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山花与野草

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绚烂了早春二月。

从栅栏外挤进许多鲜艳的小黄脸,栅栏里母鸡咯咯咯地炫耀,还有鸭子被从笼中赶了出来,也嘎嘎嘎地叫醒了春天的清晨。

一场新雨后,小路淅淅沥沥,油菜花上尽沾湿了雨露。我和小溪窝在被子里眠床好一会才悉悉索索爬起来,踩在清凉的拖鞋上,把毛衣和外套迅速穿上。

“好冷啊!”我们从堂屋门口出去,阿宏也从左边钟姨屋里走到堂屋门口探头看外面,一股冷气袭来。

阿宏一个人住在他妈妈屋里。

我们瑟缩着头跑到厨房里,捧着热烫的早饭。

“阿公要去赶集了呀,我也想去。”小阿宏见外公背着背篓撑开伞准备走出门去。

“下雨了路滑,你们就呆在家,免得把衣服弄脏了。”

“你们就待家把作业写了,”外婆替外公补上:“放这么长假了,我还没看你们写作业。”

阴雨天屋里光线暗,我们三个都把高板凳端到檐廊,三条高板凳排成一排,再各自端条小板凳坐在旁边,三人端端正正坐在长廊上,埋头写字。

这光景着实令人怀念,往昔旧忆,发黄的老照片。

我把我的图画本拿出来。

上学期没用完的图画本,还剩一半的白纸,我在上面临摹一幅画。

女孩抱着洋娃娃,侧卧躺在被窝里,对面是映现星空的玻璃窗。

那盒小水彩笔是外婆在小卖部给我们买的,现已涂不出颜料来了。

我拿着一只红彩笔,取出里面的颜料芯,跑到水缸边,用瓜瓢舀少量水倒在颜料芯上。

瓜瓢的水轻轻一倒都出来很多,颜料芯的一头完全泛白,成为无色的了,另一头是淡淡的粉红色。

把芯重新装上去涂色,图画本上是微微水红,待得水干这图也皱巴巴的了。

春雨一洒三五日,未觉樱花悄然开。

灶屋外的那棵樱桃树缀着白纷纷的小花,像冬日未消融的雪挂在枝头,小路上的泥泞水滩,渐渐被我们踩干。

又过了两三日,李花和杏花也渐次开了,清晨的天空淡蓝明净,东边太阳出来红晕微染,大朵白云流动,飘上青青之山。

栅栏边桃花始终含苞未开,却见风吹樱雪飞落。

而病中时候的樱花开得异常地迟。

“家家,樱桃花何时才会开呀?雨后就会开吗?”刚下了一夜春雨我就迫不及待地询问。

“要开满还要过好几天呢!”

“那不是说还要下好几场雨么?”我看天色阴沉,雨多半还会下几天。

“雨要下透了才好。”

“我去看看樱花开没有。”过了三日,雨终于停了。

没有阳光的日子,连心情也阴郁烦闷。

真正让我闷闷不乐的不是沉寂冬日,而是在沉寂冬日里被疼痛束缚,身体被禁锢,心也连同被囚禁。也因为难熬,便觉那时日漫长无期。

我穿着外婆的拖鞋走向院坝外,想让心情舒畅点。

“小心点!”

“嗯。”我认真盯着地面小步前进,左手紧紧护着受伤的右手,以防因为打滑而二次受伤,好不容易熬过一月,我不想再让自己跌倒。

“家家!樱桃花开了耶!”我大声喊,心情霎时开朗。

“开了好多朵嘛?”外婆也惊讶。

“开了一朵耶!”即便一朵,也足以让我开心好一阵子:“噢开了两朵,那边吊着还有一朵呢!”

我把小板凳端到樱桃树下,手因为使力而疼痛不已,我没敢告诉外婆。我坐在树下一动不动,等疼痛渐渐和缓。

天很蓝,云很白。午后阳光照过的土地很暖。

我半梦半醒中度过一下午,呼吸清凉的风,等黄昏时候睁眼,望见灶屋炊烟飘远。

红霞从竹林梢照射到瓦砾屋顶,余晖洒到院坝一角柑桔树上。

我站在樱桃树下,望着月牙挂在未开花的枝头上。

夕阳落了下去,天空依旧淡蓝澄澈。

“你把板凳放在那儿,待会儿我来端。”外婆对我喊:“中午我都忘了,你居然自己把板凳端出去了!”

我点了点头,继续在院坝外逗留,在小路上行走,发现水沟边上的几株野生萝卜花,细瞧了许久。

花瓣甚美,脉络清晰,淡红亦淡紫。

“明天又要去换药了。”晚饭后外婆把剩下的三七粉递给我,让我和着中药吃下。

“每换一次都好痛啊。可以不去了不?”

“都换了几次了?”

“六次。”我算了算时日,忽又皱眉表情难看憋着嘴:“才二十天啊,一个月都不到!我还以为过了半年了。”

“不去怎么行,绑带松了,骨头还没长稳。”外公很严肃:“去看一下总是好的。”

和外公到镇上换药回来后,我一直躺在**哭。

身心被压迫,我再也忍受不了那种痛苦了,泪水奔涌而出。

“不许哭,哭是不好的,你要坚强点嘛,你看家公以前还把手腕摔断了还不是一样的好了,你看灵活自如呢!”外公安慰我:“你家家还不是把手摔断过,以前收麦子从山坡上滚下去,肋骨也摔断一根,现在还不是好好的!”

听了外公的话,不知为何我哭得更厉害了。

好几次半夜两三点我突然痛哭起来。

外婆看我哭,心情也低落,气上心头,一连几天都吃不下饭。

“看到你这样我该心酸嘛。”外婆一副病恹恹的脸,小眼睛看着我:“晚上你一喊不舒服,我就起来扶你坐着,我都顾不得自己脚痛好几天了。”

“……”我知道外婆风湿严重,这季节容易发作,我哑然无语,默默地看着外婆,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内疚。

我爱他们。

我经受的痛苦从来不比他们多,却叫嚣得比谁都厉害,还一味坦然接受恩赐只顾全自己。

“家家,我陪你去看病吧。”次日清早我拉着外婆的衣袖撒娇:“我都不怎么痛了,我可以陪你到李医生那儿去看病。”

“你家公和我一起去,你就待屋里。”

“家公要去街市,你又不去,待会你一个人回来要走田坝,我不放心你。”我笑得很灿烂,仿佛真的没有感到肩膀的疼痛了。

外婆大门小门都关后,我用左手轻轻扶着外婆,走在田间小路上,去了李医生那儿拿了药。

“家家有心脏病,我都忘了,我不该那样让家家生气的,都是我不好害家家生病的。”回来的路上我忽然想起高中时有一两个月外婆回乡村休养,被检查出心脏病,医生说不能受刺激。

“是呀,你要保证以后不能再气我喽。”外婆露出孩子般的笑。

“嗯嗯……刚才医生说家家你有好多种病耶,风湿、心脏、骨头、头痛……怎么办呢?”

“还不是只有这样了,都是医不好的病,只能医一时半会,过后还不是照样痛。”

“看吧,我叫你不要干农活了你偏不听,樱桃树那儿你又种了那么大块土地!”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每次都把这些病因归咎于种土地。

我知道,外公外婆已好多年没种土地了。

“没有种,那些栽的都是蔬菜,免得以后花钱买,自家的蔬菜总要干净新鲜些,以后想吃的时候就去摘什么都有。”

“那家家你身体这么弱你才是要多买点骨头炖汤喝,你才要吃好点,不要只想着给我弄好吃的。”

“你是我的外孙女,不体贴你体贴谁!”

