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万劫不复
红衣终于寻来了魔界。
九夜玲珑并未骗她,云伤未死,她在他身上种下的狐族生死咒便依然存在,玖瑶姬是她姑姑,前来魔界,并非难事。
红衣哽咽,低低道:“小姐姐,有我在,你且宽心。”
月初旬抿唇轻笑,一语不言,转身便走。
九夜玲珑道,南泽花海海底三千万丈处,布有一上古墟空封印,墟空内生有一株上古神花,名曰‘泪之滴’,泪之滴之花是六界至洁至神之物,可重结魂魄,转死回生,泪之滴每万年开花一次,每次花开两年既行凋零,一年后恰逢又一万年轮回,若聚齐六界神器开启上古封印,云伤自能救醒。
月初旬别无选择。
她和玖瑶姬皆是一身黑衣黑袍,黑纱拂面,被她施法消了身上气息,摆渡人见她二人眉眼冰寒,瞧不出是何身份,只管收了钱财,并不多问。
天际乌云密布,腥风血雨,怒风狂吼,黑压压一片,不过片刻,小舟已摇曳至远处,入眼皆是惊涛骇浪。
舟上三人衣裳皆未曾沾湿半分,忘川河却也并未传言那般血黄浑浊,倒是极为清澈,只是水浪翻卷中,却并未听得一丝水声。
不知行了多久,摆渡人扬声道:“忘川劫,离恨海。”
竟是已进入冥界。
月初旬眨眨眼,依然是忘川河无异,却是风平浪静,清澈河底缕缕阴气摇来摆去。据闻,河底尽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虫蛇满布,若有人痴缠前生,不愿喝了孟婆汤,了前尘旧梦,断前因后果,不愿忘尽一世浮沉得失,一生爱恨情仇,跳入忘川河,为铜蛇铁狗啃噬,受尽折磨不得解脱,千年之后若心念不灭,依然记得前生往事,便可重入人间,寻觅前世姻缘。
她这般思着,身后一股大力推来,玖瑶姬密语传音道:“姑娘好生保重!”
待她落下身来,扭头回望,摆渡人携了她早已折返而去。
云伤沉睡不醒,既是九夜玲珑声言聚齐六界神器便可将其唤醒,哪怕一丝希望,亦是好的。
六界神器自万年前剑神以魂魄铸之,使之遗落各界,万年难聚,却因与魔神相生相克,渊源极深,希望并非渺茫,月初旬不知九夜玲珑所说有几分真假,但他既是断言仙界神器九仙画和冥界神器幽冥剑皆遗落在冥界,必是有所把握。
她将脸上面纱扯下,抬手施了障眼法。冥界来去自由之人,非仙界地位斐然之人,便是堕仙修为高深之人,前者不得违逆,后者违逆不得,如她这般修为的一介花妖,何曾有资格自由出入冥界?
黄泉路孤冷凄清,阳寿未尽的孤魂野鬼上不得入天,下不得幽间,更不能投胎,唯有四处飘**,呲牙咧嘴的吓唬新鬼寻了乐子。
一个小鬼一手扯了一个唇角向两边拉扯,蹦跶至她肩上,故意在她耳边嘶吼,月初旬抬手捋了他头顶一根小辫子,勾唇浅笑,小鬼倒是骇了一骇,骨碌碌滚下去,哭爹喊娘的跑远了去。
火红一片,彼岸花连成一片,沾染了点点寒露,似有无边的泪水道不尽,亦似有无际的怨愁诉不完,几个花侍正低头灌溉,有被缚魂魄得以脱离花身,喜滋滋的向前急奔转世而去。
月初旬一阵怔松,此花非彼花,她却只觉莫名熟稔,好似曾在此流连,不返。
她轻叹一声,顺利过了三五关卡,刚松口气,正欲寻了机会前往酆都,突听虚空之中有人呵气,整个冥界似是摇晃了一下,她急急稳住身形,见鬼差跌倒一片,趁机飞身而去。
隐约中,似有女子厉声呼喊。
青萱!青萱!
