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天痕遥遥

慵懒坐黄沙,清风拂青丝,笑叹风云莫测六界婵娟,自是侠儿心怀尽揽。

李涣席地而坐,望明月,把清风,闲闲聊了许多,直至孤如町发觉帐内无人,火急火燎的赶来,一把拽了他便走:“主子实该好好休息。”

进了帐子,李涣才闲闲的笑:“不过是睡不着,外出透透气。”

孤如町瞪他:“以往可不曾见主子有睡不着的时候……”

李涣闭眼道:“……谁说不是呢。”

月初旬眼见李涣和孤如町走远了去,这才淡淡道:“回来了?”

旱魔闪身而出,一屁股坐在地上,怔了许久才道:“丫头,我见着了一个老朋友。”

月初旬皱眉:“胡辽之邦竟勾结魔人?”

旱魔点头,他应月初旬所说,前去敌方营地查探了一番,果真见胡辽并未有所死伤之人,诸多兵士面色青黑,身上要害中了利刃却行走如疾风,丝毫不受伤痛影响,旱魔起初以为是冥界参与,借了鬼兵,初试之下竟是被人下了冥毒,又做了法,死者皆可复活为行尸走肉,受控攻敌,后在主帅帐营见到了胡辽军师,却是魔界朔流心腹之一,名曰独活。

月初旬怔了一怔,忽地思及玉笥山下石室酒肆中,曾有两个死而复生的粗犷大汉亦是如此被人控制,欲要对她下了冥毒。

她下意识的触了一触袖中小瓷瓶,叹道:“征伐之战,自是少不了死亡。”

月初旬在百里之外的荒漠之地设了迷瘴,不过两日已被人破解,一路追来,竟是再也寻不得丝毫踪迹,在绿洲附近流连一日,便撤了兵。

李涣却凝了眉,唤了孤如町行军东进,辞别时,欲言又止,月初旬拍拍他肩,只淡淡道:“保重。”

绿洲又恢复了寂静,旱魔望望远去大军卷起的尘沙飞扬,笑嘻嘻道:“丫头,那个英俊少年将军似有三分不舍哟。”

“胡辽怕是已抵达俞州,俞州兵力薄弱,李将军若不能及时赶至,只怕俞州城支撑不过三日。”眼波平如湖水。

旱魔一惊,笑的更是邪狞:“这小子手中三千兵马只怕亦只能抵挡五日,平添阵亡而已。”

月初旬被他盯的不自在,扭转头去:“独活是魔界之人,我若出手相助,怕会被他瞧出端倪,此后……此后便再也不能待在此处陪你了。”

旱魔一怔,褶皱枯皮的眼角忽地布了几分湿润,笑嘻嘻道:“丫头只要控制住那股魔力就断不会被人发现。”

又一顿:“独活不是丫头对手,可杀之。”

杀之,灭口。

俞州,城外,已是战火连天,残肢断骸,黄沙一缕,遮盖了猩红,却阻不了血腥之气。

敌兵只增不减,俞州便添了恐慌,只道胡辽得了神助,兵士万勇,不可敌。

孤如町一刀砍下攀爬而上的胡辽头颅,鲜血溅了他一脸,映着那刀痕,更显凶煞,又左挥又砍斩杀数人,奔至李涣身边,急道:“主子,长眉老道远在帝都,怕是来不及,月姑娘既身怀奇术,何不请她前来相助……”

“住口!”

李涣厉声之中含了几丝怒气,手中长剑一挥,一颗头颅沿着城墙骨碌碌滚了下去。

“敌军有妖邪之人相助,怎可无故害了她……只管传下军令,尽斩胡辽头颅。”

唯有砍下头颅,方不能死而复生。

莫不是有了劫难,她怎会将自己裹在厚厚的黑袍之中,在这荒芜之地尽数陪一个侏儒老头?