我又一次哑然,握紧外婆的手,感受到温暖的褶皱。

三月份便觉时光轻快了,月底我已大愈,绑带没拆,只有偶尔轻微的疼痛了。

“等会儿下午晚点把最后一条鱼煮了。”外婆说:“三姨他们要晚上才过来接你。”

这月隔三差五都会给我熬鲫鱼,把最后一条鱼吃了,晚上我就坐三姨的车去城里。

暖阳照着,凉风吹着,竹叶沙沙响着,我和外婆散步在乡间小路上,小胖狗在杂草堆上翻滚戏耍,把一身雪白裹上灰色碎屑,这样子疯疯的傻傻的,又笨拙又可爱。

我听着外婆的旧故事,有些曾听外婆讲过好几遍,我仍觉得很新鲜。

我忘了时间。

外婆也忘了时间。

三姨已来喊我出发了。

“哦!这么早就来了!我去把鱼煮了吧。”

“三姨叫我马上去公路上……就不煮鱼了吧。”说出后一句话我觉得自己很残忍,但又不可两全,我语气有点哽咽。

两个月的乡村岁月,离开时才觉是多么短暂珍贵。彼时祈愿逃脱,此时依依不舍。

我并未痊愈,三姨一家替我把行李搬上车。

车窗倒退的风景,把我思绪拉远。

我心心念念那条未吃的小鱼,总觉得遗失了什么,眼眶有泪盈出,我抬头憋回眼泪不让任何人看见,因为我怕他们不懂而说我小家子气。

人啊,总是不断地在回望,只是留恋身后。

前几日还开得绚烂的樱花朵朵,今儿已经谢了。

桃花倏然开了。

泥土上落满了樱花,我细细品味一地的芳踪倩影,一抬眼便看见那株油桃树,羞答答了许久的花苞终于在艳阳里绽开。

“不要把樱桃花摘了!”樱桃花正绚烂的时日,外婆瞧见我正伸手抓住樱花枝丫,站在院坝里笑着对我大喊。

“我没有摘!我只是凑近看。”

“我看见花都掉了啊!你脚底下有那么多白花瓣儿。”外婆觉得花是被我弄掉的。

是的,自从樱花开后,我每天都这样轻抚着枝上白色花瓣。

花儿边开边谢,就落在我的脚边。

“反正以后都是要掉的,不如我现在就把它们掐了!”我朝外婆开玩笑:“说不定樱桃就会很快结出来呢,到时候我去城里前就可以吃到樱桃了!”

说完,我嘻嘻地笑起来。

这种替树谢花的想法似乎有点道理,又觉得可笑,却不知为何可笑。

外婆微笑着,拿我没办法。

“——好多年都没吃过家里的樱桃了啊!” 我身体渐渐好转,吃樱桃时节恐怕我该去城里了,潜意识里总认为,家乡,是可不可居的地方。

院坝外红艳朵朵的油桃树是小时候移栽嫁接的。

原本是一棵小李树,外公就拿着锯子把它锯掉一截,在剖面处劈开一条缝,足够把削尖的桃树枝丫插进去,并用塑料口袋包裹着接合的地方。

“家公为什么要把树砍了?”明明可以吃到李子的,却被砍了,不免心中有些怅然。

我觉得那棵树很可怜,塑料口袋就像创可贴,里面是伤口。

“以后好吃油桃。”

外公又陆续嫁接了毛桃树、樱桃树、枇杷树,在栅栏里和灶屋外,它们都被裹上了白色塑料,这光景就像战场上一大批的伤员缠着绑带裹着头巾,令人心软。

“重新接了的果树以后结的果子也大个。”外婆补充。

华然家的屋子年后重修,吃过午饭后小阿宏总会去他家等他。我也小溪也一同去看他家新建的楼宇。

远望一片废墟,旧墙被推倒,一角的茅屋柴房还保留着。一条湿泥巴沟横在别家老楼院和华然家废墟之间。

我们站 在老楼院的檐廊上等着华然。

老楼院已多年不住人,主人也迁居在外。我在村里之时,从未见过其主人,当日和村里孩子们一同在这三层楼阁中捉迷藏,其中屋内残留的摆设和物件,不禁让人震颤,如迷宫般琢磨不透,又如宫殿般阴冷悚然,二楼尽头屋里的布偶娃娃,躺在沾灰的妆台上,恍如隔世苍凉,惊扰了许多年后遥远的梦。

华然虽是我同班同学,我与其交情却不如他与小阿宏。

我们藏进长廊一侧的小屋里,华然妈用它作柴屋,里头堆满了玉米秆。

我们常常钻进长廊另一侧半开的木门,又穿过长长阴暗的过道,灰色光线里可看见灶台和猪圈,过道尽头又猛然推开门,跳下阶梯,跳入种蔬菜的土地里,跳出一条小路,通到南南家的院前,月季花架子绕着篱笆墙兀自红朵朵静悄悄开放。

四月里时而情绪低落,我偷偷跑回外婆家,外公早早打来电话,坐在车上黯然神伤呆呆远望的我,心里倏然一热。

心中万千思绪翻涌,然后静静望向车窗外,山谷林间小屋,任一路倒退的不算美的乡村景色慰藉着空虚的心。

“我在车上了,再过半个小时估计就到了。”电话里,我对外公说。

半个小时候,在小卖部外面下车。

无人售卖零食,半掩的门,清冷寥落。

自从去年小卖部老板的老伴去世,小卖部渐渐无人打理,住在隔壁的儿子一家自然也忙于自己的土地和工作,偶尔过来照看。

我才几岁时,那两老口便在卖零食。

他们约莫五十岁左右,有个外孙姓孙,和我同读一、二年级,个头瘦小,两耳朵边都长了个小耳朵,像珠子,同学们常常拿它取笑。

经过小卖部,楼上的大喇叭前时常聚集着他带回家的成群男同学们,一起嬉戏玩闹,他似乎人缘很好。

三年级后就没再见那孙姓同学了,听说转学了。

读书时校园里的男女孩子们皆会来此逗留一番,买廉价零食,或围拢一圈看男同学们抽陀螺,兴奋地叫喊。那一毛钱的麻辣丝和酸梅粉我也偷偷买过,我们三个孩子,一丝一丝细嚼慢咽像偷馋小猫,又赶在回到家前吃完,用手抹几下嘴巴,把包装袋子扔进河沟里,毁尸灭迹。

小卖部也是听到广播播放的地方。

每次经过总会瞥见二楼的大喇叭。

“三队的邹阿公,赶快到沟底下来接电话!”一连喊上四五遍,传到“沟上面”村里头山脚下,连在山巅之上劳作的人也听得见。

——“沟底下”是一条河的下游,靠水稻田的地方。

那条用来灌溉的河,并不长,在近村入口后两三百米的地方就断堑了。

河周围都是稻田,再往里走地势较高的田里土里是玉米秸秆,夏末秋初时田埂上便堆起了玉米垛,靠在柏杨树边,风干后留作冬天的引火柴。

三月离开的时候,菜花还未谢,四月清明回来,满山麦青十里春风,小院掩映于深绿中。

菜花尽谢,连土地里也无黄色踪影,樱桃花叶子繁密,其间缀着青青的果子。

“樱桃还未熟呀?!”我冲外婆憋嘴。

“怎么这么快就熟了!你才离开几天啊!”

才十天。

晚上下了一夜雨,堂屋里能听见雨打瓦片清冽的声响,仿佛遥远儿时不绝的回音。

竹叶也沙沙地响,渲染了沉沉的梦乡。

第二日天亮雨便停了,春光明媚的祥和景象。

外婆在堂屋看《刘三姐》。

我在院坝太阳底下坐着,把周身上下晒一晒。

半下午太阳西斜,我趁外婆不休息,便一个人去爬山,在后院的竹林地逗留许久,欣赏叶缝中透进来的天光,天是浅蓝的,叶是青绿的,影子是略带潮湿的。

闲时归家踏春泥,观竹偶入径花深。

山里日月不知愁,百花依旧从中开。

我爬到以前刺梨花盛开的地方,却连红影也没。

我记得刺梨花旁年年长了白色的火棘花,从土埂边掉下一丛,藤蔓的叶垂落到两米低的山沟里。

“那个白色的花,夏天满山都是白花花的,现在都还没开。”

“就是长到刺梨花旁边的那个白花呀。”看见外婆在回想,我又补充一句。

“哦!那个花呀!这几天应该来喽——荆棘花,悬崖边上到处都是。”

“没有啊。”

“你村头的那个舅娘把后面山坡那条路的荆棘都砍了。”

“怪不得连刺梨都没了。”

“对面山坡,你看!悬崖那都开了。”外婆眼力好,远望悬崖上挂着的荆棘丛,密密麻麻开了白色花。

才走一半的距离,我已闻到它的馥郁香气,沁人心脾。

熟悉的味道,是记忆中最喜欢的山花的味道。

“我也要去割艾草!”六月里我又回到外婆家。

这次是纯粹地感受乡村景致:夏日山野翠青,深山鹧鸪时鸣,我拿着相机,徘徊于光阴辗转的庭院,看着近处的青叶扫着墙瓦,听着远处清澈的竹声如溪水流淌,悠然自得,奈何拍不下这诸多美景与意境。

此般闲暇与静谧时日,唯有少年时可一大把抓,少年时却又志不在此,成为而后生活里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午后小憩时梦中的迷醉。

不时寻一场清浅清欢,淡化那厚厚的生活的浓重与阴兀,暂时蜕去周身枷锁。

傍晚时候,天色晦暗,竹叶沙沙,风过檐廊。

我们刚好把一背篓艾草和菖蒲背回家,突然一阵急雨。

“把菖蒲根丢一根到水缸里。”外婆拿着洗好的菖蒲根对我说。

“用什么用处吗?”

