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冬眠的狗
大风吹进窗,吹动半脱落的墙纸,翻飞不停,发出簌簌声,冰冷的墙壁。
凛冽北风刮了一天,我们瑟缩着身子坐在教室里。
北风吹起来了,动物要冬眠了,小草也钻到地下去了,留下大地光秃秃的脸。
大风把大树上的干枝丫吹落,散学路上,我们边走边捡,抱着枝丫回家。
“家家,你看我们捡了好多柴!”
我们高兴地把柴木放进灶屋里。冬天的灶屋很温暖。
外婆笑向我们,满脸欣慰——无声的表扬。
我们站在院坝里感受北风,心情激动不已,我的衣襟被吹起,我眯着眼看着院坝周围的大树在风中大肆飘摇,也吹落了许多干枝丫,过不久也会被我们捡到灶屋里,温暖一整个冬天的灶屋吧。
“天凉了,都去加件衣服!”外婆的喊声从灶屋里传出来,屋顶在冒炊烟,被大风刮散到天边。
“嗯!待会儿就去。”
“别冷凉了!”
“嗯知道啦!”
大白狗躲进了狗洞里,我们三个孩子蹲在洞边,看着里头蜷缩的白狗,唤了声它,它抬起头来向着洞口慵懒一望,睡眼惺忪。
“大白狗要冬眠了。”小阿宏说,他想着冬天在洞里睡觉就是冬眠吧。
“冬眠是要像蛇一样藏起来的,藏到人找不到的地方,老师说狗狗不冬眠。”小溪摸着她的短发,满含疑惑。
也许所有动物冬天都是要冬眠的吧,我假想:
我也要冬眠,我要躲到山洞里,到明年夏天才出来。
一瞬间脑海里闪过这奇妙想法,我似乎觉得自己真的曾经冬眠过。
小阿宏和小溪把那辆自行车从偏房里抬出来,抬到阶沿下院坝里,我们三人绕着院坝转圈,一人骑一会儿,我们在风中快速奔跑,不知疲倦地转了几十圈,直到晚饭时辰。
我们在竹叶沙沙声中入睡,第二日冷雨淅沥。
我们背着书包,穿着雨胶鞋,每人撑着一把伞,走在泥泞小路上,还净往水坑里踩,外公外婆总是叮嘱我们要走路边上没水的地方,我们总是不听话。
妹妹的伞总是坏得很快。
冬天里,隔三差五得换一把新伞,也不知她是怎么撑伞的,她的鞋子也穿破两三双。
“我冬天就穿一双鞋,小溪你得穿坏好几双呢,走路踩轻一点嘛!”我对妹妹已无可奈何。
“她像男孩,走路不知轻重地乱踩,你是姐姐你更懂得爱惜。”外婆常这样说。
妹妹每穿破一双鞋子外公外婆总是会和颜悦色笑了好一阵子,戏说:“这孩子,没有哪双鞋子她是穿了一整年的。”
仿佛妹妹就是天生的破坏神,不过是一个善良的破坏神。
期末考试,田老师让我们所有的桌子板凳朝教室后面移,以至于前面的半个教室都是空地,后边的桌子板凳挤在一起,人坐其中根本伸展不开四肢,简单明了其实就是方便学生们互相照抄看答案,我讨厌看别人答案,也讨厌别人看我答案。
小野坐我前边,明目张胆和左右商量答案,我神色淡淡瞥了他们一眼,这场交头接耳的考试,我肘着手臂拘谨地写字,憋着满心的不自在,对老师的厌恶感更甚。
秋天,院坝旁的两棵柑桔树结了青绿果子,冬天,都已渐渐黄了,熟了,可摘了。
“吃了的柑儿,把柑皮放在窗户上吹到!柑皮儿不要剥烂了!”外公看我们拿着竹竿戳树上的黄柑桔。
“为什么啦?”
“柑皮儿止咳祛痰的,以后好炖肉吃,比药管效。”
我们乖乖地把柑桔皮完整地剥下来,手上沾满了柑桔皮鲜绿的汁液,尝一瓣柑桔,满嘴溜酸:“好酸呀!”
