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前世今生

熟悉的藏青色袍子,罗罗补丁,满脸络腮胡茬,眼睛肿红,神色挫败灰蒙蒙一片,再也没了往日促狭,再也没了往日洒脱不羁。

陵游,你在此处是在寻得前世与蔺姐姐种种往事么?

如今,你可寻到了当初我葬她尸骨之地?

她扭转身,敛了自身气息,直至陵游跌跌撞撞的走远了去,这才冷了眉眼任由归南将她拉至轮回镜前。

归南气呼呼道:“姐姐一直不信归南所说,姐姐便自个瞧一瞧,是否便是我的无岸姐姐。”说着,大手一挥,轮回镜上红光一闪,再不理她,兀自蹲下身去,拾了地上一树枝,刨土作乐。

火红刺目,寒露盈盈,似泪水盈睫,似哀怨倾吐,即使隔了数千年,没了记忆,没了情感遗留,只一眼,便是撕心裂肺的疼。

一大片一大片的彼岸花,血红染目,轻风摇曳,盛怒在黄泉两岸,三五花侍均着一袭红袍,步履匆匆在彼岸花海,妖异同花,轮流浇灌。

有含怨之魂禁锢彼岸花中,花开之际,**去戾气,脱离花身,便喜滋滋的同花侍做了一揖,旋身离去。

自是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轮回转生罢了。

她却不能。

她不知为何被困此中,不知年岁几何,只知花侍换了一批又一批,怨魂走了一个又一个,唯独她不能。

她孤零零的长在一块大岩石下,亦曾有好心的花侍发觉她的存在,同花海中其他两生花一般对待,浇灌数日却终是令人失望,她枝叶摇曳,独独开不了花。

新来的花侍心智不全,却极其唠叨,每每一番劳作下来,撩了红袍,趴在岩石边上,对她细细侍弄灌溉,讲些冥界趣事。

终一日,她心有不耐,冷冷开口:“闭嘴。”

花侍吓了一跳,身子一颤,一头磕在岩石棱角上,疼的呲牙咧嘴,笑的却是眉眼弯如月。

“姐姐,你怎地会说话?”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姐姐,你怨气怎地如此之大?”

“姐姐,你怎地开不了花?”

……

她后悔起来,似痴似傻,晾了半晌,他仍是孜孜不倦的问,滔滔不绝的讲。

她不知有何怨气,不知为何突然就开口说了话,不知自己名字,但她只望了一眼黄泉两岸花红似火,怔怔道:“我名唤无岸。”

此后,絮叨多多,自是不再孤寂,她心中混沌,大多沉默,对花侍亦是冷冷淡淡,直至两百年后,花侍被罚。

花侍被人施了私刑,扒光衣服,一碗狗血从脖颈淋下,体无完肤,肌骨腐烂,魂欲散。

她不知情,只知花海中再也寻不得他熟悉身影,直至某天有个老鬼气哼哼跑来寻到她,劈头盖脸便是一顿怒斥,末了,竟是生了惧意,双眼惊恐的望了她,战战兢兢道:“你这魔女,休要……休要再连累他……”话未说完,一溜烟竟没了踪影。

三个月后,花侍终于又出现在花海中,只是不再为她灌溉,不再同她絮叨,她心中莫名失落,岂料至夜深时,她睡的正沉,忽听有人唤她:“无岸姐姐。”

见她醒转,花侍抬手“嘘”了一下,撇嘴小声道:“那些个坏人,不让我同姐姐说话,不让我为姐姐侍弄浇灌,我偏不,哼!”

她见他衣袍下伤疤,怔怔道:“你,可是受了伤?”

花侍身子一抖,心有余悸,皱眉道:“姐姐,那血……那血可疼了,这一辈子我都要离它远远的……”

她不明所以,懵懵懂懂,只将他的惊恐藏进了心里。

花侍夜夜偷偷溜来,她在白日睡意愈加深沉,却有人沉沉叹气,扰了她清梦。

怔松睁眼,曳地白裳,浑身仙芒灼灼,却是狼狈不堪。白衣男子媚眼如丝,浸骨无限风流,三千青丝却些微凌乱,衣袖一片焦黑,却是受了天雷。

桑即殿下携了仙娥神女游山玩水,一时忘却天劫之日,毫无预料下受了第一道天雷,眼瞧回天庭避劫已是不能,生生撇下一众莺莺燕燕娉娉袅袅,独自跑进了附近冥界避这劫难。

他又长叹一声,撩起长袍走近岩石坐了下来,只觉脚腕处微一刺痛,正瞧见一片枝叶割破了他肌肤,鲜血滴落其上。

桑即皱了好看的长眉,似笑非笑:“小鬼,大胆。”

她思及花侍怕血,摇动枝叶欲将那滴血抖落,却只眨眼间,鲜血渗入枝叶脉络,不见了踪影。

怔怔出神,些微气恼,却又听他扬声,不悦道:“你这怨鬼,不识好歹,竟是嫌弃本殿下仙血么?”