“防虫的。”

夏季多雨,水缸里总是爬进小虫子:蚂蟥和千脚虫。

东风解冻春日渐暖时,外婆家的母鸡开始孵化小鸡仔。

我们三个孩子跑进孵化鸡仔的四舅屋里,看着它们破壳而出,露出黄黄的湿湿的小脑袋。

几天后一群黄毛小鸡仔跟着大母鸡悠哉悠哉地穿过檐廊,进入厨房,到处搜索啄食。

“别把小鸡踩到了!”外婆警告围着小鸡看新鲜的我们。

我们步步小心,深怕做错了事。

刚出生的小鸡看起来孱弱畏缩,这会子小鸡仔长大一点,黄色鸡毛也长顺溜了,就显得特别可爱乖巧,我们孩子都忍不住想去摸摸它们。

大白狗刚生了一条小白狗,我们防着狗儿去咬小鸡仔。

白天,我们跟着外婆从笼中赶出小鸡仔,数一数鸡仔数,在厨房里喂食,撒了一地的玉米粉,吃完后打开后园的栅栏门,让它们跟着母鸡妈妈四处溜达。

晚上,我们三个孩子围成半圆又把鸡仔赶回笼中,在此之前还是得数一数鸡仔数,避免走丢了的小鸡仔。

每天都会少那么一两只鸡。

“又有只鸡被踩死了!”外婆提着昨晚在笼中被其它鸡仔踩死的小鸡,扔到后坡道边的废置沼气井里。

一天,一群鸡仔在檐廊上啄玉米粉。柱头边未放置平稳的铁铲突然倒地,木头棒砸中几只活泼跳动的小鸡,瞬间奄奄一息,连挣扎都没有就不动了。

小溪很喜欢这群鸡仔,亲眼目睹这种场面,她哇哇地哭了。

我也很伤心。

“我去把它们丢了。”小溪对外婆说。

“我也要去。”

“你们去吧。知不知道丢到哪儿?”

“就是后面坡边边那个井,那有两个井,丢到哪个里头?”

“你们去看嘛,有个井里面有烂衣服。”

我们三人用铁铲铲着那三只死鸡仔,往坡上走。

我们决定给它们办一场仪式。

一个井里是幽深的水,另一个井里是渣滓。

我和小溪都不敢望向井里面,最后还是小阿宏胆大一些,他把铁铲往下一倾,发出一声幽幽砸地声响,我们默默无声,顿了几秒,算是葬鸡了。

心情惨然地走下山坡。

本来一大窝的二十多只鸡仔,鸡长得半大的时候,也只剩下十几只了。

打开灶屋里的小门扉,红樱桃跃然入眼。

年年樱桃红熟后,外婆总会把住在镇上的三姨叫来,一起摘樱桃。

这天三姨家早早便来了,外婆准备了竹篮子,三姨和大彬哥爬上树,清晨的樱桃还沾有清新的水珠,呈现出更加诱人的桃红色,水灵灵的香甜扑鼻。

三姨拿去一篮子。

我们留下一篮子。

井台边的黄花也开了。

“你们吃不吃黄花?井边上黄花开了,你们摘去吃吧。”

“都摘去吧,过几天它又要开的。”

三姨把井台边开着的粉粉的黄花都摘了。

井台边的黄花会一直开,从春末开到秋初,井台边一丛鲜亮的黄,在绿草间格外耀眼。

“大白狗生的小狗是女狗还是男狗?”小阿宏问外婆。

“牙狗。”外婆说。

“什么是牙狗?”

“牙狗就是牙狗。”

“那大白狗是什么狗呢?”

“大的是草狗,小的是牙狗。”

“大白狗和小狗不是一种狗。大白狗是女狗,小白狗就是男狗喽。”

“没有男狗女狗,”外婆藐了一眼,更正:“只有草狗牙狗。”

小溪和小阿宏的生日只相隔四天,都在春光明媚的四月。

外公煮了鱼炒了几道菜给他们过生日。

平时每天都只一道菜。

中午我们都是从学校匆匆赶回家的,暗自猜测外公外婆为我们准备的什么大餐,我们放下书包积极拿碗筷摆板凳,帮着端菜上桌。

夹菜前外公例行会说一句:今天谁谁谁的生日,谁要多吃点。

“今天小溪的生日,小溪要多吃点!家公专门为你煮的哦!”外公说。

“你们也多吃点,今天菜多吃不完的。不过,吃完了最好。”外婆对着我和小阿宏说。

“过几天又是宏娃的生日,照样这么丰盛!”外公和蔼地笑起来。

“家家,小溪吃东西好像个兔子啊。”我看见妹妹津津有味很忘我地吃着菜,那嚼法真和兔子差不多,我用手肘杵了杵外婆。

小溪转头看我,一脸懵懂,此时嘴巴嚼菜已变成正常的嚼法了。

“我才不是兔子。”她而后知觉我的话不对,便反驳。

“你刚才嚼菜就很像,现在都不像了。”

外婆没看见小溪的样子,没有回答。

“你不信就再嚼菜看看。”

“我嚼了啊,不像兔子。”小溪夹菜这次特别注意自己的嘴巴。

“都不像了。反正刚才很像兔子。”我笃定我刚才所见。

“你是兔子变的。”我哈哈笑起来。

“吃饭就认真吃饭,少说话。”外婆说。

我们都没说了,我边吃边偷瞄她,时不时她又会像兔子一样忘我地嚼菜。

她肯定是兔精灵变的,我猜。

檐廊一方的柴楼上,屋顶木柱上掉了根绳索,挂着鸟笼悬在空中,里面养了几只鸽子,咕咕地叫,每天都得踩着梯子上去,撒把米,倒碗水。

柏杨的干树丫,被挽成一小把一小把的,后又用长竹篾将其捆成一大捆一大捆的,整齐地堆放挤满柴楼各个角落。

“我去抱一捆柴下来,你们在下面接住。”外婆说。

外婆爬上去了,摞开墙角的一捆柴,“咿咿咿——”的声音此起彼伏。

是耗子窝!

“快把椅子边的烂布拿起来!”

外婆接过我拿来的烂布把小耗子裹着提下楼。

“我要看!”

“我也要看!”

“耗子仔儿是什么样子的!”

我们都凑上去,好奇地用铲子把布微微掀开。

肉红色的,还没有长毛,咿咿咿的叫着,看上去挺可怜的。

“快把小耗子扔到垃圾坑里去。”外婆吩咐我们。

我们谁都没动,怯怯地有点害怕,也有点不安,它们毕竟是活的。

“你不把它们扔了,你养着它们呀,它们会回来吃你的粮食的。”外婆亲自提着小耗子走出院坝。

至于扔在什么地方了,我们都没问,况且外婆也是不会让我们知晓或找到的。

那只大耗子肯定还在阁楼上或钻进里屋的阁楼了,扔下孩子自己逃跑得无影无踪。

或许它会回来报仇。

“那只大耗子肯定还在楼上,我们把黄猫逮到,让它上去抓耗子。”外婆不甘心。

我们从厨房里把大黄猫抓去,爬上梯子把它留在柴楼上,又把梯子摞开,不让它下来。

“喵——喵——”

“咦!猫咪怎么跑下来的!”黄猫就在小阿宏脚边。

中午吃饭的时候,它居然不知从什么地方跳下来的。

“柴楼顶上有个洞,它肯定从那钻进里屋楼上然后跳到柜子上,那样子跳下来的。”

里屋上方也有个楼,不是柴楼,而是搁置杂物的,外婆一从梯子上爬上去,我也从后跟着,踩在略微晃动的竹和柏木混合搭建的楼板上,对那些灰尘满满的杂物异常好奇,总觉得那随意散乱的物件中暗藏宝物。

屋顶挂了两编织袋旧衣裳,外婆翻看的时候,我也凑过去,翻看有没有古老又美丽的裙裳。

只有不合时宜的肥大衣裳,和几件破旧的中山装。

每次搜寻总是无功而返,仍不能减退我对杂物楼的热情与好奇。

说不定还能在某个角落找到我那个遗失许久的蝴蝶结。

“小泉,你在哪去了?”外婆发现我不见了,大声喊我。

“我在楼上!”