我们都皱起眉头,酸酸的样子,口水直流。
这是一个半黄半绿的柑桔,是不小心敲落的。不好吃的东西要先吃,这个未熟透的柑桔被我们先吃掉,吐!我们把柑桔瓣里的籽儿吐得老远,飞落到院坝外小路边泥沟里和土壤里。
正是橘子上市时,街市上有柑桔、脐橙、血橙……外公买了一袋脐橙,我们第一次吃脐橙,各自揣着兴奋,我们每人一个,到灶屋拿菜刀切成四瓣,甜汁下腹,凉凉的暖暖的,舍不得吃完。
这是与院坝里柑桔不一样的味道。
冬日吃橘,意味着新年近了。
孩子都热切期盼着新年,期盼一大家人聚在一起的热闹氛围,我们翻看墙上的挂历,数着渐渐临近的日子,那种喜悦不可言喻。
寒假,我们跑到小铃铛家去看电视,看卓别林、猫和老鼠,我们挤在她家的床边,笑个不停。
外婆家没有彩电,只有带天线的黑白电视,每晚看新闻联播都得转动天线,后来外婆也懒得看了,它就静静地被搁置在堂屋角落里。
腊月二十八,中午外公外婆为我煮了我最爱的鱼,早上还吃了两个鸡蛋。
“以后你们每个人过生日都会给你们煮好吃的。”外公说。
我们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无比高兴,那么每年都会有好几个特别的日子,小孩子最爱憧憬美好的事物到来,即便得到过许多次也不倦怠。
“后园有甘蔗,”小溪悄悄说:“我看见家家在挖甘蔗啦!”
“我前头看见阿婆把甘蔗窖在那个大坑里的。”阿宏似乎对一切了如指掌。
“藏到新年才吃的,不用土埋着的话,那么多甘蔗肯定都坏了。”咦,为什么埋在地里这么久它都没坏?还有红苕也是,就放在后面的洞里,新年过后都不会坏哩,我也想吃甘蔗,一阵子都以为甘蔗被吃完了。
我们三人跑到后园门口,外婆正拿着刚刨出来的一大根甘蔗走进门,她一个笑,我们便知道这是给我们吃的。
在厨房里外婆用菜刀把爬灰的一层简单削掉,每人分得一截,咬一口便流一口的口水,还发出吸吸吸的声音,然后把嚼干汁液的甘蔗屑扔得老远,三人还不一而同地比赛谁扔得最远,吃完后满手的甘蔗灰,脸上也是,像三个馋嘴小花猫,一截甘蔗根本填不饱贪求的欲望,不过没有多的,也只得巴巴望着,思索着下一次是不是该细嚼慢咽慢慢品尝。
好吃的东西应该吃得久一点才好,才不辜负其中美味吧。
“妈妈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我问外婆。
“后天回来。”后天大年三十。
“又那么晚才回来过年啊!”我抱怨。那一天我的生日都过了,每一年这时候我都期望爸妈能有个例外早点回家带给我惊喜。
二十九这天,家里也还是只有我们五个人,没有亲戚回来,不过我们被安排打扫卫生了,院子里里外外都被我们清扫了,我们出手太重,静静躺在地上的灰尘飞到了屋顶中央,满屋子都膨着灰,像“乌烟瘴气”!这乌烟瘴气之景象却令人顿感生机热闹!三人脸上挂着扯不断的嬉皮笑脸,大扫除意味着新年近在眼前了,没有哪个孩子不欢喜。
院坝也整洁一新,路边树上掉下的枝丫也被我们捡起堆放进灶屋,处处都焕然有生气,大门两边泛旧的对联也被贴上了新的红对联, 大门上崭新的秦叔宝和尉迟恭,威武雄壮,驱魔挡鬼。连厨房门、猪圈门和偏房门两边都被贴了新对联。
三十上午十点钟就陆续有舅舅们回来,我很早就起床把板凳放在院坝里等着,大白狗也跑到我身边使劲摇尾巴,等外婆的五个儿女都回来了,我爸妈还没回来。
虽然氛围一热闹我就高兴起来,但妈妈这个压轴惊喜还没回来。
——就差老五了。
外婆叫我们把其它板凳也端到院坝里,让长辈们坐着,外婆的儿女媳妇女婿们随意散座在大院坝里,一些谈天说地一年在外的故事,一些四处走动观看院坝周围的清丽风景,我们孩子在院坝里蹦跳,和表姐表哥们一起,有时也躲到舅舅舅妈身后,抑或听着他们讲述城市风物,从他们的话语中我仿佛能闻到城市人烟的味道。
