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葬魂忘川
荒漠风吹,江南云动,不顾白絮飞千里,只叹残梦将歇,落叶孤心,缕缕闲愁,扰人乱。
云伤似是贪了几杯,醉意朦胧中恍惚看到一袭白衣,面缚白纱的女子,眉眼淡笑的望着他,他一怔,不知是幻梦抑或现实,忽地翻身下床,上前两步一把将女子抱在怀中,紧紧锁着她,力气之大,似要将她与自己融为一体。
等察觉到抱的紧实了,这才贴了她面颊,轻轻蹭了一蹭,低声唤她:“阿初……阿初……茝儿,你可知……我有多想你……”
怀中女子浑身一震,云伤似是未曾察觉,忽地扳了她肩,隔着面纱狠狠吻了上去。
这个吻激烈而炽热,略带了几分粗暴,几分悲怆和苍凉。
气息相抵,唇齿纠缠,似乎仍不够索取,云伤忽地将她拦腰横抱放至床榻上,正欲俯身吻下,眼角忽地瞥见她足踝处一抹银光闪过,滚烫身体直似坠落冰窟,突地踉跄后退几步,眸底血色急速闪退,冷冷道:“又胡闹!”
红衣一把扯掉面纱,上前抱住他,道:“云哥哥,你便把我当做白姐姐,红衣不介意。”说着,仰头朝他吻去。
云伤欲将她推开,又怕伤了她,只扭转了头,淡淡道:“你将缚魂丝引渡至你体内,如今只能保持人形,灵力尽失,我已是愧疚不已,更不能再伤害你分毫。”
断魂涯上,雨中一吻,便是红衣被困清凉山时听弟子议论所知,在玖瑶姬将她救出后,火急火燎的赶至断魂涯,众人面前将他吻住便是引渡了缚魂丝至自己体内。
云伤当时手无缚鸡之力,自是无法抵抗。
六界皆知,身中缚魂丝之人,断无药可解,皆是因为,解救的唯一法子便是需有人甘愿冒了生命危险将缚魂丝引渡至自己体内,此后,再不能被其他人引渡走,直至生命殆尽。
红衣低低道:“红衣是心甘情愿而为,云哥哥不必愧疚,云哥哥爱我是红衣福分,怎能言伤害二字。”
说着,欲再要吻去,见云伤躲闪,红衣忽地放开他,喜极而泣,道:“云哥哥,白姐姐还活着是不是,小姐姐便是白姐姐,是不是?”
云伤一怔,眸底一凛,冷冷道:“莫要胡言乱语。”
红衣忽地笑出了泪:“我假扮之人是小姐姐,你方才喊着小姐姐和白姐姐的名字,白姐姐果真活着,云哥哥原本从未将白姐姐忘却,原本,她便是白姐姐,原本……”
她忽又将云伤抱住,又喜又怒:“云哥哥,你真傻。”
他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白姐姐。
云伤轻抚她肩,默不作声。
窗外火珥忽地唧唧直叫,云伤和红衣推门而出,只见一缕黑影从远处腾空而去,瞬时已不见了踪影。
火珥唧唧叫了两声,本欲追去,忽又吸一吸鼻子,熟悉气息竟是瞬时消散无踪。
方才明明有一丝气息,独属于那个丑主人。
火珥摇摇头,莫不是几年未见,果真想念出了错觉?