“你在楼上干什么?”

“我爬上来耍会儿,等一下就下来。”

“你在楼上舀点清油下来。”

“清油?哪里有清油?”我不知道外婆竟把清油放在楼上。

“最里头边,你把那一堆长木块摞开,有个缸子。”外婆已站在里屋梯子下,半爬上梯子把瓷盅和清油罐子递给我:“慢点,别把油舀洒了。”

“缸子打不开。”我摞开了挡住油缸的木柴,畏惧不前,担心自己弄不好会毁了这一大缸清油。

“我上来,你不要动。”

外婆上楼的时候,我站的位置摇晃明显。

“会不会跨呀?!这个楼好摇呀。”

“不会的,脚下几大根的长木头,结实得很。”

外婆一走到油缸边,三下五除二就舀好清油,封好盖子,重堆上木块,遮住了清油缸。

“你下去不?”

“我还想再耍会儿。”

等外婆下楼后,我又继续搜寻,在妈妈给我做的那个小布包里,发现了一条大纱巾,粉红有褶皱,我拿下去给外婆看。

“家家,这是谁的?”我披在肩上。

“你妈妈那会儿结婚的,你咋个找到的啦?”外婆似乎都忘了自己还保留这些东西。

“屋头楼上找到的。”我嘻嘻一笑,撒娇:“家家,我拿去耍嘛,我不得弄坏的。”

“嗯。你拿去嘛。”

我把小溪叫去里屋,我们踩在床凉席上,肩披着红纱巾走模特,白纱罩内红影绰绰,传来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

清凉的风穿过指尖,传来夏的讯息。

凉风过后,便是等了三季的躁动,蛰居的动物开始出没深山,第一场夏雨后的树梢细密的蝉声起伏。

外婆家隔壁住的是大春舅舅。外婆家的猪圈后墙与他家的猪圈有一水沟之隔。

夏日雨水和屋檐水沿着水沟一路流下,从靠坡的竹林地到院前的垃圾坑。

夏季,垃圾坑里,总是或多或少蓄了积水。

大春舅舅屋里潮湿,灯光昏暗,家具简陋,墙上却挂有很多火炮,微光中更加令人望而生畏。

大春舅舅是专门发明火炮的,外婆说。

我们捉迷藏的孩子会从后门进去,从窄窄的小门挤过去,进入厨房,厨房灶台的白瓷砖显得漂亮许多。再从正门冲出去,可不能冲得太狠了,因为前边阶沿下有一口水井,怕有时候井盖没合。

“楼上还有一些柴,陈阿婆拿去引火吧。”大春舅舅的家已陆续搬去了城里。

即便灶台完好,灶台上方的搁放什物的竹架里都已腐朽,落下虫噬的白色粉末。

大春舅舅有个儿子,比风哥哥还大些,跟着回来办理手续并搬东西。

小阿宏特别喜欢他,他脾气好又很亲切,带着黑框眼镜,散发着书生气质。

“窝窝!窝窝!”老远,小阿宏就站在院坝里喊书生哥哥。

“窝窝!哈哈哈哈——宏娃儿喊你窝——窝!”风哥哥也跟着来了,对于小阿宏的发音,真让人忍俊不禁,风哥哥故意加重的那两个字的音调,同时拖长语调。

“风窝窝,你也来啦,我们可以一起耍嘞!”

“你看,宏娃好可爱。”书生哥哥终于不动声色地反击。

书生哥哥住了两三日,便又去往他的求学之地,远在异乡的辽宁,和四川万里之遥,行程不可估量,归期也不可估量。

后来书生哥哥在那边找了工作买房安家,从此异乡成了家乡。

隔壁的屋子也没人再修葺翻新了,任它日晒雨淋,在风中倾颓。

外婆说,后坡的那棵羊奶子树结果了。

我们三人准备好衣兜,蹦蹦跳跳、你追我赶爬上山坡,每个人都想第一个爬到羊奶子树前,想第一个尝鲜。

羊奶子树在土埂边,下面是两米高的崖。

羊奶子树很高,我们找来长树枝把结满果子的羊奶子枝丫勾到身旁,微微欠身一把抓住,双脚也紧紧勾着旁边的柏杨树。

我们都像野蛮人,疯狂地折下一大截枝丫,摘下红色果子就放在衣兜里,谁摘谁得,不会平摊战果。

“别把大枝丫折了!”我对小阿宏和小溪说:“像你们那样折,它明年就不结果了,我们就吃不到了。”

有一半的果子还没熟,青青的。

“我们把红的摘了,青的留着,过几天再来。”

看着满树的羊奶子,摘下来也没多少,我们坐在土埂上,尝完酸涩的果子才回家。

土埂向里的那块大土地,一片金黄,麦子已熟,缀着沉甸甸的穗。

刚入五月时候,外公外婆就把山顶上的菜籽收割了,黑黝黝的菜籽被晒在大竹席上,晒干后请有三轮车的人家帮忙把菜籽运到街市,隐匿在街中间地段的小小的打油厂,一条街都是浓烈的菜油味、油枯味。

回家后,外婆把楼上油缸里的陈年菜油倒到大瓷盆里,把新油倒进油缸,封盖,堆柴。

那一编织袋的油枯,每日清早抓一把放进大锅里煮的猪食里。

秧田在校门口外面,也在小卖部后面。

对面的河田坝里,农人们忙着插秧。

教室里不时飘来湿泥搅拌河水的味道,浑浊中带点清香。

孩子们散学后也跟着大人们穿梭田间,挽起裤脚露出膝盖,走在水草丰满的田埂上,脱下凉鞋光着脚丫随后坐在一处相对干燥的田埂上,撂下小书包,兴冲冲伸脚试探水深。

三叔和四舅两家都未在城里,离得外婆家也近,都回来帮忙插秧子。

刚开学后,外公就请人拉着牛把我家那几块田犁了,泥土新翻,河里的过江藤和其它蔓生野草都掩埋入泥里,成了养料,孕育田野。

公路下有个水闸口,春天搬开石头把上游河水引到田里。

浑浊的水田里,没有野草的踪迹。

外婆叫我们把裤脚挽高点,别把裤子衣服弄湿了。

我们已经把裤脚挽得老高了。

“小泉,你去把那边的秧子背过来。”三姨指了指田一角的背篓。

背篓里是一株株的小秧苗,青叶未干,水珠晶莹,依约有嫩香,被整齐地放着,根上还留有一小块湿泥巴。

我把背篓放在离三姨最近的路边。

“把秧子给我抱过来哇!”