中午十二点我们在爆竹声声中吃了丰盛午餐。
下午两三点,爸妈才回来。远远看着爸妈的身影,我和妹像离弦箭飞速射击到爸妈面前,爸爸提了两圆鼓鼓的编织袋,妈妈也提了一个,我看见它们的一瞬间,暗想着今年姑婆肯定又惯例送给我们一袋她孙女的旧衣裳,心里喜滋滋地帮爸妈,两姊妹一人拖着一袋朝屋里走,放在我们睡觉里屋的柜子前。
我们两姊妹在阶沿处和爸爸做游戏:我们从一米高的檐廊上跳到站在院坝里爸爸的怀抱里,爸爸接住我们。
一开始我胆小不敢尝试,犹犹豫豫好一会,我才鼓足勇气蹦地一下,爸爸准确接住我,爸爸坚实的臂膀沉稳有力,我们也便放大胆子反复玩这个游戏。他把我们举得老高,还让我们坐了几次马马肩。
爸爸的怀里有股奇异温暖的味道,像是装卸厂货品在阳光下暴晒后的味道,像是大菜市场卖的干杂香料的味道,又像是姑婆送的那些干净的旧衣裳味道,新鲜而耐闻,一种岁月沉淀历久弥香的气息。
“数一数一共有好多人!”外婆吩咐我拿筷子上桌。
“”家家、家公两个,大舅一家三个,大姨、大姨父两个,三姨一家三个,四舅一家三口,我家四个,六舅钟姨阿宏三个……20个20双筷子!”我扳着手指数数,把三姨买的新筷子摆上桌。
家里摆了两张桌子一高一矮,除夕夜。
外公和舅舅们围成一大高桌,孩子们和不会喝酒的舅妈姨妈在另一矮桌上。一大家人差点挤不下,我和妹妹另外端了根板凳挤在矮桌边上,桌上菜品是一年中最丰盛的,香肠腊肉酥肉拌鸡红烧鸭水煮鱼,皆爱不释手,筷子不离手。
“小泉,我们捉迷藏哇!”夜饭后大彬哥邀请我们一起捉迷藏,大彬哥是最大的表哥,也只比我大四岁,此时屋里灯火通明,但院子周围早已隐匿在夜色中,捉迷藏再合适不过。
我们吃得饱饱的,精力十足,躲到猪圈后面、偏房里、后院竹林坝、厨房里、鸡笼旁,数到一百下的那个人得到处找我们,谁第一个被找到谁就输了。上一次是小阿宏先被找到,这次他得来捉我们。我和妹妹匆匆躲进钟姨屋里床底下,像狗一样耳朵竖起灵敏听着外面动静。
小阿宏到处找我们,一直徘徊于外面藏过的地点。
阿非哥首先被找到,温暖地讪笑一声,乖乖地呆院坝里等着其他人被找到。
堂屋里人很多,长辈们坐着聊天呢,碗柜后露出一只脚,站在院坝里静观其变的阿非哥微笑起来,胸有成竹朝小阿宏指了指,无声即意会。
小阿宏悄悄走到堂屋门边,偷偷向里窥视,阿非哥也跟在小阿宏身后,用眼神示意那一只“马大脚”。
“我找到你了!”小阿宏两大步蹦到碗柜前,对着那人就兴奋大叫:“大彬哥!我找你了。”
“还有谁没被找到?”大斌哥摊手像逃犯承认被抓。
“小泉和小溪不知道藏哪儿去了,到处都没人。”阿非哥似是佩服我们。
就藏在隔壁里屋的我们不禁一阵窃笑,差点没忍住爆笑不然就露馅了不攻自破。
没过一会儿,钟姨屋里的灯突然被人打开,我们吓了一跳,只要他一蹲下来便会发现床底下的我们。
我微微倾身朝外探头,瞥见是阿非哥,便主动露出大半个脑袋,对他做了个手势,把食指竖放在嘴边,朝他“嘘”的一声,示意他别出卖我们。
随后他关了灯,若无其事地走出去,对大彬哥说:“没人。”
“她们到底跑哪儿去了?”大彬哥和小阿宏已找得不耐烦了。
等他们再次到偏旁细找的时候,我们两姊妹突然出现在檐廊上,檐廊上灯光照着我们。
我们是胜利者。
“嘿!我们在这儿呢!”我们朝他们的背影大喊:“你们输了!”
“你们刚才藏在哪儿的?”大彬哥怀疑我们不可能隐藏得那么好。
因为阿非哥已不自觉露出可疑的笑。
“那儿——院坝外面!”我指了指夜色中什么也看不见的院坝外,那儿的确是个好藏处——跳下一米高的院坝,下面是乡村小路,我补充:“我们后来就躲在那里!”