她心魂不由跳了一下,只觉这声音这名字甚是陌生,再不愿耽搁,一路奔至酆都。
酆都鬼城极其繁华,妖鬼兽魔及堕仙之人常于此流连,插诨打科,喝酒买醉,轮回之前,于此处酩酊一场,亦不为过。
牛蛇混杂之处,月初旬只需敛了自身气息,大可横行其中。
她步至酒肆一角,付了银子,向鬼小二要了一壶酒,一边凝神听了酒肆内三五鬼怪高谈阔论,一边似是漫不经心的留意着街道鬼流往来。
不过数日,她已将酆都摸了个通透,无日无夜兮不思我欢喜之人,鬼城喧嚣中,狱剑阁与地狱之渊却甚少人知晓。
俗人不知,地狱十八层外还有第十九层,那里有间储藏了世间奇异法器的阁楼,名曰‘狱剑阁’,六界之士只要入得冥界皆可前去寻宝,而通往狱剑阁则需要跳下地狱之渊。
地狱之渊每十年开启一次,半个时辰内便会立即封印,跳下地狱之渊的奇人异士不仅要承受十八层地狱之苦,若到得第十九层,不能开启狱剑阁之门,必是折返不得,唯有魂飞魄散元神俱灭,是以万年来,竟是无人生还,狱剑阁亦便逐渐荒疏,鲜有人问津。
月初旬一边叹气,一边暗自焦灼,忽听鼓锣喧天,鬼差开道,一顶鲜红大轿从远处款款飞来。
领轿人高喝:“落。判官巡防。”
鲜红大轿由十八鬼差缓缓降落,轿帘未掀,月初旬已低眉垂目侧过了脸,心下不安:若果是玉长卿可如何是好?除却他对魔神之力存有私欲,冥界又岂是她该来之处?虽不知地狱之渊何时开启,据九夜玲珑所说,左右不过近日,若被逐出冥界,当真要恼悔终生。
判官所经之处,鬼妖兽魔皆避于两侧,月初旬心中不宁,斜眉瞧那判官,只一眼,已是放下一颗心来。
玉长卿面相儒雅,温润如玉,便是一张阴阳脸亦是干净光亮,此人却是鬓发蓬松入耳,胡须乱舞绕腮,身形高大,怒目圆瞪,左右审视,却是掌管生死司的楚长卿。
楚长卿落地无声,轻轻盈盈的踱步而去,月初旬正欲拦了一个老鬼询问一二,忽觉周边静寂,瞧了去,却见楚长卿正朝她这边四处张望,长须一翘一翘的,似是嗅到了异常。
她心中一骇,楚长卿身形却已飘忽而至,正不知如何是好,远处忽有骚乱,两个小鬼正在撕咬打架,楚长卿抬眉瞧去,怒气冲冲折身而去,一掌劈开两个小鬼,声响如雷:“放肆!来人,拖下去。”
“大人,冤枉,冤枉。”一个小鬼踉跄着跪地求饶。
楚长卿一手拎他举至头顶,啐一口,道:“好你个鬼箭羽,待在酆都四年有余,你可是还要告那玉判官不成?”
月初旬一怔,细瞧了去,果真见那小鬼面有六十花甲之态,青寒神色,眼睛眯成一条缝,精光乍现,神色怪异,正是巫尊之徒鬼箭羽。
鬼箭羽忽地仰头,愤愤道:“当年玉长卿毁我坟墓,致我尸骨无存,害我世间孤魂游**多年,岂可咽下这口气?”
楚长卿大笑:“无凭无据,岂可栽赃冥府判官,你怨气过重,实该消一消。”说着,挥手让鬼差将两人压了下去,楚长卿似是沉吟了一下,再不停留,上轿离去。
鬼箭羽在油锅受了整整两日煎熬才被放回酆都,月初旬拦住他时,已是形销骨立,似是散了一般。
“多谢前辈相助。”月初旬微微颔首。
鬼箭羽拿眼翻她:“在下不识得姑娘,莫要扰我。”
他不过是在轮回镜中望到她曾在他死前央了巫尊解除对他的符咒,又因生前曾为了让其释放魔神之力而布下八音玄阵和幻境,使她受尽百般磨难,方才见楚长卿察觉到异常,扭头瞧见她,一时心有不忍而已。
她既是偷偷入得冥界,必有要事,思忖一番,见她不恼,不言不语,生生挡在身前,鬼箭羽不由一叹:“简直是不要了命,地狱之渊七日后子时便会开启,姑娘好自为之。”
月初旬对着他离去背影微微一揖,旋身离开了酆都鬼城。
一路幽幽,鬼魅飘忽,却是静寂。
坎坎避过一条无边无际的血河,绕过冥司府邸,偶尔听得一声毛骨悚然的鬼哭,心中无惧,却仍不免有几分胆颤,只是因了,因了一个沉睡着的男子,她怎可出一丝纰漏?