我又摸索着下田,抱着秧苗小心走在凉冰冰的田里,待到田中,水已及膝。

我另抱了一抱秧苗在旁边新起一排,学着大人模样插秧苗,陷在泥中的脚偶尔会被一根掩埋的绳草勒住,或踩到去年收割留下的稻草茎和稻草根。

小卖部的后院是一片小竹林,连着这一方稻田,鸭脚板树傍着路边小屋早在春风中吹开绿叶,草木清幽,秧苗微**,倒映出水中另一重天地,无限风光,层林染绿,大人和孩子们的身影,穿梭忙碌着。

农家五月人最忙。

中午放学回家,檐廊上放了一个大机器,麦秆纷飞,扑满檐廊的麦芒遮住眼,仿若看到的是朦胧古老世界。我走近细瞧他们打麦子,麦子碎屑沾在脸上,皮肤很痒。

外婆去“沟底下”请了几个人帮忙割麦子打麦子,外公主厨,正在灶屋里做饭炒菜。外婆调度人员打麦子,随后又去摆放桌子板凳碗筷。

满满坐了两桌。

那个傻女也来吃午饭,她爹帮我们打麦子。

她是我的同班同学,疯疯癫癫的傻子,智力如三岁小孩,说话也吐字不清。

在班里,我最讨厌她,数她最脏最臭,偏偏她坐在我的正后面,她在最后一排,我倒数第二排。

上课的时候,她一个人在后面自言自语,用如同十几年没排过阴沟水的阴沟般脏臭的手拍我的肩膀。

我向前倾不理她。

我朝她瞪眼,警告她,她依旧用脏手紧拽着我的头发。

她是个疯子,是个傻子。

我向老师求助,老师却视而不见,说“她是傻的,不会欺负你的。”

她妈妈也是傻子,说话也口吃,不过没有她那么多动,傻子妈生了许多孩子,却养育不来孩子,只有她一个活下来,她也差点被她妈妈捂死,这年傻子妈又生了个孩子,后来听人说那还不会走路的小孩感染了非典死了。

那时候,读小学的我,非典流行病一传出,吓得人心惶惶,过了一阵子后不知怎的就无疾而终了,没人在谈论非典了。

十多年后才偶然想起:“哦,那个时候,我们那似乎发生过非典,我都忘了。这么一说,我记得好像那个傻子妈有个儿子死于非典。”

“不是非典,是被傻子妈捂死的,”外婆纠正:“她带不成孩子的,四五岁了还抱在怀里捂着不让走路。”

吃饭的时候,傻女同我一桌,能闻到她散发的那一身恶臭。

她夹菜的手是爪的、抽风的,她是撇子,她把全桌的每一样菜都夹些到碗里,被她夹过的菜就像鸡啄过似的,桌上到处掉落她夹落的菜,好好一顿美餐都被她给毁了,我忍着厌恶只吃了一点我一开始还蛮期待的午餐。

我起身准备去舀点没被她糟蹋的米汤。

她也跟来。

米汤在我身后不远的板凳上。

我舀了满满一碗。

她也兴奋地拿过勺子,她鸡爪般的手一动,一大盆的米汤就给倒在地上,又毁了。

我外婆对她露出鄙夷神色,我也横眉怒眼瞪着她。她却傻笑,一脸兴奋,对做错事一点概念和认知也没有。——这让我们气急败坏,却不好发作,毕竟她爹帮我家出了气力。

去学校的路上,她也跟着我,脚步空虚身体极不平衡,乱踩着向前,还一直喊我:“石……石……泉……石泉……”我看见她说话的时候一长串口水在掉,胸口衣领处一滩口水污迹,全身上下都是脏的。

“以后再也不会请她家了。”外婆当晚就对我说:“再请的话,她要把你桌子都掀翻,傻子她是做错了事情都不知道的。”

“家家,我刚在公路边遇到那个傻子了。”我去镇上换药回来的路上遇见了那个傻女。

“……”

“就是小学和我一起读书那个傻子!你不是说她前几年就被她妈卖了么?怎么又回来啦?”

“别人不要她了,她还不是只有回来?!”

“为什么不要她?”

“生了孩子了,还要一个傻子做什!”

“卖得那么远,她居然自己一个人就跑回来了。”

“本来我们都隔的远的,在公路上那会,走近了她就在我面前张牙舞爪,喊我去街上,她说街上好耍!她还问我‘你晓得……在哪里’。她说的话吐字不清,我不知道她说的是啥,然后我就对她摇头,就很快走回来了——我以为她会抓住我不准我走,以前她老爱抓我,我走了很远才转回去看她,结果她又去问路过的其他人了。她肯定认不到我了。”

外婆认真地听着我讲述。

“她这次跑回来,比以前干净些了,但还是邋遢。”

“她还得回去不?”

“以前都跑回来过好几次,那边的人也过来把她带回去。她在那边还是过的好。那边的哥哥嫂嫂都对她很好。”

“哥哥嫂嫂?”

“他们是两兄弟,弟弟断了一条腿,娶不到媳妇,家里不太富裕,就花钱买了个傻女。他有个哥哥和嫂子,都在那边镇上教书,嫂子也对她特别好。”

“那她为啥子回来啦?”

“还不是她妈,把她骗回来的。”

“当年也是她妈把她卖了的啊,这会又把她骗回来。”

“她妈还不是为了钱,想到她在第一家那过得那么好,自己又没得到几个钱,就把她骗回来后又把她卖了,买去的这家人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了,经常用鞭子抽她,扇她耳光,还用拳头往死里揍她,把她打得鲜血直流。她就自己逃回来了,逃了好几次了。”

“好狠呀,那些人太残忍了。”听完外婆讲的故事,我突然觉得傻女很可怜。

“一个傻子你不给他干活,还拿你来干什么,你逃回去了还不是逃回去了,别人还懒得来找你,懒得供养你!”

“也是。”我低头不语了。

“傻子还不是不知好歹,第一个对她那么好的人家,她还听信她妈的话,一起骗那家人的钱,偷那人家的东西回娘家,他还不是想到她给他生了个娃儿,也就算了。本来那个弟弟都想把她养一辈子的,结果她做出这么些事。”

“这样啊!那个傻子本来就傻嘛,不知道好坏的。她妈妈也有点傻。”

“不是有点傻,是傻得很。”

“就只有那个男的不傻。”我说的是傻子的爹。

“哪个?”

“经常看到他牵猪到街上去的那个男的,傻子她老汉。”方言“老汉”指“爹”。

“他不傻,还不是看起来瓜兮兮的,以前还不是讨不到老婆的。”说到这,外婆压低声音:“傻子还和她娘‘争房’呢!”

外公一早带我去换药后,叫我慢走回来,外公便赶集去了,屋里只有我和外婆挨着坐在两把椅子上,想起什么便说什么,我俩像年龄相仿的好朋友,谈天说地,描述各自所见所闻的趣闻轶事。

“什么是争房?”

“竟有这种事情!我以为我们这些地方是不会有的。她爹呢?”

“她爹不干。晚上她就把她娘赶出去,她进去后就把门锁到,这些尽是背德的事啊。”

“还不是她妈妈的报应!”

“坏事做多了要遭天谴。”

“我记得,他有个小儿子,前几年我都看到他有那么大了,老是呆呆地坐在门前,现在该读小学了吧?”

“死了。”

“咦?怎么回事?”

“被砖砸死了……那个男的想把房子砌个二楼,那天也巧得狠,楼上直冲冲落下块砖,砸中他儿子天灵盖。”

“我还以为他们终于养大一个娃儿,结果……”

下一次去街市换药路过那家时,我下意识望了望,常年开着的堂屋门,还一直开着,小院坝里确实没有那个一直呆坐的孩子,一种悲哀与畏惧席染心头,久久不能平静。

“我这么久疼痛没好,是因为乡下阴气太重了吧。”在乡下的日子,已经好几次黄昏时候听到山的另一头响起哀歌。

那些翻山越岭传到耳朵里的亡人哀歌,令我心情几度~郁消沉。

“别想那些事,生活总会好转的。”外公说。

我有两三条夏天的长裙子,我从没穿裙子到校园去过。

我只在家里穿裙子。

裙子是姑婆孙女的,虽然有点旧,但也很漂亮。

端午节到了,客人们来了,外婆去山坡上扯了许多株艾草挂在门楣上,外公去街市买了些雄黄酒,就在几天前院坝外的石缝处垂挂着一大块蛇蜕的白皮。

校园围墙后的竹林坡道上,有孩子看到一条小菜花蛇,无所畏惧的其他孩子们也都跑过去捉蛇。

“那条蛇是死的。”有孩子说:“刚都还在这,这会就不见了。”

我和其余两个女同学散学后在清扫围墙外的纸张碎屑和零食垃圾,旁观凑热闹的孩子们,不一会自找没趣也就散了回家了。

“我们去砍点牛皮菜。”外婆正被着背篓招呼阿非哥和她一起去。

我也跟着去。

外婆没砍牛皮菜,在每棵牛皮菜上剥下两三皮老叶子回去煮猪食,剩下的就还可继续生长,外婆选出几株长得特别好的,不动它们,让它们发芽抽苔结籽,籽留到下一年栽。

“阿婆,那边月亮都出来了!”阿非哥指着天边淡银色月牙对外婆说。

“不能指月亮,月亮要割耳朵!”