城下士兵渐弱不支,李涣正欲唤人鸣鼓收兵,忽闻异香散漫,四肢百骸时而清明,时而浑浊,只听有人大叫:“蝴蝶,蝴蝶……”

荒漠之地,莫不是枯花,怎可有蝴蝶蹁跹?

李涣凝眉,转眼瞧去,果真见流火灼日之下,淡蓝色盈光丝丝缕缕,却是万千蓝蝶起舞,飞翅扑闪间,异香扑鼻。

心子微动,李涣四下搜寻,果真见城墙一角,一位黑衣女子,裹了一件黑色斗篷,足尖轻点,一手挽决,目光灼灼的盯着城下厮杀。

衣袖翻飞间,只觉异香大盛,众人尚未回过神来,突听惨叫凄绝,直击苍穹。

两军皆是一骇,怔怔的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只见蓝蝶飞过之处,胡辽之士瞬时化为尸水,不见了踪影。

原来,突围之人,尽是中了冥毒之尸身。

胡辽首将大怒:“妖女!”

月初旬淡淡道:“这些士兵早已魂归故里,你又何苦作难于他们肉身,让其魂魄不得安宁。”

首将大手一挥,鸣鼓收兵而去。

月初旬简单述说一二,略去了冥毒和九转醍醐香可杀人于无形之说,淡淡道:“明日将军可主动鸣鼓作战,一人一马足矣。”

孤如町瞪圆了眼:“姑娘是让主子单枪匹马应对几万大军?”

“擒贼自是先擒王,将军不出马,胡辽大将怎会出营?”月初旬似笑非笑。若不将胡辽之将引出独活掌控范围,她可没把握一举得胜。

孤如町还要说些什么,被李涣一把按住:“月姑娘之言,甚有道理。”

孤如町气哼哼的夺门而出,哼,月姑娘,月姑娘,可别忘了她还有一个小小相公,还有一个白衣胜雪的谪仙公子……

月初旬望着孤如町气恼身影,淡淡道:“你如此信我么?”

李涣一怔,继而浅笑:“我们是朋友,不是么?朋友之间怎可言‘不信’二字,只是……怕是会连累了姑娘。”

“既是朋友,又何须在意连累否?”

二人相视一笑,洒脱之姿,莫不侠义情长。

翌日,俞州城墙上战鼓响如雷,胡辽本扎寨在城北二十里处,闻声集结了两万将士,带了军师独活,意欲一举拿下俞州城。

城门外,一少年将军,银铠甲,红披风,手持长剑,威威凌立于一匹白色骏马之上,映了七月朝阳初升,洒了一身金黄。

胡辽首将魁梧身材,扛了一把巨斧,身骑黑马,迎头劈来。

不过片刻,两人已对战数十个回合,李涣转瞬腾挪,身子极其轻盈,翩翩绕了他身侧飞跃。

一缕轻烟摇曳而来,似青蛇入水,缥缈疾闪,直直朝李涣袭去,月初旬左掌早已结了白印,长袖一挥,将那股轻烟尽数收了进来,右指凝力,两股冰雪沿着指尖蜿蜒而出,犹如温婉女子的手,徐徐缠绕上那首将身子,瞬时已是将其冰冻。

李涣心下一愕,再不犹豫,伸臂在黑马屁股上狠狠一拍,大喝一声:“开城门!”

胡辽兵士见主帅被擒,竟是不顾了主帅生死,呼啸一声,齐齐攻来,月初旬一怔,右手冰雪不断抽离而出,瞬时已蔓延而去,荒漠尘沙,流火七月,生生结了三尺冰雪,坎坎将前围敌兵困在冰雪之中动弹不得。

再一转眼,忽地一惊,独活早已趁她不备疾闪而来,利爪如勾,直取李涣心肺。

城墙之上将士齐齐惊呼:“将军!”

