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九月

裂开的大朵大朵棉花苞,被外婆从背篓里倒在堂屋的地上,下面是用一块完好的旧床单垫着的。刚过白露,天气微凉秋风轻,木槐树叶悄悄落了,一片两片三片旋转到院坝上,躲进晾晒的玉米堆里,一起被装进谷仓。后面山坡的大半亩土地,皆种的是棉花,秋阳下的白绒绒一团团,若不把棉花摘回来第二日怕得被露水打湿,秋季总是很忙,收割稻谷晾晒玉米到现在才缓过神来,我们不得不趁着夜晚尽快把棉花絮掐出来,赶在晴朗的日子把它们晒干。

掐棉花前的晚饭,外公外婆各自喝了一小杯白酒,从土地里新刨出的花生,被洗干净摆放在桌子四方,我们三个孩子剥着花生壳,闻着从外公外婆酒杯里飘散到桌四周的酒香,这时候咀嚼着的花生别有一番滋味。

“尝一下嘛。”外婆把蘸了酒的筷子递到我们面前。

“小孩子不要喝酒,你不要拿酒给他们!”

听到外公的反对看到外公脸有愠色,我们三个皆摇头。

“不喝。”阿宏和小溪还是摇头,听外公的话,小孩子不喝酒。

“尝一尝又没什么关系!”外婆依旧坚持。

“我要尝尝。”我摇头之后又点头,光闻着酒的味道都很香哩。

我轻抿蘸有酒的筷子。

“辣死了!辣死了!酒一点都不好喝!”

“看哇!叫他们喝他们都不会喝呐!”外婆对着外公就是得意一笑。

小宏和小溪饭后都去睡了,我跟着外公外婆掐棉花,扳开棉花壳把棉花絮扯出来,放在干净的背篓里,一整个堂屋都是棉花壳新鲜清凉的味道。

“你们什么时候睡觉呢?”我眼睛眨巴着,张大嘴打了个呵欠。

“你快去睡了吧。”外婆看了我一眼,丝毫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叫我先睡觉。

我想他们肯定会熬夜也要把棉花掐完的。

“我把棉花掐完就睡。”我看着还有一小半的棉花没掐,可能也弄不到多久了,便固执地说:“我还不想睡。”

外婆过了一会儿起身进里屋,拿了件衣服出来给我披在身上:“衣服穿上,晚上冷。”

秋夜里堂屋凉飕飕的,从水泥地下透着不明冷气。

我们一直掐棉花直到深夜,手红通通,指甲泛白,看看墙上的挂钟,已是十一点过,静谧的堂屋里滴滴答答的声音清晰可闻。

我们把棉花壳用铁铲铲到箩篼里,放在门边,把装棉花絮的背篓搁到高板凳上,远离地上夜间的寒气。

第二日,外婆才把它们倒在竹编的花格架子上,均匀地分布在上面,晾晒在阳光底下。

接连几日晴空万里,秋阳和爽,干燥的风吹过庭院,棉花都被晒干吹干了,那大朵大朵胖乎乎的棉花,再过一阵子都将被弹成棉絮,将在寒冬腊月裹着蜷缩的我们。

九月清晨没有风,天边渐白还很早,三人吃过饭沿着小路向学校走去,路边电线杆上响起广播,从此处传到彼处,唤醒寂静的山谷,七点整。

一年级的暑假结束,爸爸把妹妹和我一同送去车站,坐上了回外婆家的客车。

钟姨也把阿宏表弟也带回来了,本来无伴的我一下子多了两个玩伴。

我们三人开学这天一同去学校,我读二年级,小阿宏和小溪同读幼儿园。

在我未识多少字前,我一直以为他叫“阿红”。

开学前十多天我们就都已回到外婆家,八月底的阳光依然很烈,照得院坝滚烫,不能光脚走路,宽大竹席子上晒着玉米粒,再晒两天就要装进谷仓,白日的堂屋和里屋却很凉快,也无潮气。

