

三姨周末都会回三叔家,三叔家和我老家在同一个村,他家在村里头,我老家在村口。

小溪不同我一道去,我便一人去,爬上后面山坡,再翻两个山坡就到了老家的村庄最里头。

山坡上长了许多花草,林缘上攀爬着的,石缝中钻出来的,无人注意,无名无姓过其一生。

我喜欢走在山坡顶上那条小路,可以俯看两边山下的村庄、河田,还有对面山坡的深绿柏杨林,我喜欢踩在被丝茅草阻掩的土埂上,路过那些青青的玉米地,我从未产生过恐惧,一个人悠哉悠哉欣赏山中最自然的景致。

我觉得山有灵性,草有灵性,山中万物皆是小小神灵。

站在三姨楼上观望,那株从外婆家移栽过去的葡萄树藤攀爬到三姨的二楼院坝,青绿枝叶伸到了护栏上,还未结果。

后来有几天放假,三姨邀请我到她家玩,那葡萄藤上已结了许多青青的小葡萄,一串串诱人可爱,大彬哥带着我去偷别人刚熟的西瓜。

“替我把风,有人来了就叫我。”

我站在土埂上,焦急万分,等他抱出西瓜时,我撇着嘴走在前头,我要回去向三姨打小报告。

“别告诉你三姨。”

我冷哼一声。我虽小时候也去偷过西瓜,但我已改正,见不得有人偷东西。

我很愤怒:“三姨,彬哥偷西瓜!彬哥他偷了西瓜!”

“叫你别说你还说!”大彬哥狠狠瞪我一眼,然后讪笑着低下头不再说话。

三姨家的屋子才是真正的靠山而建,后面的墙都是挨着山坡的,后院在二楼,后院只是一个半米宽的巷道,里面关着鸡鸭,巷道上面是土埂和屋顶,屋顶比土埂稍高些,土埂里头是一大块土地,种着玉米。

回外婆家的时候,同样走山坡路,我像一只活泼的小兔子,下山跑得急,不小心跳入一块荆棘丛中,扎得满身刺,幸好我用手挡住了脸,所以外婆看不出来我受伤了。

三姨在外婆家吃完晚饭,夜已深了,外婆拿着弯刀到竹林地里砍了一根半大的竹子,把被煤油浸泡过黄纸卷成圆筒,插进竹筒里,再倒进少量煤油,制成简单的火把,三姨他们走后坡回去,夜深路黑,还得抓一把米在衣兜里。

“石清泉,你什么时候拿钱来交校服费?!”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这已是第三次把我单独叫进办公室了:“其他同学都交了,就只有你没交钱了。”

“什么原因?”他又问。

“我家……我家最近没有钱……我家家说等收了粮食才有钱……”我支支吾吾。

“家家,老师叫我们交校服费,就只有我没交了。”上一次,我就问外婆。

“你妈妈他们那,最近老板把铺子收回去了,他们没有寄钱回来,就只有等到收了粮食卖了钱再给你交了。”

这一次,被老师问话后,我不敢向外婆要钱,因还未到收粮食的季节。

学校里发的校服,是大红色的夏日短袖,只有衣领是白色的,一点也不好看,却被老师们逼着每天穿校服。

每天上课,班主任总是用一种着急无奈的眼光看着我。

中午去奶奶家吃午饭,盐菜炒肉和稀饭。

我愣愣吃了半晌,才终于对奶奶说:“奶奶……我……学校要交校服费……我没有那么多钱,学校催了我好多次了。”说着我就不由自主呜咽起来。

“要交多少?”