“快给月亮磕头求饶,喊它不要割你耳朵。”非妈妈随即替阿非出主意。

阿非哥望望外婆,又望望妈妈。

扑哧一下赶紧跪在了地方,面向月亮,三叩头,嘴里念念有词:“月亮公公,你不要割我耳朵!月亮公公,你不要割我耳朵!月亮公公……”

我在一旁偷偷地笑了。

他们在外婆家睡了一晚。

“我看看!”非妈妈看了看阿非的耳朵:“有一条刀痕!你莫去碰它,我给你擦点酒。”

“在哪?”我凑过去想看阿非哥的耳背。

阿非哥捂着不让我看,样子很可疑。

我也不知真假了。

但我也从此畏惧,不敢指月亮,看见月亮出来,总是小心谨慎,怕一不小心伸手指月亮。

“月亮在那儿!藏起来了!”后来一次我们坐在院坝里乘凉,我指着屋顶竹林梢若隐若现的月亮对小溪说。

“不能指月亮!”小溪狠狠瞪我一眼。

“没有关系的吧!”我撇嘴,立刻收手。

“要被割耳朵的!”

“我又不是故意的,故意的才会受惩罚!”我试图说服小溪,也试图压制内心逐渐升起的恐惧。

夜晚我睡了不安的一觉,躺在**默念无数遍:“月亮公公,求你别割我耳朵。”

清晨醒来的时候,耳朵没有被割,但耳背有点痛。

那绝对是心理作用。

那个时候的我从此把月亮视作神圣的东西,觉得它可以应验某些古老传说。

六月的火棘花满山竟放,丘陵山坡、林缘灌丛、溪边村旁、悬崖边挂着的,皆是一大丛白色小花。

灶屋外弥漫着翁郁的盛夏的野草香气。我们在草丛里捡用竹竿敲落的李子,时而摸到一株癞蛤蟆草的叶子,凹凸不平,像池塘里癞蛤蟆的背。

午后浓烈阳光照在灶屋外的草丛上,有大蝴蝶颤颤巍巍落在常年开放在灶屋外的不知名的野花上,我们拿着从角落里搜寻来的空塑料瓶,用剪刀戳开几个小洞,把捉到的蝴蝶装进去,我们没网,便空手捉,结果只捉到两只,手上却给沾了蝴蝶翅膀上的金粉,我们赶紧在草叶子上抹一抹,怕那金粉有毒。

花朵上的蝴蝶闪着白色翅膀,灵动地跳着花间舞,轻巧地避开了我们的小手,越过栅栏,飞往后院,飞到高处,飞到我们捉不到的地方。

纷纷扬扬的蝴蝶中,有一两只蜻蜓,我们也跑去捉,我们把全身涂抹着金粉的蝴蝶放了,准备装蜻蜓。

我们一路尾随款款而飞的小蜻蜓,沿着山路奔跑,跳过水沟,钻进菜园,都在我们伸手刚要触及它们时,它们巧妙逃脱了。

和外婆在山坡上栽插红薯尖时,我在悬崖边刨到像粉笔一样能写出白字的白石头。

我们约同村的女孩小铃铛一起去爬山采花挖矿。

今夏的第一只蝉在院坝正对外面的那棵柏杨树上吟唱着沙哑的知了歌,午后,小铃铛到来时,我和小溪在欣赏一只紧紧抓在柑树上的蝉蜕,是个空壳子。

阿宏也把同村的两个男孩南南和华然一同叫来,我们几个孩子一同穿过竹林地悠哉悠哉爬上山坡。

每个周六,我们孩子都不想做作业,默认周末晚上来赶。

我们三个女孩儿一见花就爱不释手,折了许多枝,每枝都布满刺,我们用指甲小心翼翼把一些刺给拔了,以便握在手里。

另外三个男孩儿喜欢看小动物,用石头打水沟里的蛤蟆,溅起的水花把蛤蟆吓得调回井里,他们又折了黄金条,一路挥舞着,如舞剑,小小英姿到处张望搜寻新奇有趣的东西。

白日寂静的山野时不时传来三两声鹧鸪鸣。

“那儿有个鸟窝!”随着阿宏所指方向望去,深绿的柏杨树上,树杈间有一个小窝。

只可惜树太好,黄金条根本够不着,不然孩子们都会把窝连同鸟蛋一同捣下来玩耍。

小阿宏调皮爱捣鸟窝,屋后竹林里有一个藏得极为隐蔽的鸟窝都被他找到了,当他把鸟窝捧回来的时候,外婆把他骂了一顿。

“我早就看到这个鸟窝了,一直没看到鸟妈妈,我就拿回来帮它孵出来。”

“摸了鸟蛋,手要烂的。快把鸟窝放回去。”

阿宏只好把鸟窝放回原位,给它又垫了些干竹叶,放好鸟蛋,再用竹叶盖好鸟蛋,不让它冷着。

几天后,他又去看,那窝还在那,那三个鸟蛋还在那,鸟妈妈一直没来。

“它一定是被你吓跑了,你还是不要去管它们了。”

“可是——”

“你信不信,只要你不去看它们,它们一定会孵成小鸟的。”

后来有一天,早已经忘了此事,一时想起又跑去看,那鸟窝已是空巢了。

没有鸟儿居住的窝,在夏日山雨中潮湿塌落,又回到了竹叶满地的地面。

小径边开着蒲公英和黄色小野菊,玉米地里一两株草上结着一两颗红色的蛇莓,还有山沟上垂着的草茎挂着灯笼般的小果子。

遥望满山深绿,深藏着待人探索与挖掘的未知美。

未知而充满野性,璞真而不单一。

我们爬到山坡顶,站在最高处,周围皆是刚插不久的小苕尖,烈日下它们都恹恹的懒懒的,像口渴的孩子有气无力。

土埂边向下的崖坡皆是高高又密集的芭茅草,青青的叶子在蓝天下微微摇曳,从叶缝中能看到远处山谷下的青色水田和灰瓦屋舍,以及蜿蜒的白色公路,穿过两山中开的垭口。

“不要把红苕藤给踩到了!”我告诫他们别乱跳。山坡顶上这块地是外婆家的,若是外婆知道我带他们来破坏庄稼,我可会被责骂的。

我带着小溪和铃铛妹妹到有白石头的坡道边,阿宏三人则朝远处更深绿的山林走去。

坡道边丝茅草丛生,野地瓜藤缠绕,我把一直拿着的刺梨花搁一旁,用手扒开上次我用野草遮挡住的地方,是我刨过的痕迹,我又刨开旁边细碎的粉末状干泥巴,露出一块石头,白色石头长在灰石中,右手轻轻一抠,白色石头就落在我左手手心,白石很脆也不多,我们每人各得一小块,放在衣兜里小心维护,回去之后在泥巴墙上写字。

如今端午已过,野地瓜藤早已爬满坡道,我们顺着瓜藤,摸着几个暗红色小地瓜,我们摘来尝尝,然后一口吐了。

味道怪怪的。

“那边的桑葚皆了一树呢!”另一处崖边有棵桑葚树,兴许是在山野深处没有什么人来采,小阿宏招呼我们过去。

崖下是别人种的土地,崖边桑葚树上结着暗紫色桑葚果子,大颗,已熟透,我们争抢着才来吃,手上尽沾了它的红汁,黏黏的,我们未尝尽兴,亦把淡红色的桑葚也摘来吃了。

下坡时,我们走的另一条路,到达了华然家,在他家菜园子里摘早番茄吃,在泥墙后抓地牯牛和鼠妇,进入他院外的石凳上坐了一会儿,又爬上他家旁边的旧楼玩了几盘迷藏,直到日影西斜,余晖泼洒到小院。

“小泉!小溪!宏宏!你们在哪里?!天都黑了哟!”外婆的呼喊从村最里头传过来。

我们走山村主路回去,主路上有一个堆满杂草的破屋子,一直无人打理,有别家到处啄食的母鸡钻进去,下几个鸡蛋在里头。小阿宏先躲迷藏躲在此处,偶然发现好几个鸡蛋,他也悄悄地不与任何人提。