她痴痴看他一眼,尚未答话,只见花蕾徐徐开,身子一轻,已然脱离花身,血红长袍罩体,飘了出来。

桑即一怔,定定望了她一眼,嬉皮笑脸道:“貌胜九天玄女,来世定会倾城无数,还不速速投胎去。”

脱离花身,她神灵清明许多,却仍是痴傻道:“有约定,不能转世。”

桑即见她身上煞气甚重,眼神茫然,心神恍惚了片刻,念着天劫已过,思起那些仙娥来,当下也不逗留,身子一晃,已是出了冥界。

她晃晃悠悠飘至酆都,妖鬼见了她皆是无端心悸,远远避开逃窜了去,正觉迷惘,忽被人拦住,道:“姑娘生前最是喜静,实不该来此地逗留。”

她“哦”了一声,任由楚长卿引她离去,经过奈何桥时,一向嘶吼挣扎的冤鬼和叫嚣怒骂推搡的鬼差见判官身后跟着一位煞气滚滚,双眸血红的红袍女鬼,皆是一惊,噤若寒蝉,身子抖索个不停。

她好生奇怪,与一个小鬼擦肩而过时,见他头发扎着小辫,甚是有趣,不由抬手摸了一下,那小鬼霎时鬼哭起来,抽抽搭搭的躲在身形高大鬓发蓬松的判官后侧。

楚长卿抬手指一指奈何桥端,细声细气道:“姑娘既已脱离花身,理应转世轮回。”

煞气虽盛,让她入了轮回总比搅了冥界的安宁好。

她只摇摇头,痴痴看了楚长卿,一字一句道:“既有约定在先,岂能更改?”

楚长卿脸色一沉,阴晴不定,笑的意味不明:“姑娘当真一直等待下去?”

她不知为何有了那样一个约定,好似是为了等一个人,可这人却无一点记忆,她只知道,她和判官有一纸约定:千年后,自当轮回。

楚长卿将她带至黑河岸边,望一眼她痴痴傻傻的神情,似是叹气,捋了胡须一步一摇的离去。

她想念花侍,只揪了一只偶然路过的小鬼,楚长卿便立马将花侍送了过来。

花侍极为兴奋,一脸骄傲:“姐姐好厉害,他们都怕姐姐,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了。”他心智不全,整个冥界,除却那个胆小的老鬼,无不随意任人欺凌。

她只淡淡道:“姐姐为花侍取名归南,可喜欢?”

归南一头扎进她怀中,笑嘻嘻道:“喜欢喜欢,只要是姐姐给起的,叫什么都喜欢。”

黑河腥臭,无人涉足,她和归南却浑然未觉,日日徘徊岸边,乐得逍遥,只是不知为何每百年判官都要前来一番催促。她既不曾伤人,又不曾惹事,既然当初有了约定,怎能轻易更改?

千年将至,她又遇到了那个白衣仙人。

桑即惹了一身桃花债,无奈之下只得悄然躲进冥界避一避风头,他在冥界上蹿下跳,冥帝和判官又不能耐他何,便任由他四处走动。

她得他滴血之恩,冥冥之中似有某种牵扯,脚步便不由自主踱至了黑河边,入眼处,两抹红衣,静望黑水潺潺。

桑即嬉皮笑脸凑近了去:“姑娘等了近千年,可是在等本殿下?”

虽是不记前尘,虽是不知晓在等什么人,但她知道,那人并非是他。

她摇摇头,眼神迷茫而坚决:“不。”

桑即仍是一脸嬉笑:“下月即满千年,姑娘可愿随我入九重天修炼成仙?”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冥界众鬼如此怕她,口口唤她‘魔女’,下一世做个仙子也是好的。

一月后,桑即从酆都折返黑河,醉醺醺道:“姑娘如此貌美,做一花仙可好?”

她点点头,轻轻道:“世上可有无忧之花?”

桑即一愣,似笑非笑:“忘忧?”

