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割腕喂剑
寒泪依,冰雪嵌,回首前尘醉梦空,哪顾凝眸离断秋?
心魂早已死去,何以仍会泪盈于睫,素凉晶莹?
尚未回过神来,双手已被人紧紧握了去,归南一边左右摇摆她手臂一边咧嘴兴奋大笑:“姐姐!姐姐!无岸姐姐,原来真是姐姐前来救归南了。”说着,长袍一撩,屈膝长跪,恭恭敬敬朝她拜了一拜,喜滋滋道:“归南拜谢姐姐!”
俊眉星目,红唇佼面,肌若冰雪,虫蛇尽消,前后判若两人,月初旬不明所以,眼底尽是茫然,冷冷道:“我并非你无岸姐姐。”
归南却不管不顾,起身来,一头扎进她怀中,声音尽是孩童娇憨之态:“归南好想姐姐,归南一个人在这冰雪之地待了五千多年,判官说这是我和姐姐之间的一个游戏,姐姐总有一天会来寻到归南。”
说着,竟是哽咽起来:“判官在归南身上施的咒法好可怕,他说外人之泪只能开启狱剑阁之门,只有姐姐的泪才能让我恢复原貌,归南等了好久,不过幸好有这些虫呀蛇呀的陪我玩,不然我一个人在这玩好没趣。”
虫蛇蚀骨之痛,他竟将它们当做玩伴!
月初旬终是确认了怀中这个高出自己半个头的大男子心智仅似幼儿,突地想到心智堪比成人的黑团子,不由一叹,浅浅道:“如今归南咒法已解,可否告知姐姐狱剑阁何在?”
她自是不信他胡诌之言,却不得不寻了狱剑阁。
归南红唇一抿,笑的灿漫无邪,嘻嘻道:“姐姐,这里。”手腕翻转,红袍一挥,晶莹的冰墙瞬间显露出一道高高的牌匾,鎏金大字刻曰:狱剑阁,牌匾下渐渐现出两扇厚厚的木质门来。
推门而入,月初旬忽地止步,努力扯出一个笑,一字一句道:“归南,谢谢你。”
归南望她一眼,欢呼着跑进狱剑阁,笑嘻嘻道:“姐姐从前不会笑,几千年后还是没学会笑。”
月初旬一怔,心道世人之中,果真唯童言童心看的最为透彻。
狱剑阁极为广阔,却不空旷,数千柄剑器法宝或悬于半空,或零落地上,细瞧了去,尽是斑斑锈迹,丝毫看不出有何特别奇异之处。
据闻,狱剑阁中的宝剑原本各有安身之处,中间红柱原是镶嵌着冥界神器炼狱幽冥剑,其他宝剑四处散开,剑尖均指向幽冥剑,芳华灼灼,剑气刺目,奈何自从幽冥剑被天界收放入九重天剑阁之中,此处仙宝便失去其轨迹,肆意凌乱遗落。
当初剑神自毁魂魄封印六界神器,致使神器分别遗落各界,冥界自是早已在狱剑阁中搜寻多年未果,而跳下地狱之渊的各界奇人异士,本便是抱着寻找神器而来,但九夜玲珑只对她道:“幽冥剑必遗落于狱剑阁,姑娘且一试。”
至于仙界神器九仙画为何亦遗落冥界,又遗落何处,他只笑言:“因缘际会。”
月初旬抬手咬破手指,屈指一弹,一滴鲜血疾飞浸入中间红柱内。
归南瞧见,急急跑来弯腰向她手指呵气,皱眉道:“姐姐,疼。”
“无碍。”她口中敷衍,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半空,果真,不过片刻,柱体红芒大盛,丝丝缕缕有黑雾溢出,细瞧了去,竟是凭空生出一句话:
幽幽九府任鬼嗜,冥冥三生凭妖血。
她细细读了几遍,取了收尾四字,暗道,原来是‘幽冥嗜血’,此中蹊跷定是许多人知晓,四处略一张望,果真见许多仙器异宝上沾染有紫黑血迹,又细细琢磨一番,终究没能寻出有何异样,只能作罢。
别无他法,唯有一柄剑一把刀的去试。归南惊呼一声,已见月初旬手指聚气成刃划破了手腕,鲜血汩汩而流,当下捂住眼睛道:“姐姐,姐姐,好多血。”
月初旬叹气:“姐姐是花妖,又不是狗……”
见他身子实在是颤抖的厉害,赶他走,归南却狠狠一咬牙,拽了她黑袍,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
她受尽十八苦难,早已失血过多,终是担忧。
黑团子自从随着华君离进入冥界,总觉某处有双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了他瞧,此时见怨崖镜裂痕斑斑,实在是再也不能窥看狱剑阁情形,不由迈步寻了一清净之地,四处略一张望,朝虚空某处笑吟吟道:“小鬼是在同本公子躲猫猫?”
虚空撕裂,忽地跌下一位少女,青色纱裙,眉目盈盈含春水,似怒似怨似笑的望了他,正是玉长卿之徒鬼黛。
黑团子一怔,这少女眼眸实在是过于奇特,不由仰起脸来,扯了童真笑容,嬉皮笑脸起来:“小鬼一路跟随,有何企图?”