我们是不敢躲进去的,我们怕有蛇之类的动物藏在杂草中。

回家的路上,只我们三个孩子,阿宏给我们做了个手势,暗示我们悄悄的不准大喊,阿宏遂跑上去摸出那四五个鸡蛋,藏在怀里快速溜回了家,一脸兴奋,给阿婆报告这一番成果,便自行放进碗柜的抽屉里。

“你做不成作业就去找小铃铛嘛。”外婆对小溪说。小铃铛和小溪小宏都在同班。

小溪偶尔会把作业拿到小铃铛家去做。我和阿宏也跟着去。

做作业只是托词,实则是玩耍,还可以看点播台的动画片。

她家在一座大楼房的后面,光线被遮挡,又靠着山,更显得幽癖潮湿。

我们先在她家房屋对着的大楼房里捉迷藏,虽然没人居住,但楼上楼下的门皆是锁着的,走廊上堆满了小铃铛家的柴。

听外婆说小铃铛一家明年或后面都要搬到城市里去。

小铃铛也会到城里读书了吧。

小溪每日都和她一起回家,商讨学习,俨然是最好的朋友了。

捉玩迷藏满头大汗挤坐在她家小**,为幽默的动画片嘴咧开了花。

村里的哑巴也会在她家门口站一站,我很好奇他是不是和铃铛一家沾亲带故。

哑巴挨着小铃铛家的墙壁搭了一间简陋的竹屋。两家挨得如此近,却炊煮各不相干,似乎言语也少得很。

似乎哑巴总粘着小铃铛一家,甩也甩不掉。

小铃铛一家还没搬进偏僻小屋,还在大楼房的旁边时,哑巴便挨着她家,也是搭了个小竹屋。哑巴的小竹屋前边还有个稍微宽大些的竹屋,搭得还比较紧致,里面住着一孤寡老人,那老人与我家有些许过节,还常偷村里人的鸡鸭,竹屋里常传来鸡鸭叫声,他不承认,村里人皆看他不顺眼,也许是受了诅咒,无病无伤就命绝在家中。

哑巴也是个无依无靠的人,约莫四五十岁,依然无妻无儿,他总傍着别家房子而居,是为了寻求依靠吧。哑巴在竹屋外的主路上搭了一个木架子,绿色藤蔓爬满架子,那两三米的路顿时变成一条绿荫小道,有一刻我觉得很诗意,却不会大胆出言赞美,更多地感到一种酸楚与痛心。

或许觉得他可怜吧,所以不忍心赞美,赞美只会更觉深切的悲哀与怜悯。

“小泉小溪!天要下雨了!把院坝里晾的衣服收了,把猪圈屋檐边的那双布鞋也收了!”在外面玉米地里锄草的外婆喊我们,我们在廊上做作业。

黄昏时候天色忽地阴沉,暴雨急至,大颗雨珠已稀稀拉拉地落下。我们赶紧放下手中铅笔,去收拾外婆所说的衣服和鞋子。外公和外婆也马上回来了,抖落身上的雨珠,搁好锄头,脱下胶鞋,坐在廊上观看雨中的院坝。

夏季的暴雨淅淅沥沥,屋顶竹叶沙沙擦着瓦片的声音,持续不断,安宁祥和。

雨雾朦胧,天色暗了,灶屋灯光亮了。

外公外婆煮了盐菜浑汤面,面条里有盐菜和肉片。

下雨的夜晚,最喜欢吃这样一碗热乎乎的浑汤面条,此中美味就着那沙沙竹声雨声一同吃下,连汤也喝光,睡梦是绵长而甜美的。

雨后清凉的风,吹动半干的树叶,蝉声透过颤动的绿叶间幽幽传来。

雨后的白天,路未干,有时周末,我们穿着各自的小胶鞋去山坡上锄草,调皮的阿宏等我们走到竹林地时,冷不防就摇动几下我们身边的竹子,他快速躲开,雨珠皆数落在我们身上,我也边走边谋划着捉弄他俩一场,等各自防备减轻,我也趁机摇几下他们正经过的柏杨树,悉悉率率落下许多水珠,夏日的清凉。

以后下雨,无论走在山坡上还是村路上,我们时不时会想起这个游戏,偷袭各自一番。

孩子的我们,玩了许多游戏,最爱那捉迷藏,那似乎是永远也玩不腻的游戏。

最后一次玩捉迷藏,是这年夏天,同村孩子一起玩迷藏。

我一个人躲在老屋半墙下。

那个新回来的所谓的哥哥也参与了我们的游戏,以前从未见过他,大人们叫我们喊他哥哥,年龄和彬表哥差不多。

他也跟了进来,我以为他也会和我一样藏在这里,没想到下一秒他突然把我按倒在地,这一瞬间内心意识到危险迫近,脑海里模糊的印象已预感到可能要发生的事情,我急切地想推开那人。

夏天穿得单薄,我立马狠狠地朝那人手臂上咬去,连忙起身跑回家。

“没什么……没什么啦。”我不留痕迹地笑道。

我进了里屋,没开灯,在黑暗中把全身上下的衣服通通换了。

即便毫发无损,即便后来再没看见那人,捉迷藏于我已成了可耻的回忆。以后的种种谈及或想起捉迷藏都会附带地想起那难以对人启齿之事。

这之后我常常躲进里屋,摸着自己的胸脯,我敏感地觉察到它的小小变化,正在萌生出某种可怕的欲望,我既期待同时又感到这欲望的可耻,我极力压制——我把双手放在胸前,才觉那欲望渐渐平息。

此般怪异的自己,我不敢开灯瞧。

我也怕外婆撞见这般怪异的我。

我厌恶成为女人!

我永远都不会成为女人!

最后毫无波澜自言自语的我,更像是在虔诚地发誓。

我走出昏暗的里屋,外面明亮的光照过来,我的眼神躲闪着,像一个做了坏事的孩子。

风车咯吱咯吱转着,玉米碎屑纷飞落下院坝,玉米粒落入箩筐里。

今天玉米粒就晒干了,经风车过滤一次就可装进粮食柜子里。

最热的那几天,玉米都折磨了我们好些天,我们把山坡上的苞谷掰回家,堆满了长廊两边,连堂屋也被占了半个屋子。

八月的蚊子繁生,到处招惹人,外婆取了装满杂草碎屑的火盆子,火盆子里炊着串串白烟,绕着正掰玉米粒的我们,蚊虫被驱走不敢靠近。

傍晚,收完玉米粒,把院坝打扫干净,外婆奖励了我们每人一个灰包蛋。

打完胡豆后,外婆同样也奖励了我们灰包蛋,我们皆欢喜,不忍吃完。

这一月似乎没怎么下雨,白天院坝晒得滚烫,外公用连盖打胡豆和豌豆,我们用竹耙把胡豆壳捞进背篓,倒到灶屋里。

“你们去屋里,外面灰尘大!”下午外婆叫我们去屋里睡一会。

我们进屋后,外婆把四处的门皆关了,外公打连盖的声音啪嗒啪嗒地有节奏响着,我们很快睡沉了。

进屋时天还未黑,从昏睡中醒来推开门时,橘黄夕阳越过屋顶泼洒到庭院,外公在捞胡豆壳。

我去灶屋水缸里舀了一碗水,咕噜咕噜喝个不停。

“温水壶里有开水!小心喝多了待会拉肚子!”外婆担忧地道。

“井水好喝又凉快呢!”

后院的葡萄架子每年这时候都结了串串青葡萄。

还是玉米粒大的小青葡萄时,外婆拿了一叠旧报纸,吩咐我们一起去把葡萄串裹起来,以防山中鸟儿来啄。

我们每日都去偷瞧,此时葡萄应已熟了啊。

“小泉,快过来!”外婆叫我去后院,语气喜悦。

“快拿去!这串熟了!”外婆递给我一串青葡萄。

小溪和阿宏也闻风赶来,也各得一串葡萄。

“就是这品种,你们尝尝看,甜不甜?”

“甜的咦!居然还青的就甜了!”