月初旬纵身一跃,一如坠落陨石,直直落在白马背上,横隔在二人之间,一掌朝独活前胸劈去。

肩侧一痛,却是独活利爪已是刺进她体内,被她一掌劈去,生生将她肩侧血肉抓了出来。

独活身子腾空一跃,吐了一口鲜血,望着手中淋淋血肉,一把塞进口中,狰狞狂笑:“姑娘血肉,果真香甜的很。”说着,身形一晃,早已不见了人影。

李涣早已侧过身子,揽住她,急急唤道:“月姑娘!月姑娘……”

月初旬一手捂了肩侧血洞,淡淡道:“李公子答应我,莫要……莫要窥我面容……”

李涣怔怔道:“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

再一抬眼,她已然疼昏了过去,不由扬声大喊:“军医!”

胡辽余下兵士眼见主帅被擒,军师逃窜,前围之人皆被困在冰雪之中,早已乱了阵脚,慌乱后撤逃窜而去。

孤如町挥刀将冰冻住的首将头颅砍了下来,吩咐道:“去,挂在城门外,给老子晒他个七天七夜!”

老军医提了药箱,战战兢兢放下帘子,将李涣隔在外,细细将月初旬肩侧伤口处碎裂衣衫剪了去,擦净污血,尚未上药,已是惊喝出声。

李涣上前一步,半举了手,又生生放了下来,沉声道:“姑娘可有何不妥?”

老军医忙道:“无妨,无妨。”

悉率一阵,终于将血洞处理妥当,正欲告退,李涣只闲闲的望了他一眼,道:“方才何事惊呼?”

军医急急跪下,道:“启禀将军,姑娘并无大碍,只是老奴,老奴……”

“如何?”声音似是含了笑意,眸底却凌厉傲然。

“老奴只是见姑娘伤口附近疤痕纵横,几近肌无完肤,不由惊呼出声……”

“退下。”李涣长臂一挥,大步踏了进去。

**女子眼睫低垂,眉宇微皱,似是昏迷中亦感触到巨疼。

李涣一双手抬了又放,放了又抬,反复数次,终究长叹一声:“君子之诺,岂可食言。”

自从与之相识,尚未曾见过她真实面容,先前她总是缚了一方白纱,此刻却更是黑袍紧裹,不愿示人,他怎可趁她熟睡之际行小人之举?怔怔盯着她瞧了许久,李涣情愫翻涌,不由一手轻握了她裹在黑纱之下的手,低叹一声:“月姑娘。”

胡辽受此大挫,损兵折将,早已退出地界之外,岂料数日后又引来了魔兵。

侍卫战战兢兢前来传报:“回禀将军,有魔人城外叫嚣,说,说……”

孤如町浓眉一挑,提刀架在他脖子上,吼道:“速速道来。”

“那魔人说,叫将军交出……交出妖女,否则……屠城。”

李涣含笑含怒道:“本将军此处何曾藏过妖女,让……”

“你前去诉那魔人,今日戌时一刻,我自会前去见他。”月初旬缓缓从后厅走来,打断李涣,淡淡对侍卫道。

侍卫定定不动,李涣长叹一声,道:“如月姑娘所言,且去回话。”

月初旬眉眼一弯:“还是李公子这样的朋友值得一交,知我所思。”

李涣又一叹:“若是强行逆了姑娘心意,怕是此后再也不愿理我了吧。”顿一顿,又补充道:“在下才疏,强留也是留不住的。”

这般絮叨,只觉日月既往,不可复追,日暮已然西垂,月初旬起身告辞,李涣轻轻道:“此时一别,不知几时方能重聚……”

月初旬莞尔:“走吧。”

两人并肩而出,北城门外,热风滚滚,黄沙漫漫,极目楚天,不知云絮几片。

李涣静静不说话,月初旬笑道:“李公子要一直待在此荒芜之地么?”

“没皇命召回,岂敢离去……荒芜之地并无不好,月姑娘不也在此生活了三年有余?”