“二公子莫不是已经忘却了……”鬼黛一双清目灼灼晶亮,尚未说完,呼吸一滞,玲珑玉颜已是紫红一片,唯有大口大口的喘息。
黑团子一动不动,径自望了她脖颈处一缕黑烟,面有娇憨,声音却冰冷如铁:“姑娘是……”
鬼黛呼吸困难,结结巴巴的笑:“二公子已经……已经杀了我一次,难道……难道让奴婢连鬼都做不成?”
黑团子忽地撤了那股黑烟,慵懒一笑,闲闲道:“既是死过一次,理应轮回转世,何苦飘**冥界,孤苦无依?”
“公子果真忘了奴婢。”鬼黛咯咯一笑,银铃清脆,忽又弯腰贴近了他玉一般的小脸,软了声音,似是蒙上了一层水雾,糯糯道:“那公子,可曾忘记了一百多年前那杯茶中的合欢散?”
秀眉微皱,黑团子思了片刻,闲闲道:“是你。”
终是想起了她,鬼黛一喜,更是贴近了他小小身子:“公子如此委屈幻为幼童身形,莫不是……莫不是喜欢上了那个跳下地狱之渊的月姑娘?”
她这是在威胁他,欲要向月初旬明他身份?
六界之内,唯泣玉一人知晓巫尊关门弟子便是魔界二公子九夜玲珑,鬼黛能知晓其中原委,左右不过是百年前她在他茶中下了药,取了他面具,窥了他真容,欲要借机取悦于他,岂料引他犯了旧疾,被九烛以勾引主子为由重罚而亡。
黑团子一叹,周身忽地煞气滚滚,黑烟扫过,利刃般一寸寸割破了她肌肤,她躲闪无望,惊恐道:“你若在冥界杀了我,师父大人定不饶你。”
“本公子没想让你死,再者,玉长卿夺取魔神之力未果,冥界一向不愿涉足六界之争,无论是否冥帝授了意,总归定要重责于他,给六界一个交代,玉判官此刻自顾不暇,怎会顾及一小小鬼灵?”黑团子阴测测一笑,扬声道:“泣玉。”
泣玉忽地从半空飘下,红衣黑袍猎猎作响,早已将鬼黛抓在手中。
黑团子转身便走,懒懒交代:“散了修为,拔了舌,扔进枉死城。”
鬼黛慌张起来,百般无措挣扎,奈何早已被他施法禁锢,唯有朝他消失的背影喊道:“你敢!你敢……奴婢不过是喜欢公子,何以如此待我?生前受尽炼魂坊之苦,执意留在冥界,不过是听了师父大人的话,‘百年后,自会与他相见。’”
自会相见,终是相见。
他不记恨她当初用下作手段索欢差点害他丧命,却不能容忍她拿月初旬来威胁他。
一切皆在计划内,岂可容她错失分毫?
父君,等的可是辛苦?
直至再也寻不到黑团子一丝气息,泣玉忽地将她扔至地上,居高临下的审视,唇角若隐若现的勾了一抹笑意。
鬼黛一愣,眼见她右掌已是结了魔印,呆呆道:“你……你作甚?”
泣玉唇角笑意更浓,忽地开口,无声,一掌劈下。
鬼黛却读懂了她的唇语,她说:去死。
魂散的最后一瞬间,她清清楚楚的瞧见半空中的那个女子,唇角笑意冰冷,眸底尽是嫉妒愤恨之火,熊熊燃烧。
鬼黛忽地笑了,喜欢上他,最终不过和她同命罢了。
烟消魂散,痴欢仍在。
月初旬却似是被抽干了血,脸色苍白,一点血色也无,手脚冰冷无力,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归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跟在后面,抽泣道:“姐姐莫要再试,姐姐死了便再也没人陪归南玩了……”
似是被惊了一下,月初旬怔怔道:“死?怎么会死?不会死的,不会的……姐姐休息一会,一会便好……”
身子一软,坎坎瘫倒,归南急急坐下将她挡了一挡,背对着她背,笑嘻嘻道:“姐姐背靠着我睡,和以前一样。”
月初旬提不起力气,依言倚靠着他坐了下来,浑浑噩噩中只听他在耳边絮叨些彼岸花,战魔之类,心中一叹,竟是睡了过去。醒转时,只觉全身灵力充沛,血脉奔腾,她嚯地起身,却见归南额头低垂,双手撑地,似极了虔诚祈祷神明之姿。
归南艰难扭头,一脸喜悦:“姐姐睡了三天三夜,果真好了许多。”
竟是睡了三天么?月初旬脸色一沉,忽地瞧见他伏地姿势,心中又是一堵。
归南以为她生了气,竟是内疚起来:“没让姐姐睡好,都怪我,我理应把身子再放低一些才是……姐姐,我帮你揉。”说着试图起身,双腿酸麻之下一个踉跄却直直趴在了地上。
三天三夜,他竟是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么?只为了让她睡个好觉?