小孩子只觉这太不可思议了。

外婆叫我们去堰塘边割猪草,她干活累了一天了。

我们念着玩,你推给我,我推给你,谁也不去。

“不去就算了!我去!”外婆实在生气了,拿起背篓就往外走。

“我去,我去。”我连忙说,把外婆的背篓抢过来。

“走嘛,我们一起去割过江藤,堰塘那也很好耍的。”我对小溪和阿宏说。

村里有个堰塘,比老家的小鱼塘大好几倍。

堰塘里深浅不一,较深处是水,上面浮着鸭子,较浅处长满野草,似有芦苇或荻花,还有一些**的地表,土壤龟裂干燥,我们可以踩上去。过江藤就长在堰塘边,我们并不需要涉水,就可用镰刀割下这些藤蔓野草,放进背篓里。

运气好的话,还可在野草丛中找到一两个鸭蛋呢。

我们用菜刀把这些猪草和牛皮菜切碎,加点去年闸刀闸碎的干苕藤,再配上一斗升玉米粗粉,便混合成了第二日早起煮的猪食。

秋天的河田边上,到处都是木贼草和狗尾巴,水田里堆了稻草垛,旷野秋风微凉,远处小山,山下有小屋舍。

收割完稻谷,田野上就此般空旷邈远了。

散学后我们习惯从田野小路上绕回家,田野上有很多大人们来往,我喜欢瞧那路边草丛,也曾发现一把生锈的小刀,捡回家还能削铅笔。

秋天开学后没几天,老师钦点我和其他两位同学参加朗读比赛,比赛要到镇中心小学去。

每天早上,她把我们三个叫去办公室里朗读,课下我从来不朗读,不作准备。

以至于到了那天,我到了镇中心小学却找不到教室。

“从那进去!”好心人给我指路。

我推开门,进门的桌边坐两个人,私自闲聊着,我以为他们也是等在教室里参加朗读比赛的,没认真看那两人,便兀自低头向教室后排走。

接着又有学生进来,在那两个人的面前朗读起来。

我才发觉不对。

等那同学朗读完,我把我的资料拿上去,颇为尴尬地红着脸:“我是来参加朗读比赛的。”

他们把三年级的课本目录翻来,问我:“选的是哪篇?”

我指了那篇写发明万能胶水的课文,发觉不对劲。

然后他们把书合上,说:“可以开始了。”

我以为他们会拿给我一本新书叫我读,没想到是“背旧书”。

而且胶水那篇课文我只记得开头,从没背过,于是开头还算和课文对上号了,后来全糊里糊涂不知所云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说完没,我实在编不下去了,顿然结束“朗读”,说了句“我朗读完了”,便一溜烟跑了,结果怎样我不管了。

中秋节,我们一早就把屋子院坝各处打扫完,外婆杀了只大公鸡,又炸了一大盆酥肉,酥香满院。外公从镇上买回来蔬菜和一条大鱼。

大舅和大舅娘一老早就赶回来,帮忙下厨烧柴。

外婆叫我们三个孩子去镇上看看三姨他们为什么还不过来吃饭。

我们翻过垭口,就看见四舅骑摩托车正赶来,四舅娘和阿非哥都在车后坐着。

“你们就在这等到,待会我把他们送回去再来接你们。”

另一辆摩托车又靠近我们,是三姨他们。大彬哥下了车,叫我们一人先行上车。

“你们先回去嘛,四舅说了待会儿要来接我们。”我推脱。

最后还是小阿宏坐上去,先回了家。

我和小溪还有彬哥一起走在路上。

“那有棵酸枣树,我们去摘。”我才知道大彬哥留下来的目的,说完他走到那棵酸枣树边使劲摇,还叫我们看准了落在哪儿好去捡着。

不知道当时捡了多少酸枣,我尝了一颗,真真如其名酸溜溜的,口水直流。

垭口上坡处那一棵酸枣树,挺立在众多木栾树中,不是大彬哥,我也会不知道。

“好想吃酸枣,好怀念啊!”后来偶尔会回想起那时候。

“哪里有酸枣?”妈妈问。

“那个垭口那啊。”

“我咋不晓得啦?!”

“哎呀,过年的时候回去指给你看。”我脑中想着那棵酸枣树还挺立在垭口路边。

“在高速公路那儿!”妹妹提醒我们。

“对对对!就在下坡那高速公路穿过……”我突然恍悟、失落、又平静:“哦……被高速公路填了啊,早就被填了啊,我还一直觉得什么都没变!”

原来我的记忆还停留在小时候世事未改变时,原来我的印象里那棵酸枣树一直就在那儿,这种微妙的体悟——从未因改变地貌而改变我的印象——令我感到某种寂静性格中微澜的情绪波动。

日子似乎无波无澜,又惹人留恋。

路过城市的夜晚,看到角落里胭脂花静谧地开放,若有若无的香气传入鼻尖。

灶屋外也是有这么几株胭脂花,晨敛暮开,秋日黄昏,我们孩子都会去摘几朵那像长喇叭的胭脂花,可被我们轻轻吹响。

我们不感厌倦地在山野村舍间玩闹追逐,度过了两个秋冬春夏。

小阿宏来的第二个新年,我便觉察到他和他爸关系的微妙变化,小阿宏怎也不称呼幺舅舅“爸爸”,幺舅舅也只是笑笑。

“你不认得你爸爸了哇?!”众人皆在笑小阿宏如此不懂事。

阿宏躲在钟姨身后,就是不出声,钟姨也表现出不易察觉的冷淡,我并不知当时阿宏父母在闹离婚。

“嗯!”小阿宏应了声,赶紧跑了出去。

他们以为我外婆去山坡顶上干活了,没想到外婆就在院坝外的玉米地里锄草。

最近柜子里的钱不知怎的就少了,外婆走出玉米地拦住阿宏,阿宏顿时脸红低下头,此事暴露了。

外婆把阿宏责骂了一顿,其实是轻言细语地教导,叫他以后不能偷东西。

阿宏本是个乖孩子,每天回家都会向外公外婆报告一声:“阿公阿婆,我回来啦。”

这也是外公外婆常常念叨的宏娃的好的一面。

放暑假的第一天,钟姨回来了,她和外公外婆商量了些事。

“我想抚养宏娃,我要把宏娃带走。”

“就让宏娃待到我们身边嘛,他很乖的,他走了我们都舍不得。”外婆悄悄抹了抹眼角。

“我一个人没了宏娃,我也活不下去。”

外公外婆皆舍不得宏娃,但也没办法,钟姨的语气坚决。

“我不走!我不走!”小阿宏拼命挣脱钟姨的手,大哭起来:“我要留在阿公阿婆身边!”

钟姨三番五次劝说,小阿宏偏不走,钟姨拿起一根细竹竿就向阿宏打去,阿宏则绕着院坝一直跑,钟姨一直追,直到阿宏身上伤痕累累。

阿宏哭得断了声气都还在哭,抹了眼泪,恨恨地看着钟姨。

“小泉和小溪也要和我们一起去的。”钟姨说。

阿宏情绪终于缓和了些。

钟姨背对着阿宏,使劲对我们眨眼,让我们替她圆谎:“你们都要和我们去新疆,对吧。”

我们皆点了点头。

“走,我们一起去。”钟姨拉着阿宏的手,看了看我们。

我们又看了看外婆,外婆对我们无奈地点了点头:“去嘛。”

“来,你们走前面。”钟姨拉过我和小溪,让我俩走在前面。

阿宏渐渐不哭了,心情好转,高兴地和我们奔跑在钟姨前面,奔跑在山村小路上。

我们在公路上等客车来,阿宏讲着去远方要和我们一起玩耍什么什么的,我们负罪般地点头。

不一会车来了。

“你们先上去。”钟姨说。

我们照做了。

等钟姨把阿宏拉到车里边,钟姨紧紧抱住阿宏,对站在门口的我们喊:“你们快下去吧。”

我们站到公路上,回头看见车窗里小阿宏拼命挣扎嘶喊哭泣,我们看着车窗远去,心里的负罪感更甚。

我们欺骗了小阿宏。

车开得老远再也看不见了,我和小溪才怅然走回去,一路上兴致缺缺,无比失落,像两个空洞无情的木偶。

……

不知何时会再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