黄光一闪,火珥虎身鹿头两翅两足足有半人高的身躯忽地化为一个巴掌大的小毛球,蹦跶着两条小短腿,蹭地蹿至云伤肩膀,幽绿大眼骨碌碌转了一转,闭眼睡了过去。
今夜无扰,好好睡一觉才是正经。
月初旬直至飞出很远才落下身子,暗夜一片漆黑,唯有寒鸦几点,凄厉惨叫,不绝于耳,她定晴一瞧,高山之侧,四野莽莽,原本是翾玑城东郊的一片坟茔。
云伤被仙界追杀,偏偏落脚至仙山脚下,果真七窍玲珑。
她一路寻来昆仑山脚,不过是想要打听三年前断魂涯关乎清凉山弟子疯癫痴傻一事,又听闻朔流所说百年前妖女凝气成冰,仙门子弟,三尾火狐,事有蹊跷,疑虑重重,她总要弄个清楚明白。寻到火珥,本只是极其想念它,岂料隔了老远瞧见室内灯烛摇曳,两抹熟悉身影如胶似漆的贴合在一起,她早已缝补严实的心魂莫名被撕裂开,竟是一痛。
那突如其来的一抹痛,忽地散了她小心敛收的气息,被火珥觉察了去。
又为何了会痛,三年前,他和她,本早已在桃源村拜了天地,结了夫妻。
犹记那日大雪,她被阿婆拉入屋中,不知喝了几杯喜酒。
总归是亲眼见他穿了喜袍,亲口喝了他的喜酒,亲眼见了红衣着件亵衣与之相依偎,亲眼见了断魂涯上那雨中一吻,亲眼见了她不顾了性命相救又解除封印救上来的他灵力俱在,亲耳听他折辱她嘲弄她卑贱至极……
她忽地蹲下身来,呛咳出声,北灵山上,该流的泪都已流干,该流的血也亦流干,何苦,再去自扰。
她猛地抬手朝肩侧伤口击了一拳,血肉裂开,鲜血汩汩而流,她倒吸一口凉气,脑海瞬时清醒许多,摇摇晃晃着向城内走去。
晨光微熹,栈仙阁却是人声鼎沸,络绎不绝,张灯结彩,甚是热闹。
月初旬躲在街道对面一个暗黑角落之中,细瞧了去,见大门上贴着一个大大的“喜”字,想是不知栈仙阁内哪位姑娘觅了如意郎君,欲要嫁出。
蔺含之一身鹅黄衣衫,双手叉腰,叱喝道:“歪了,歪了,向左一点……过了,笨手笨脚,向右,再向右一点……”
月初旬勾唇一笑,瞧了半天,未曾见陵游身影,不由一叹:“蔺姐姐,你何以还要等他?”
街市人流多了起来,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包子铺老板正掀了蒸汽腾腾的笼子吆喝,铁匠铺也叮叮当当响了起来,一早吃茶的正凝神听了说书先生讲关公耍大刀时的威风。
月初旬怔了一怔,三年来第一次踏入如此热闹繁华之地,竟是念起了荒漠绿洲中的旱魔来。
她离开绿洲前往俞州城时,旱魔便知,此后她怕是再也回不去了,极力忍了不舍,矮短身板颇是潇洒的转过身,笑道:“小丫头,万千保重。”
她只是茫然不定的许诺:“待我办完事,再回来同爷爷把酒言欢。”
第一次唤他爷爷,却并非是最后一次。
她眸色一黯,瞧见蔺含之扭身进了屋内,只觉不便逗留,转身便走,忽听背后有人迟疑唤了一声:“师姑?”
声音清冽如玉珠相击,月初旬下意识回过头去,朝阳初升,霞光洒了他一身,鼻若悬胆,眉目舒朗的青衣少年郎,多年未见,羞涩拘谨可爱之处,平添几分成熟男子气来。
北宫沐风见这一身黑衣,又罩了一件黑色斗篷的女子回身望他,又盯了她仅露出的一双眼睛,忽地一喜,又唤一声:“师姑……”
月初旬猛地回过神来,忽地折身进入一条小巷。
北宫沐风急急追来,小巷深深,哪有半个人影?
水沉烟一手拿了两个包子,见北宫沐风走远了去,扬声道:“北宫,你做什么!”
“师姑……方才我见着了师姑。”
包子应声而落,水沉烟怪异的瞧他一眼:“你眼花了么?姐姐消失已三年有余,听说,听说……”
北宫沐风气恼的捡起包子,打断她:“师姑断不会无故取了清凉山弟子心智,你莫要道听途说了魔人胡诌之言。”
水沉烟一愣,冷冷哼了一声,道:“我也是关心姐姐,难道你一个师侄比我一个妹妹还要关心她么?”