的确,小阿宏一开始就朝那儿看了看,没发现人影,后来就没去那儿找了,料想到夜太黑我们可能不会藏到那儿。
没想到我们真藏在那儿,小阿宏也就没话说了。
我们又玩了几盘捉迷藏,直到三姨喊彬表哥,四舅喊阿非哥的时候,我们才结束游戏。
三姨一家回竹山镇街市的家,四舅一家回邻镇丽水镇的家,因为没有足够的房间。
夜色中摩托车穿梭而去。
我们剩下的孩子,都躺到各自的**,安心等待第二天新的一年。
我们还没睡着,妈妈把那一口袋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分发给我们两姊妹,大件的衣服给我,小件的给妹妹。
我最喜欢这些旧衣裳。样式很多,且不用花钱买,不管怎样,总能找着几件漂亮又适合自己的。
大多是刚刚穿旧,不再跟随城市里服装潮流,对我来说,那可是乡下买不到的好衣裳。
早上起床,院坝外边还遗留有昨日燃尽的爆竹,小阿宏在搜索着是否有未燃尽的小火炮,他手里拿了一包火柴。
“不要点燃!好危险!”我对他吼。
“宏娃,不要去点那些火炮!”外婆听见我的声音后,严厉制止他。
他这才松了手。
“大彬哥,我们到公路上去玩吧。”午后,小阿宏想找大彬哥到公路小卖部买小火炮。
四舅一家和三姨一家午前就骑摩托车回来了。
“琅姐,你去不?我们到公路上去玩。”大彬哥问大表姐,然后附在大琅姐和阿非哥耳边悄声商量着去网吧。
琅表姐大我七岁,是外婆最大的孙女。
“好呀,我也正想去呢。”琅表姐欣然接受。
“小泉小溪——嘿两小不点,你们想到公路上去玩不?”琅表姐询问站在厨房门口的我们。我们也正两眼放光看着他们,虽不说话,我们贪玩的动机也被琅表姐一眼看穿。
我们一行人出了村到了小卖部,琅表姐买了一把花生糖,递给我们每人两个。
大彬哥买了三盒擦炮,和阿非、阿宏到河边扔擦炮,掉落在水里的擦炮一声闷响,我赶紧捂住耳朵。
“不要扔过来!不要扔过来!”大彬哥爱捉弄我,准备把擦炮朝我扔过来,我瞪着他大叫。
他这才把擦炮扔进水里,擦炮在水里发出一声闷响。
“你看你好小气,这么胆小!以后怎么办哦!”他看着我快要流出泪的眼睛,又是一阵嘲笑我。
我无法反驳他,只有狠狠瞪着他。
“你就不要惹小泉了!擦炮本来就很危险。”琅表姐在这里是最大的,大姐大的话谁敢不听!
彬表哥不以为然地对我哈哈一笑,他本来就是开玩笑的,并未打算把炸弹向我扔过来,只是做做样子吓吓我而已。
没想到真吓到我了。
我讨厌擦炮,还没放寒假的时候,学校里就已有男同学买擦炮,每天下课冷不防一颗擦炮就在教室后面或窗户外面响起,也有一些调皮鬼把擦炮扔在其他同学们的面前、脚边,嘭一声爆了,吓得差点魂不附体。
大彬哥把剩余半盒擦炮给了小阿宏,便和琅表姐、阿非往镇中心的网吧里去了。
大彬哥老爱和我开玩笑,每次过节过年回外婆家,我也习惯了嘿嘿笑着招呼他,他也嘿嘿地对我笑,一走过来就捏住我的鼻子,害得我呼吸不了。
“好啦好啦!”我扳着他的手腕,我往后退。
我的力气根本没有彬表哥的力气大,他见我憋得满脸通红了才放手,等我喘足气,他把右手伸到我面前:“来!握个手!”
又在玩什么把戏?!我还是把手伸过去。
他握着我的手哈哈笑着,突然使力握紧,我也不甘示弱两手并用使力握住他的手指,可惜右手已酸痛发软,我只得屈腰痛呼:“痛——哎哟!快放手耶!算你赢啦我输啦!”
他这才松开手,我依旧痛得弯腰,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吁——好痛喔!我甩着被他捏得像冻伤的手。
我暗自嘀咕,然后跑得离他远远的,满脸不服气地嘀咕:哼!鬼才说我打不赢你!
元宵节前后,外婆的儿女们都已回城里打工了。
爸妈也于初五六就去成都了,新年过完,外婆把几间屋里的床单棉被收刀检卦,清理地面。
新年前我把自己的蝴蝶结藏在一张床的稻草垫里。
绢纱的发圈,像一朵花,是妈妈在小河边地摊上买给我的,我把它叫做“蝴蝶结”。
因为很漂亮,所以很少扎头发,也从未带到学校里,总是放在家里珍藏着。
新年人多,我怕把它弄丢了,看见外婆在铺稻草床垫,我把它夹进里面。
外婆在收拾屋子了,我跑到大舅屋里,**的棉被已被收进衣柜里,我翻找稻草遍寻不着我的蝴蝶结,内心极度不安。
我又去翻找其它屋子的稻草床垫,依旧没有,内心怅然不已,这感觉如同是我被抛弃了,迷失在空茫的宇宙。
我一直对它念念不忘,后来好几次跑进屋里,即便稻草床垫已换了好几次,我仍然不受控制就在稻草床垫里翻找起来,我想它也许是自己藏起来了,我希冀它能自己跑出来,希冀它能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希冀我的念力能呼唤它回到我的身边。
好多时候,我总是不断做着这种无果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