广袖摇曳,他带她至九重天上府邸,迈步入后花园中,望那一片葱郁,将她魂魄掷入一株萱草中。

萱草忘忧,又曰‘遗忘’。

归南被罚入地狱之渊,她遗忘所有,蛰伏于萱草中重新修炼,不知过了几千年岁,化为人形那天,正巧遇到摇风上仙独自步入桑即后花园,一身青纱,浅笑盈盈,四目对望,情愫已生。

一见倾心,二见倾情,摇风上仙不顾流言执意将府邸改为青裳宫,却又逢天帝义女爱慕,摇风拒婚,天帝便以妖女勾结上仙为由,用天刑将她打的魂飞魄散。

她被桑即和摇风救回一魂一魄,锁了记忆,关在萱草中重新修炼,诸多辗转,直至魔君九凤偷窃般若念尘,桑即重伤,她又受他仙血之恩,再度化为人形记起前尘,醒来时,摇风和桑即早已轮回尘间历劫。

月初旬望着轮回镜中一世世轮回辗转,彼岸花,红袍魔女,萱草,青衫花妖,是她,又并非是她。

那些故事本与她无关,她毫无前世记忆,亦无前世诸多情感停留,却是撕心裂肺的疼,疼的她清泪簌簌而落。

红袍魔女,本是魔界战神,只因爱上九重天庭高高在上的摇风上仙,仙魔大战时自剜心肺,自散修为,只因不愿同摇风为敌,亦不愿叛离了魔界。

她因机缘得入天界,前生一剑剜心终换来此世摇风一腔爱慕。

仙妖之别,良缘无果。

摇风转世之际,玖瑶姬逆天改命,将其沦入妖道,化为赤凤。幸而,幸而她被拂弦仙子推下忘尘池,命降为玉簪花妖。

同是妖,她与华君离本是三生情两世缘,却被一箭误斩。雪渊极地,青影幻妖弓,青影穿体而过之时,便是她与他姻缘线断之际。

云伤于她有三世滴血之恩,血缘相融,使他此生摒弃前世花丛风流,欢喜之女子,唯她一人而已。

云伤微咳旧疾,想必便是当初封印九凤时,少了一魂一魄的缘故。

三世恩情,一生爱护,她被神器重伤,又得他相救,遗忘前尘,剩下这半生,终于,终于喜欢了他,可这个男子,此时此刻却又因了她,沉睡不醒。

月初旬思绪纷繁,似是入了魔怔,轮回镜早已关闭,她仍是睁大了眼珠定定瞧着,只念着她与华君离早已缘尽情断,只念着云伤沉睡模样,任由泪珠大颗大颗滚落而下,直至归南察觉异样,拽了她衣袖见无反应,“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哭声含悲含恐,月初旬浑身一个激灵,望了他一眼,怔怔道:“归南不哭。”

他如此怕血,定是当初遭了大罪,月初旬呆呆滞滞,手忙脚乱,欲要看他身上伤痕,归南害怕的躲躲闪闪,她气恼,拉扯之下忽地解开了他衣带。

破空之声划过耳侧,夜川已是一手揽了她肩,似笑非笑的嘲讽:“娘子与为夫夜夜生欢,竟还是不满足么?竟在此处与一个小鬼勾勾搭搭?”

“啪啪”两声脆响,华君离一时忘却使用法力,抬手便是两巴掌。

夜川松开月初旬,抬手抿了唇角鲜血,望着华君离双目怒火,闲闲道:“赤凤?上仙?摇风上仙,不过如此,被人改了命,竟是连一个心爱的女子都保护不了,此时此刻,她一心为了其他男子,你又何必动怒?”说完,狂笑数声,转身离去。

夜夜生欢么,与一个陌生男子?

她自他开口便僵在那里,句句刺心,仿若夜川正当着华君离和归南的面一层层扒光她衣裳,折辱凌侮竟比在洞中他真的褪尽她衣衫时更甚千倍,万倍。掩面,踉跄着想要离开,衣袖却被归南死死拽住。

归南只是哭:“姐姐,姐姐莫要再丢下我。”

月初旬低头望一眼蛊隐,抬手将归南幻在其中,转身便走。

华君离低声唤她:“茝儿……”

她身子一颤,终于飞身离去,跌撞进了一片漆黑中。

黑团子急急赶来,忽地扯了他衣袖,道:“还不快追!”