月初旬神色复杂,并不去扶他,只冷冷道:“我并非你姐姐,你也不必如此讨好我。”说着,抬手割破手腕,故意在他面前一晃,右手凝力,屈指一弹,已有五滴鲜血从左手腕伤口处抽离而出,直直朝面前五件法器上飞去,血珠流淌而下,皆未被吸食。
她轻叹一声,再顾不得其他,体内鲜血呼啸着朝左手腕涌来,连连屈指,次次失望,心中越加焦灼。
莫不是一切皆是徒劳……不,九夜玲珑定不会骗她,他一早便严明利害关系,集齐六界神器,是为了救他父君,魔君九凤,亦能助她救醒云伤,他没理由骗她。
归南犹自气闷,见她虽同先前一般冰冷,却明显疏离许多,他心智不全,思及不了许多因果,不知晓月初旬如此待他只是心中焦灼,又见他如此怕血欲将他赶出狱剑阁,只暗自以为她不仅不喜欢自己,竟还对他生了厌烦,偏偏他又是鬼身,无血可帮她,拿眼四处瞟了一瞟,忽地眉开眼笑,死死克制住心中恐惧,忽上忽下的飞,竟是将月初旬试探过的法器上还残留的血一点点刮进了手心,不过片刻掌心血液已是能隐约照出他既紧张又欢喜的俊颜来。
月初旬不明所以,只当他飞来飞去玩耍作乐,此时见他神情复杂只定定望了掌心,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担忧来,言语却只淡淡道:“你在做什么?”
“姐姐,我在帮你。”
他献宝似的高举了手,又一抿唇,仿了她的模样屈指沾了手心血液滴在他脚下一柄锈迹斑斑的铁斧上,咧嘴笑,“姐姐你看。”说着,红袍晃动,身子轻飘飘**在半空,又沾了一滴血滴在一柄浮在半空的长剑上。
月初旬又好气又好笑,费了一番功夫敛聚起来的血又浪费在她早已试过的法器上,只是见他玩的高兴,也并不阻拦点破,任由他去。
“姐姐滴在这里,归南也滴在这里,这样归南就和姐姐做同一样事情,定不会犯了错惹姐姐生气。”
月初旬耳听他在身后絮絮叨叨,心中似有酸涩,唇角却是微不可察的弯了一弯,正欲询他无岸姐姐是怎样的一个人,突听他一惊一乍大喊道:“姐姐!姐姐,怪物!”
双眼圆瞪,一手高举,手心中血液却似一条断崖小溪,顺着他掌心纹路徐徐被吸进一根漂浮着的铁棍中,瞬间淹没,似是焦渴许久荒芜之地遇了雨露甘霖。
飞身而去,月初旬将手腕伤口搁在铁棍上,竟是毫无反应。
她望望归南被吓绿的脸,忽地笑了,凑近归南一把紧紧抓了他手掌,张嘴将自己腕上伤口撕咬开来,献血喷薄而出,急速奔涌进他掌心。
“姐姐,姐姐……”归南惊恐莫名,死死盯着她伤口鲜血汩汩流进自己掌心,想要退缩却被月初旬抓的死死的,身子**,竟是吓昏了过去。
月初旬右手揽住他身子,左手托着他掌心,望着鲜血肆意流淌,静寂之中似有咕咕吞咽之声。
幽幽九府任鬼嗜,冥冥三生凭妖血。
红柱上溢出的那句话,玄机原本并非幽冥嗜血,而是,凭妖血,任鬼嗜。
铁棍斑斑锈迹早已消失,光华灼灼中已然现出剑柄和剑身,却是无刃。
冥界神器炼狱幽冥剑,乃是无刃之剑。
黑袍摇曳,近了眼前,瞧见剑面上‘幽冥’二字,月初旬死灰般的眸底忽地被流水光华刺了一痛,眼角微有湿意。她将幽冥剑细细收起,抱住归南徐徐落地,将他手中血迹擦拭干净,这才颤了声音道:“谢谢。对不起,对不起……”
若非有他相助,她怎能寻出神器?若非她强行而为之,他又怎可惊恐至昏死过去?
月初旬心中愧疚,出了地狱之渊,任由归南噘嘴跺脚不满的拉着她乱跑。
有相熟的老鬼被归南撞了一个踉跄,顾不得怒骂只托了被惊的掉了的下巴,错愕不已:“小花侍,竟是从地狱之渊逃了出来?”
归南啐他:“笨老头,笨死了,我和姐姐在玩躲猫猫,怎能随随便便离开。”
五千年冥咒禁锢,五千年虫蛇啃噬之苦,他只当做和她的一场游戏约定,便是逃了,凭他小小花侍,又能奈何?
老鬼便瞧一眼被他拽住衣袖的黑袍女子,面容半毁,眼眸低垂,可她身上那股冰冷煞气直袭而来,掉了一半的下巴再也不听使唤,“啪”的一声滚落地上。
归南指着掉在地上的下巴,捧腹大笑:“笨老头,还和当初一般胆小。”
月初旬不愿惹出惊动,斜眉瞪他:“再罗嗦我便离开。”归南急急道:“姐姐莫急,马上便好。”
待落下身来,她左右一瞧,轮回台上轮回镜,正有一人掩面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