走进钟姨的屋子,依旧是一派凉意袭来,梳妆柜边有把椅子,凹凸不平的泥巴地使得这把新式椅子摇摇晃晃,怎也搁不平稳,抽屉里的东西我是不敢擅自翻来看的,桌子边放着一本发黄破旧的中草药书,封面没有了,连目录也不知怎么掉了好几页。

破旧不堪的梳妆柜蒙着灰,没有梳妆镜,唯有柜前那把欧式椅子才让我感到像是来自遥远没落的城市,因为掸不掉的灰尘因为掩不了的破旧,一种苍凉沧桑与古老悠远的气息,感染着那时的我。

“去把板凳端一根出来。”钟姨为我抓头发上的虱子。

“嗯。”腿站得麻木的我立马跑到堂屋端着外婆家的长条木凳子放到院坝边。

我坐在凳子上,钟姨继续为我抓虱子。

钟姨不喜欢脏兮兮的孩子,决定把我和妹妹的头发弄得干干净净。

她说,长虱子是因我俩不常洗头造成的。

她给我抓虱子就像是给我做头部按摩一样,很舒服。

我对抓虱子的喜悦从未减弱,每每自己亲手抓住,我总是开心地把它们玩弄在手心,像它折磨我一样折磨它。

去年三姨给我剃了光头,就因这讨人厌的虱子。

今年头发长了,依旧长了虱子。

我听校园里的同龄孩子说,虱子会飞,要是同桌长了虱子,你也会因此受连累。

钟姨把我每根头发仔仔细细查看,抓了不可数清的虱子,当手停下动作完成这次“清扫”的时候,我突然感到莫名的失落。

——这场小孩子的游戏宣告结束。

随后,我的头发上被喷洒了白色粉末状药物,钟姨用一个塑料袋子把头发捂住,吩咐我晚上洗头前都不能把袋子取掉。

小溪起先是拒绝钟姨给她抓虱子的。外婆好说好劝,她也就屈从听命了。

小孩子喜欢悄悄说班上同学的坏话,说谁谁谁头上长了虱子要离她远点。

我们都怕别人的议论。

班上换了老师,温柔的李老师被调到镇中小去了,新来的年轻女老师会唱歌会跳舞身材苗条,但是凶巴巴的,所有人都怕她。

迟到的、不听话的、不做作业的男孩子都得蹲马步,女孩子得站门口思过。

开学才几天就有好几位同学受到处罚,双腿发抖地蹲在门边,目光可怜,直到下课铃响。

我不喜欢这位田老师。

田老师叫我们把语文练习册交上去,她要批改。

我做不来,胡乱写了答案上去。

两天后发下练习册,我没拿到自己的那本。

我心虚地四处张望看有没有谁拿错了我的练习册,又心虚地看看讲台上的老师,我的眼神也可怜兮兮惶恐不安了,小心翼翼观察老师的脸色。

“这里有几本练习册没写名字,没拿到练习册的举手,你们都到讲台上来确认。”

我举了。

等他们找完,只剩下两本了。

我翻看辨认:一本只字未有,一本张牙舞爪。

“都不是我的。”我信誓旦旦说。

“我做了的啊,这字那么难看,不是我写的。”我在心里再次确认。

我黯然回到自己座位。

——怎么会不见了呢,我记得我好像写了名字的。

老师顺手把没人领的两练习册搁进讲桌柜子里。

这天我一直思索自己的练习册哪儿去了,快要放学时,顿然觉悟,那本有胡乱字迹的练习册应该是自己的。

我决计把它拿回来。

等放学人走光了,我在讲台上犹豫徘徊了许久,这般行径,连我自己都觉得像一个偷偷摸摸准备偷东西的小贼。

我出去时轻轻关上门,我没有打开柜子,也没有拿走那本练习册。

“猫才只洗一次脸。”