这般思着,却又是进了一座城,亦是同酆都鬼城一般鬼怪横行,她未曾留意到城门鎏金大字,欲从中穿行,忽有数枚银锭从她身后飞掠而过,跌至前方地上,耳听有人怒斥:“宵小恶鬼,拿去。”
月初旬一惊,扭转头去,忽地瞧见身后侧有一恶鬼正张了血盆大口欲要生吃了她,那恶鬼瞧见银锭,双眼一眯,喜滋滋的放开她,趴伏地上与其他鬼一起哄抢了去。
“枉死城皆是冤鬼,岂是你这小小花妖乱闯之处?”
月初旬定定转身,头一低,做了一揖,道:“多谢仙君。”
黑色斗篷过于蓬松,帽檐遮了她额眉,只露出一张脸来,眼睫低垂坎坎能望到相助之人一袭曳地白袍,周身气息亦正亦邪,定是堕仙者无异。
那人冷冷哼了一声,道:“仙君?已有一千多年未曾有人唤过我仙君,如今听来甚是刺耳的很,你……”
月初旬抬眉,果真见他眉心隐有堕仙印记,五官本是丰神俊逸,薄唇轻抿,却是一副苦愁之相,此刻见他一眨不眨的盯了自己瞧,不由抬手遮了右脸,浅浅道:“伤疤而已。”
那人却是上前一步,双臂一揽,紧紧抱了她,道:“苏苏,苏苏你可是想起了我的好,你可是……可是特意前来寻我……”
他结结巴巴絮叨许多,月初旬被他锁的紧,极力挣扎才喘出一口气来,思及当初幻雪宫小妖小怪对母亲的流言蜚语,又想起当初同云伤一起上清凉山时被疏司仙君唤为‘苏苏师妹’,她虽是从未曾见过母亲,却亦自知她同母亲有多相像。那年,她因云伤滴血之恩幻为人形,待她身子长成二八芳华模样,白容去雪渊见她时竟一时迷怔,亦是如此唤她‘苏苏’,那之后,父亲再不去雪渊。
月初旬缓过一口气,心中悲悯,语气却极为浅淡:“夜川仙君,家母早已亡故数百年。”
夜川身子一僵,怔怔放开她,道:“家母?”
她静静颔首,不动声色。
“终于知晓何以苏苏突然离开幻雪宫,突然失了影踪。”夜川冷笑,忽地嵌住她肩膀,“原来是他,是白容,是他怀疑苏苏当年与花妖暗通款曲,这才心生罅隙,心伤离去。”
他忽地狂笑起来:“师妹,师妹,瞧你宁愿背叛仙门选出的好夫婿,如今,我守在冥界数百年,没能寻到你,却等来了你女儿,极好,极好。”说着,不顾月初旬错愕,一把抓了她肩飞身而去。
月初旬法力哪里及得过他,当下被他禁锢,挣脱不得,却又不能呼喊,任由他抓住自己越过众鬼朝一座荆棘丛布的阴山飞去。
幽冥背阴山,荒芜丛生,石崖怪林,枝藤山涧中隐了不少鬼怪邪魔,越往里走,越是纷纷黑雾,滚滚旋风,正是:一望高低无景色,相看左右尽猖亡。
夜川将月初旬扔进一个昏暗幽幽的洞中,抬手布了结界,怔怔道:“苏苏,你定是累了,且好生歇息,我去去便回。”
白袍曳地,不染纤尘,翻卷离去。
果真很快便折返而来,夜川满脸兴奋,提了一大坛酒,见到洞内一片凌乱,知晓她曾强行施法欲要逃离此处,撤掉结界,抬指点了她大穴,似笑非笑道:“一千年前你不顾仙门反对,不顾我对你一腔爱意,义无反顾嫁给一个雪妖,我为此堕仙成魔,数百年后,你无故失踪,不知死活,我便跑来冥界待你轮回,如今,如今再也不能让你离开我了。”
顿一顿,又怒道:“你我现在便成亲,结了夫妻,看你还能跑去何处。”说着,将她抱至床榻坐在上面,转身去倒酒。