“四十八块钱。”

奶奶起身回屋,从一件大衣服上缝得极隐秘的衣兜里取出那张五十元币:“我刚好存了五十块钱,你拿去交给老师吧。”

我小心翼翼把钱护在手心里,奶奶为我调了一碗蜂糖水,装进我的塑料水瓶里。

我把五十块钱拿给老师,老师找了我两块钱,第二天回老家吃午饭的时候,我把那两块钱递给奶奶。

“你就拿着吧。”

“这是老师找的。我不能再拿了。”我说着,然后把那两块钱往奶奶围腰包里揣。

如果,我得了那两块钱,我会感到更加愧疚。

——我从未报答过他们。

老家门外不知何时开了几株向日葵,黄色的脸蛋,他们说那籽长大了就成了瓜子。

“去年给你们的核桃吃完了没有?”爷爷问我。

“还没有。”

“今年的核桃又要熟了,这两棵核桃树啊,结的核桃很大的,我照样会分给你们,爷爷会分得很公平的,你们到时候要来拿核桃哟。”爷爷对我说。

年年,老家的核桃,爷爷都会为我们留一口袋。

枇杷熟的时候,叫我和小溪回去摘枇杷。

梨儿熟的时候,叫我和小溪回去摘梨儿。

桃子熟的时候,叫我和小溪回去摘桃子。

我和小溪却都很少回去,难得回去一次,爷爷总会从柜子里拿出一口袋包蛋给我们。

幼儿园结束的那一个夏末,我跟在奶奶身后,我站在悬崖边上的那块玉米地里,吃着奶奶递给我的嫩玉米秆,肥甜的味道。早到的秋风把河田里倾倒的大片黄色玉米秆吹动,低低浮游,还有崖壁上蔓生的茅草等野草都在风中渐渐地黄了……风中的玉米叶轻刮过皮肤,割得人痒痒的。

十岁的我,是一个成绩不好且爱沉迷于幻想的孩子,还拥有一颗脆弱的心。

语文老师在教室过道里来回踱步,他走到我的桌边,突然用手上书本在我脑袋上轻敲一下,我从我的世界里惊觉回神,此刻的我坐在教室里,前排的学生听到书本敲打我脑袋的声音立马回头张望,尽皆盯着我。

“别打梦觉!”老师提醒我。

等老师一转身,同学们也转回脸去,我埋着脑袋,我就像是受到了极大的羞辱般,眼睛里不自觉流出眼泪。

我常常向诸神祈祷,希望某一天他们能让我考上好成绩。

外婆家里有个布娃娃菩萨,被奉在钟姨屋子里墙角处的神龛上。钟姨的屋子没住人,我时常跑到门口,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默默向它祈祷:“求您这次一定让我考个好成绩吧,让我的语文和数学都考上九十多分吧……”

我坚信它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它会庇佑我,总有一天会实现我的愿望。每当我对校园之事感到无能为力之时,总是向它祷告,愿它接受我一颗赤子之心。

当外婆问我想不想转学的时候,我是很高兴的,我可以去往新的地方,做个活泼的女孩,抛掉旧的面具。

但转学意味着离开熟悉的外婆家,也意味着重新适应新的居住环境。

“你四舅叫我们到那边去,他不让我们做土地,他说在那边他会照顾我们。”外婆不舍地说:“你们俩姊妹也跟着我们过去,在那边读书。”

“我和你四舅都商量好了,替你们办转学证。”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内心里压抑着兴奋。即便心情有点复杂,但很大程度上还是感到高兴。

——我终于可以离开那个我不喜欢的班级了。

等我搬家的时候,我要把那些贵重的东西,装进木匣子埋在底下,就像科丽亚的木匣一样,不用担心被别人偷。

暑假的一天上午,我们把一部分生活用品搬到四舅所住的邻镇,再回来之时,发现床罩上我那个会发光的猪宝贝不见了。

猪宝贝是去年暑假妈妈买给我们的牙刷上的坠饰,很可爱,我的那个形状是猪,所以我叫它猪宝贝,用了一年,妹妹的那个已经坏了,不会发光了,我的仍然完好,按一下它肚皮上的按钮,它就会发光。

自从那个蝴蝶结遗落之后,我是把它当作心肝宝贝来保护的。

从邻镇回来的时候,我瞥见床罩上的那个猪宝贝不见了,我顿时焉了气般,无力,感觉世界倾颓,我发狂似的把整个床垫翻出来找,没有,心灰意冷,接连好几天,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我的猪宝贝到哪了去了。

后来,再也没找到。

如同那个蝴蝶结一样,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