早晨我们三个孩子起床吃饭时,外公教导我们,叫我们必须洗两次脸,用帕子把脸擦干净后还必须在水中洗后拧干,再把脸上各处擦一擦。

我不明白其中含义,只认为自己不是猫,便要听外公的话,要洗两三次脸。

我想着家中猫咪每天睡眼朦胧的样子,我想那多半是只洗一次脸的后果。

洗脸前,外婆给小溪梳头,我尝试着自己给自己梳头,生疏的技巧,马尾左右各一个扎得有点歪,留着短短的齐刘海,露出了眉毛。

“去学校要把扣子扣整齐。”外婆给小溪梳完头发,把她扣错位的纽扣重新对号。

“吃了饭把嘴巴擦干净,不要把饭粒给老师带去了!”走出家门前外婆又玩笑式地嘱咐我们三个。

“你看看我脸上还有没有米饭?”小溪望着我,把我当成她的一面镜子。

“没有。”我也回问:“那我脸上有没有?”

她摇摇头。

我和小溪齐头看向小阿宏:“你看你,脸还没擦干净哩,脸上有米饭!”

小阿宏一听,用手肘的衣服往脸上一擦,紧张地看着我们,见我们摇头,又擦了几下。

“还有呐,没擦完!”我和小溪张大嘴笑个不停,已然没有在学校里笑不露齿的矜持。

“没有了,快去上课了,慢点迟到了。”外婆笑着对阿宏说。

“嗯,阿婆,我去上学了。”小阿宏说完便背着书包走在我和小溪俩的前头。

外婆站在厨房门前,微笑着点点头。

“家家,我也去上学了。”我和小溪也学着阿宏,在离开时总会说一声告别。

阿宏表弟和小溪妹妹对小枣村还很生疏,并未到处跑去玩耍,散学归来得早,三个孩子坐在堂屋的桌子上,各自霸占一方拿着笔认真写作业。

小阿宏爱念出声音来,对着作业本自言自语自问自答。

“阿宏!小声点!”我讨厌做作业的时候有杂音入耳。

阿宏看了我一眼,没说话了。

没过一会儿,阿宏又不由自主地念着作业题目,完全忽略了我刚才的话。

“家家——阿宏他爱要发出声音,吵得我做不好作业!”看见进屋拿晚饭调料的外婆,我大声告状。

“阿宏,做作业的时候不许说话。”

外婆下命令后,阿宏乖乖地不再说一句话。

小溪爱读课文和古诗,一年级后的小溪总是拿着课本,端端正正地坐在凳子上,发出的声调古怪之极。

“你朗读得好像唱歌啊!”我从没听过把课文古诗像歌一样唱,不禁指着她的鼻子,笑得前俯后仰。

“我就是在朗读啊!”她毫无自知地反驳我,依旧“唱”课文。

把外婆家的地皮踩熟后,我们不再早早写作业,放假总是先耍,耍尽兴了,周末的下午才急急忙忙赶作业,和阿宏小溪一起的日子,我也禁不住贪玩的**,总是在最后关头才赶作业。

“去把院坝扫了,去山坡上挖红苕,去把门外那块地里的草锄了……”

“我要做作业。”只有外公外婆叫我们干活时,我们才会拿作业当挡箭牌,然后拿出作业本,假装露出作业很多很苦恼的表情,乖乖地坐在檐廊上盯着练习题神游天外。

“喊你们干活你们要做作业了!不叫你们干活你们又到处跑得不见人影!”我们的把戏轻而易举被外婆识穿,她对我们三个贪玩小鬼也无奈,并未强求孩子们必须干活,除非迫不得已的农忙时节。

——小孩子本就贪玩啊,情有可原。

小孩子也是不懂事的啊,懵懂无知也许会做一些违背道德的事而不自知,依旧天真无邪。

即便有此般认知,现在的我仍然无法改变自己讨厌小孩的想法。

“我还是很讨厌小孩。”成年后的我也时常对家人说:“最讨厌不懂事的孩子!”看着那些捣蛋的孩子,我总是露出一脸嫌弃,就像嫌弃自己。

再美好的句子也消泯不了我对自己的嫌弃。

我对孩时的自己是又爱又恨啊,多么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