一大片火红,妖冶夺目,数位花侍流连其中,月初旬猛地顿住身形:竟是奔至黄泉路了么?

她缓缓落下身来,九仙画尚未寻到,她还不能离开冥界。

转身欲折返回去,脚下大地忽地一颤,耳侧有人轻唤,似是近在跟前,又似远在天际。

“青萱,青萱……”

初来冥界那天,亦是这个鬼魅飘忽的声音,此时听来只觉这个名字似有几分熟识,略一思忖,忽地思及轮回镜中,她被桑即和摇风锁进萱草,被丢在广寒冰窟,被贵为五炁真君之一的北方辰星真皇君积原作名为‘青萱’,这女子莫非前世与她相识?

她朝暗侧虚空移了数步,忽听那女子大笑起来:“青萱,果真是你,别来无恙乎?”

月初旬敛神屏息,密语回应:“你是谁?”

“呵,老朋友。”那女子慨叹,“不进来同我叙叙旧么?”

“不。”月初旬直接拒绝,望了虚空某处星点光亮,不动声色,“我在寻神器九仙画,无瑕叙旧,后会有期。”说罢,作势提脚欲走。

“等等……”那女子急急唤她,尚未说完,忽地“啊”的一声惊呼。

华君离和黑团子寻到她气息时,正巧赶至黄泉路边,眼见她身子凌空一跃,再也不见了影踪。

青萱是积原作名,除却他府邸之人,知晓此名的女子唯有一人,此人便是劫持行上上仙盗走九仙画后又将她推下忘尘池的拂弦仙子。

当初冰封九凤,她携了九仙画无故失踪,致使摇风一人担责,历尘世轮回之苦,天界苦追多年未果,原来竟是她利用神器九仙画在冥界黄泉路边劈了虚空,躲在此处。

既是她有心将虚空之门开了一角请她一叙,她岂可辜负了她一番美意?

只是,入眼处,极目千里,天地一片混沌,荒芜之地,枯草迎风,地裂塌陷,不曾见着一个人影,亦不曾知晓虚空之门在何处。

月初旬冷冷道:“仙子既是欲同旧人叙上一叙,何以躲躲藏藏?”

拂弦幽幽的笑:“此虚空混沌无边际,无日无月,百年才可见一见夕阳斜落,我已在此处千年之久,藏身于此,不过是想见一见你和摇风轮回转世时的狼狈凄惨模样,谁料想,谁料想……”

“谁料想,仙子窥视黄泉路千百年,竟是一次也未曾见过我和摇风,可是?”

拂弦失笑:“谁料想,他堂堂一个上仙,竟有人宁愿担了惨痛代价亦要改他的命,赤凤华君离,上仙沦为妖王,甚是有趣,有趣的很。”

若不是因为月初旬前来冥界,他追随而至,拂弦何曾有机会见他一见?

月初旬一叹:“仙子开启虚空之门,引我来此,怕是已然引起仙界注意。”

“无妨。”拂弦又笑,“如今见着了他,又见着了你,你且留下陪我一陪,偿还了我这多年孤寂,届时,任由他们处置便可。”

月初旬忽地明白过来,皱眉道:“仙子将我困在此处,并非同我叙旧,亦非让我作陪,乃是想要看一看他罢了。”

她被困,华君离定会时常流连此处寻找虚空之门,拂弦让她踏进荒芜,便是没了退路,仙界早晚会因她开启虚空寻了蛛丝马迹。

盗窃神器,罪不可赦。

拂弦见她看透自己心思,仍是笑:“青萱可要快些寻我,否则被天界早了一步,神器落入他们之手,只怕……”她忽地顿了一顿,渐渐弱了声音:“摇风如此焦虑,可如何是好?千年了,让我好好看他一看……”

月初旬闭目凝神,欲要听她声音从何处飘来,却是无果,只得顺着一个方向飞身而去。

行了许久,凝眸处皆是相同之境,好似她身形从未动过一丝一毫,天空一样混沌,地上一样塌陷,裂缝赫赫,心道决不能让仙界早一步寻到此处,御风之速不由又快了几分,岂料身形一阻,似是撞上了一股气流,身子直直倒飞出去,坠落而下。

月初旬急急旋身,勉力稳住身形,心中一惊一喜:撞上了结界,莫非有人在此?

她轻咳一声,试探道:“前辈?”

忽有火焰凭空窜起,犹如火龙盘踞半空,上下起伏,左右摇曳,望不到尽头。

有人冷叱。

“莫要近乎,先过了这第一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