月初旬侧首,残阳落身,身侧男子惆怅眉眼自有一股凌厉尊贵。

荒漠之上忽有独沙鸥,几番飞落,一声哀唳三声愁,直击苍穹万里。

却是,明朝风难定,何日觅归舟?

叫嚣魔人并非外人,正是玄武朔流和朱雀泣玉。

月初旬略是惊疑的瞧一眼李涣,又望一眼凌立半空的二人,淡淡道:“魔界二位圣使寻了小女子来,定不会只为了独活报那一掌之仇。”

朔流冷冷道:“今日只为私怨,我且问你,你便是那凝气为冰的妖女?”

泣玉见月初旬冷冷的不予作答,忽地一手握了朔流手腕,朔流神色复杂的望一眼泣玉,试探道:“你是月初旬?”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朔流忽地甩开泣玉,狂笑几声,阴测测道:“我姐弟二人寻了一百多年,今日终于寻得了杀母仇人,你和云伤贼人,一妖一仙,原是自小便这般心狠手辣。”

月初旬皱眉:“你休要胡言乱语。”

“一百多年前,你可曾记得雪渊之下的蛇妖与其两个孩童?我和姐姐本是人间弃婴,幸得山中修炼的蛇妖相救,一直将我和姐姐抚养至五岁,那年,母亲下山寻食,本是捉了一只受伤的三尾火狐,岂料你这妖孽同一位仙门子弟一起,将我母亲打伤,救走火狐,母亲本以为你们就此罢手,谁知你们偷偷跟随至洞中,欲要下手害了我和姐姐,母亲为了护住我姐弟二人性命,自毁妖丹,惨死你二人之手,我和姐姐才捡回一条命。”

“当初那小妖不过八九岁模样,却能凝气成冰,一指冰雪刺穿我母亲心肺,我和姐姐又岂能记错?”

“三年前,断魂涯上,清凉山弟子凡是活着的皆被人取了心智,疯傻痴癫,月姑娘和云公子如此心狠手辣,又情意相投,你便是那小妖,他便是那毒辣仙门子弟了。”

月初旬浑身一震:断魂涯上弟子,皆被人取了心智?

冰凉的指忽地被人握了去,月初旬又是一怔,轻轻挣脱开,忽地敛了神色,冷冷道:“我同他……不过是四年前才相识,亦不过是君子之交,何来情意相投之说?你二人如今只记得小妖所使用法力,便胡乱判定我是你杀母仇人,更用此来推测云公子便是当初仙门子弟,岂非可笑之极?”

朔流果真一愣,沉吟许久,道:“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说罢,举剑欲要刺来,岂料坎坎被泣玉挡了去。

朔流一把挡开泣玉纯钧剑,气恼道:“姐姐,你莫不是要放着杀母之仇而不报?”

泣玉摇头,又点头,踌躇不止,二人一时僵在那里。

月初旬扭头望了一眼李涣,低声笑道:“无论真假,我怕是早晚不被融于六界之中,后会无期,三皇子。”说着,纵身一跃,朝俞州城外飞去。

孤如町一句一个‘主子’的唤他,清凉山和商陆大婚之日朝廷竟派他前往送了贺礼,月初旬便已猜出他定是皇室之人,此番先皇病殁,新帝登位不过半载,他亦被流放至边疆半载,又因着魔界圣使竟给他三分薄面,先行着人前去通报一声再行杀戮,不是皇子身份,又是哪般?

他曾告知她,他在家中排行老三,唤他一声三皇子,并未不可。

李涣怔了许久,再抬头去瞧,半空尘沙飞扬,何曾有半个人影?

她方才挣脱开他的手,只是不愿牵连他吧?

她急急与云公子撇清关系,亦是不愿连累了云公子吧?

荒漠戈壁滩,绵延无际,孤城之中,炊烟已是袅袅升起,随风沙而散,李涣半眯了眼,唇角似笑非笑,低叹一声。

若我许你一寸容身之所,是否可愿随了我,举酒畅谈,论一论这天下侠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