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花侍归南
夜川俊美脸上依然一副苦愁之相,心绪不稳,眉心印记若隐若现。
他点穴之时过于狠厉,月初旬醒转已是两日后,怔松低眉,身上早已被人穿戴齐整,一眼瞧去,见他似笑非笑的正望了自己,似询问,似求证,亦是仿若寻得一线生机。
夜川神色平静,不躲不闪,一字一句将那一线生机撕的粉碎,他说:“你我已行了夫妻之实。”
果真还是……
果真不再完整。
月初旬眸底一暗,泛起的一丝丝光亮瞬间燃烧殆尽,此后,余晖尽染,皆是死气。
夜川只觉眼前女子一瞬间似是被抽离了魂魄,全身泛着死人般的冰冷阴沉,浑身一震,薄唇微不可察的抖了一抖,拂袖转身欲要离去。
“地狱之渊……”
月初旬似是想起什么,呆呆下床来奔至洞口,一把拽住他长袖,怔怔道:“地狱之渊,送我去地狱之渊。”
夜川挑眉,叱道:“你在找死?”
月初旬不依不饶,忽地抱住他,低低道:“求你放我,放我去地狱之渊。”
他转过身来,痴狂一笑,甚是轻挑:“娘子要如何报答为夫?”
月初旬歪头瞧他,呆了半晌,轻轻“哦”了一声,一手扯下衣带,外袍簌簌落地,只余亵衣遮体,见夜川一愣,又轻轻“哦”了一声,探手去解他衣裳。
唇角笑意早已消失殆尽,夜川死死攥了她手腕,眸底尽是诸多复杂,波涛翻涌许久,终是恨恨骂她:“不知廉耻!”
夜川并未放她走,似是合卺酒她滴酒未进,他终觉不妥,亦或是发觉她性情倔强,甚是好玩,日日买了酒,她不喝,他便强硬的捏了她下颌往她口中灌,夜夜褪了她衣衫,在她清醒时只是遮了她双眼吻她,之后,便毫不犹豫的点了她睡穴。
她在清醒时,只是来回往复的重复四个字:“地狱之渊。”
夜川被她絮叨的烦闷,几日来早已发觉她身上秘密,这日又举了酒坛强行灌她喝,见她又咬破了唇,突地冷冷道:“既是身怀魔神之力,何不解除封印将我杀了,既可泄愤亦可离开……”
“他不愿。”
她只简简单单说了三个字,一边舔着唇角的血,一边歪了头,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空洞呆滞的眸底疾闪过一丝丝光亮,若流星,瞬间消失。
夜川又是一愣,忽地将酒坛砸在地上,气呼呼飞身离去。
到得第七日,夜川终于撤下结界,解除她身上穴道,一把抓住她手腕,冷冷道:“走。”
背阴山后便是十八衙门及地狱之渊,月初旬被黑袍裹的严严实实,只能听得耳侧恶鬼惨呼,凄厉绝寰。大小鬼差和每个衙门的鬼王见夜川携了一件黑乎乎的东西,皆不敢过问,任由他去,不足一盏茶功夫已是越过地狱府衙,落下身来。
地狱之渊虽是鲜有人问津,仍不乏奇人窥宝之心,渊口早已立了四人,皆是一脸凝重。
子时将至,夜川忽地抱了她,在她肩头轻轻一按,冷笑道:“若是怕了,点个头,为夫带你回去。”
月初旬只呆呆的透过他肩膀望向身后,漆黑夜里,一抹赤色流光和一团黑影急掠而至,她怔怔道:“有一只凤妖和一个小巫师欲夺我魔神之力,仙君替我挡上一挡,可好?”
夜川皱眉,额上印记异芒大作,忽地放开她飞身而上,坎坎截住了华君离和黑团子。
封印开启,那四人早已齐齐跃了下去,她只望了空中三抹流光,并不着急,眼瞧半个时辰已至,地狱之渊即将关闭,再无犹豫,纵身跃下。
华君离此前重伤在身,哪里是夜川对手,当下心急如焚,眼见月初旬跳下地狱之渊,夜川略一怔愣,他趁机飞掠而去,欲要随她一起跳下,可哪里还来得及?