月初旬心下一骇,看他神色忽悲忽喜,似是入了魔怔,颠倒了神经,错乱了心绪,只得敛了心神,故作平静道:“仙君,我并非眉苏苏。”
夜川愣了一下,杯已满,徐徐溢出,顺着地上岩石蜿蜒成了一条小河,他仿若未觉,轻轻“哦”了一声,半晌才道:“是呵,师妹她从未曾唤过我‘仙君’。不过,有何关系?你是她女儿,虽是毁了容,没关系,得到你……也是一样。”
血液瞬间冰冻如霜,月初旬见他似是疯癫的模样,心生绝望,眼望着他一手拿了一杯酒,强行握了自己右手与他行合卺礼,唯有死死咬住唇。
“乖,喝过合卺酒,你我便是夫妻,极好,极好……”
夜川狂笑数声,见她宁愿咬破了唇,强迫之下亦是滴酒不进,挑眉道:“不喝?礼不成,仍可做夫妻。”说着,将酒杯狠狠掷在地上,哐当一声,摔了粉碎。他一把将她推倒榻上,俯身而下,一下一下舔舐她唇角鲜血,笑的更是狰狞。
心死如灰,欲咬舌自尽,血腥疼痛却生生将她错乱神智拉了回来。
怎可如此轻易死去?那个声声唤她‘阿初’的男子,如今半死半活的躺在魔界,他在等她,等她回去,回去揉揉她的发,笑她,傻丫头。
不得而死。死而不得。
唯有生生受此陌生人凌辱。
若果同样是无边深渊,绝处求生,亦许有一线生机,她动弹不得,浑身冰凉,只睁大双眼望着洞内昏暗,淡淡道:“仙君难道不想瞧一瞧这幅身子么?”
夜川一怔,抬眸盯了她许久,笑道:“如此性急?”
抬手点亮壁上青灯,一指仙芒闪过,衣衫尽碎,她整个身子,被他完完整整看在眼中。
他身子一颤,差点从榻上跌落,身下榻上,何曾是一具少女应有的躯体?
明明,明明是一件被摔的粉碎的瓷瓶,又被不舍之人一块块拾起,小心翼翼缝缝补补而成,瓷瓶复位,裂痕难愈。
夜川惊了许久,见她一双眼眸光芒灼灼的盯了他瞧,忽地气恼,双手狠狠的攥了她肩,怒吼道:“你以为我在乎?你以为我会在乎?再丑,我也要你。”
说着俯身在她疤痕错布的躯体上,朝她脸颊胡乱啃去。他早已堕仙成魔,何曾还是那个仙派丰神俊逸的仙君?
月初旬只紧紧盯着他看,淡淡道:“这幅身子和心子已是死过一次,如今心子早已另许他人,这副身子,仙君若是喜欢,尽管拿去。”
只是此后,她不再是他当初那个‘阿初’,不再是他当初那个‘傻丫头’了吧。
她只是笑,双眼圆瞪,空洞而无畏:为救他,即便一早便知晓此中劫难,亦会义无反顾的吧。
夜川却骂道:“你这不知廉耻的丑女人,闭上眼睛!”
那是一双死人的眼睛。
明明呆滞无神,绝望凄楚,只紧紧盯着他,他却觉得似是两颗黑曜石,衬着壁上灯烛摇曳,晃的他忧伤至极。
他吻至她锁骨处,不经意抬头,见她仍是死死瞪着她,再也受不了似的,抬手遮了她眼睛,宽大袖袍竟是遮了她半张脸。
他呼吸紊乱,低低道:“别看。”
他和云伤一样,有一双修长的指,掌心温度正好,她却只觉冷,彻骨的冷,冷的竟是冰冻了眼角湿润。
竟是无泪可流。
夜川却哭了起来。
他伏在她身上,眼泪顺着她胸前肌肤肆意流淌,不觉疲倦。哭了许久,再去瞧她,终于忍不住怒吼:“丑女人,本君说了莫看。”抬手狠狠点了她睡穴。
月初旬终于闭上了眼睛,只觉身子似是落入无边深渊,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