整个冥府似有微微晃动,楚长卿寻到地狱之渊,大喝一声,继而看清楚形势,大手一挥,道:“随本官来。”
阴风洒洒,血腥滚滚。
周遭不过是寻常断崖模样,只是寸草不生,崖壁之上似土非土,似石非石,血迹斑斑,虫蛇满布。月初旬犹似踩在棉絮上,整个身子轻飘飘的,尚未回过神来,只觉舌尖生疼,已被两个小鬼掰开了嘴,拿了铁钳夹住了舌头,正在慢拽拉长,欲要拔起。
一股钻心之痛,喉间血腥散漫而来,她只觉口中似是少了什么东西,已有一个小鬼喜滋滋的举了铁钳至她眼前,阴阳怪气道:“好舌,好舌。”
张嘴咿呀出声,哑人一般,言语不得。
她心中一骇,剧痛之下神智有了三分清醒,抬手朝那小鬼脖子摸去,竟是透明人一般不着丝毫痕迹,头颅分家。
那小鬼被她手从中截断,轻飘飘的烟雾忽又结合一起,左右扭了扭,觉得合适了,这才皱眉道:“受了第一苦,还不快快下去。”
说着,隔空猛地推了她一把,月初旬只觉身子一沉,直直跌落至一团棉絮上。
她闷哼一声,惊觉全身完好无损,唇舌犹在,只是唇角溢了缕缕鲜血,原本,小鬼不过是地狱之渊虚幻之物,她身受地狱之苦痛却是真。
熬至蒸笼之苦,又到了刀山地狱,月初旬见山下有人瑟瑟发抖,犹豫不前,正被小鬼推搡,她扭头瞧去,却是在渊口上见到的四人之一。
受些苦痛罢了,何惧之?
她脱了鞋子,一撩黑袍,赤足踏刀而上。
刀山火海,原本,是这样的疼。
遍山利刃,青寒闪烁,一脚踏下,便是穿体而过,血流如注,又须生生抬起将脚面从刀刃之上一寸寸的拔下,迈步而上,再度刺穿血肉。她眼神空洞,疼痛钻入心肺,硬生生没逼出一滴泪来,只顾了迈步前行,刀山静寂,唯有血肉插入利刃之声,小鬼似是看的呆了,只紧紧盯着她瞧,千万年之幻,何曾见过如此义无反顾?
山下那人却大哭起来,望着她身后利刃上血迹横流,嘶吼的肝胆欲裂,只是,地狱之渊封印已关,他便是留于此处,不过数日,亦是魂散身死罢了。
出了刀山,便是油锅,月初旬被小鬼推至第九层时,低眸瞧去,足上并无伤口,疼痛却在,头昏目眩,利刃之上沾染的鲜血,亦是真真失却了。
浑身酸痛,绵软无力,她任由小鬼推拉,行尸走肉般历了石压,磔刑,火山,终于被推至石磨地狱。
此处幻鬼似是极为寂寞,虽说地狱之渊每十年开启一次,但能受尽前十六层地狱之苦支撑至此的,少之又少,不由围了月初旬,拽拽她头发,摸摸她脸上蓝色印记,又扯扯她宽大袖袍,嬉笑着滚做一团。
石磨地狱本需将人磨成肉酱,重塑人身,再接着磨,如此循环,世世不休,坎坎极刑,虽然此处并非真的地狱,生生看着自己被小鬼装进石磨之中,一点一点被磨成肉酱,世间又有几人可身受此煎熬?
月初旬只抬眼望了那石磨一眼,对围着她看的小鬼淡淡道:“劳驾。”
疼。血肉被绞的疼痛不已,她眼看着从脚趾到腿,再到腰肢,从下至上一寸寸被磨成肉酱,终是坚持不住,昏死过去。再度醒来,映入眸底的是层层叠叠的冰棱和一堵光徒四壁的冰墙,冰墙一角正躺了一个人。
一个死人。
那人面目浮肿,布满层层斑点,看不出年龄几许,身上着一件猩红色宽大长袍,胸口大敞,左手支着头,右手拈着一株彼岸花,此刻正懒洋洋的斜躺在一堆冰雪中,长若泼墨的黑发任自散了一地,在凝白的地面尤显刺目。
但那泼墨的长发上,那已经肿胀的面部肌肉上,那**的胸口上以及那拈着的花瓣间,到处都爬满了令人作呕的虫蛇。
月初旬趴在地上喘息许久,终于寻了一冰棱倚坐下来,眼瞧此人身上浮肿不堪,面目全非,肉身正经历虫蛇啃噬之苦,不知已逝去多久,心中悲悯,幻了火焰诀,抬手弹出。
火焰离尸身毫厘之距时,那团红艳却猛地窜起,生生避开了去。
“小妖大胆,莫不是想要活活烧死本……”清冷戏谑的声音乎乎飘来,声线中夹杂着一丝生硬,似已久不开口说话。
月初旬一怔,皱眉道:“本?”
那人似是想了许久,就在月初旬心生不耐时,忽地朗声道:“本……本花侍。”
“花侍理应在彼岸花海侍奉才是。”月初旬淡淡道,“小鬼,你却告知我此地是何处?狱剑阁又在何处?”
男子一扬头,语气颇为骄傲:“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脸上促狭娇憨之意形似总角幼儿。
月初旬抬眸四处又是一望,何曾有什么通道阁楼,便凝了眉不悦道:“小鬼,若你再行打趣……”
“我不叫小鬼,我是花侍,花侍归南。”归南气呼呼的打断她,冷冷哼了一声,眉头高高皱起,正好一条细腿恶虫趴伏在他眉心,此刻便没了附着力,一下子掉落下来,坎坎落在他的脚边,在那里不住的扭动。
此处理应是深渊之底,极少有人前来,小鬼莫不是靠了恶虫毒蛇来消遣解闷?果真各界既藏污纳垢又神奇非凡。月初旬一叹,眼见那恶虫不甘心被冷落,拼命蠕动着爬向他脚面。
呵,那是一双怎样的脚?
自脚踝下只见粼粼白骨,无半分血肉,狰狞无比,刚刚被那猩红长袍挡了去,此刻见了小鬼这幅模样,月初旬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是惊了一惊。
归南不懂她心中所思,撒娇似的忸怩道:“妖姐姐,你便可怜可怜我吧,那个什么狱剑阁,姐姐莫要再去寻了,丢了命可不是好玩的。”他做摆手之态,神情娇憨至极,气恼道:“我可是有一百多年未和人说过话了,妖姐姐便留下陪陪我也是好的,我们一起等我无岸姐姐前来……”
月初旬淡淡打断他:“不。”
等了半响,归南见她执拗不松口,撇了嘴,气哼哼道:“你要送死也可以,亲我一下本花侍便告知你如何开启狱剑阁之门。”
竟是一个心智似幼儿的小色鬼!
月初旬歪头定定瞧他,扯了唇角,眸底却空洞无任何光泽。她早已没了选择,早已没了多余气力,强撑着站直了身子,颤颤巍巍的扶住他肩,抓了满手恶虫,却也不顾,跌起脚尖,朝归南浮肿泛白的额头吻去。
华君离,黑团子和夜川被楚长卿带至怨崖镜前,却无一人肯开启瞧上一瞧。
楚长卿见他三人焦虑异常,心神不宁,额上冷汗直冒,森森邪笑,道:“此时此刻,一切皆有了果,诸位看完死人,大可离开冥界。”
黑团子撅嘴回骂:“你这老头才是死人,娘子才不会死。”
夜川瞪他:“小鬼,她是我娘子。”
“呸!”黑团子啐他一口,愤愤道,“不要脸的混球,若我知晓你欺负了我娘子,我和你拼了。”
夜川冷笑:“那你须得好好问问她才是。”
华君离皱眉,先前他一直沉着气,不愿看到她受苦,只因为那些煎熬苦痛比布在他自己身上更要令他痛苦万分,然而此刻,又何须再耽搁?挥手开启怨崖镜,正望到月初旬抓住爬满一身虫蛇的丑陋男子吻他额头。
众人长舒一口气,总算安全抵达深渊之底。
黑团子喜极而泣:“娘子,娘子她还好好的活着。”
楚长卿一愣,随即冷冷哼了一声,道:“该好好看看才是,否则下一刻元神俱灭,便是思之不见了。”
黑团子转头瞪他:“不许你咒骂我娘子。”
楚长卿不去理会他,犹自闲闲道:“若心怀厌恶,心怀不屑,心怀不轨,心怀憎恨的去面对花侍,皆会元神俱灭。几千年来本官还未曾见一人能心怀怜悯且泪洒花侍之睛来帮其解咒,又因此花侍被困地狱之渊数千年之久,虽是成人模样,心智却似七八岁孩童,只当此咒法为一场游戏,所以……”说完兀自哈哈大笑起来,颇有几分狰狞,令人头皮发麻。
夜川脸色铁青,喃喃道:“这丫头,这丫头,不会流泪,可如何是好?”
他肆意凌辱她虐她,她何曾流过半滴眼泪?
华君离见他额上堕仙印记忽明忽暗,神情怔松,又瞧一眼镜中月初旬毫无生气的眼眸,心中忽地极其不安,手指不觉幻为利爪,直直朝他肩侧刺去,怒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夜川一个踉跄,望着他爪上鲜血,正欲说些什么,突听“砰”的一声巨响,怨崖镜竟被震的撕裂开去,连带着整个冥界都晃了三晃,阴差停了吆喝,嗷嗷乱叫的小鬼小怪亦睁了茫然双眼四处呆望,原本狰狞地府一时更是清冷的令人毛骨悚然。
楚长卿猛拍额头:“冤孽,冤孽,怨崖镜可要好一番修复……”忽地一顿,双目圆瞪,长叹一声道:“是她,是她,一定是她。”说着,再不顾他三人,衣袍摇曳急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