被她一顿抢白,北宫沐风脸色一青,不知如何辩解,冷冷抛下一句便离开了去。
“我已对你坦白过,你是我的小仙女,永远都是。”
水沉烟忽地一怔,望着他远去背影,幽幽道:“小仙女,小仙女,谁是谁的小仙女……”
她疾步追上去,路过那条小巷,不由扭转了头去瞧:姐姐,既然回来了,现身见一见妹妹可好?
两人消失许久,小巷忽地现出一个人来。
月初旬轻叹一声,她此前从未曾注意过,北宫竟是心细如尘,这般裹的严实亦被他察觉了去。
竟是越走越是沉重,似是灌了铅一般。
翾玑城痴傻疯癫者,足有五人曾是清凉山弟子。
有老者摇头:“三年了,三年前一场大雨过后,城内突然现出七八个疯癫之人,极易暴躁动手打人,功力深厚,百姓自是身受其害,后有清凉山弟子下山将其功力废去,去年死了一个人,失踪了两人……”
不知底细者赞叹:“清凉山弟子定时下山前来接济他们,果真名门大派,仁爱无边。”
……
却又是为了何,他如此待他们?抑或,仅仅只是,有人存了心陷害于他?
月初旬昏昏沉沉入住在城东头临街一家客栈,天未明,已听窗外熙熙攘攘,有人哭哭啼啼,月初旬揉揉眉心,轻轻一叹:昨日有人做了新嫁娘,今日便有人终结了生命,世事轮回,真是不可捉摸。
头一歪,又迷迷糊糊睡去,自从四年前,拂月阁被毁,她外出寻师,不是睡了山洞,便是露宿枝桠,何曾有过几次安心之眠?当下又用枕衾裹了耳朵,欲要接了方才那个美梦。
梦中,渡行云一脸褶子的笑着说,旬儿,这便是我们的家,拂月阁……
叹妙立在阁楼上,一手托腮,一脸盈笑了唤她:姑娘,快上来。
月初旬朝她一笑,忽地凝力飞身而起,飞至半空,忽听一声尖叫,生生将她惊落地上。
“被人挖心挖肺,又被人揭去脸皮,定是栈仙阁出了妖孽……”
“凝霜丫头哟,今日出嫁大好日子怎地生生丢了性命,苦命哟。”
“白瞎瞎熬了这许多年。”
……
栈仙阁。凝霜。
月初旬忽地一个激灵坐起了身,凝霜,莫不是蔺姐姐身边那个圆脸丫头?
栈仙阁前,果真红纸换白联,隐有嘤嘤哭声,蔺含之愤怒嘶哑声音穿墙而出。
“哭什么哭,给老娘站好,昨夜都干了什么,一一都要给老娘禀明……”
蔺含之声音弱了下去,月初旬知晓她定然在哭,凝霜自小便随着她,她将她当亲妹妹一般看待,如今遭了此劫难,她定心痛万分。
月初旬踌躇许久,终于叹一声,悄然离去。
她一路上早已留了蓝蝶印记,渡行云理应不日便会前来寻她,也许,见了他,一切谜底皆会豁然明了。
又过了两日,渡行云依旧没能出现,栈仙阁却又出了事端。
棋坊和舞坊各有一位姑娘相继故去,皆是遭人残害,被人挖心挖肺,剥了脸皮。
栈仙阁闭门谢客,琴坊,棋坊,书坊,画坊,舞坊各位佳丽及丫鬟小厮皆是人心惶惶,有胆怯气懦者哭着跪在蔺含之面前饶她离去,蔺含之一面应付了官府查案,一面央了清凉山弟子清查是否阁内藏有妖邪之物,忙的不可开交。
到得第三日,恰是月圆之夜,皎皎明月,光华似水银,翾玑城灯火幽明,八街九陌喧嚣胜却以往,原是中秋之夜。
栈仙阁却是门可罗雀,车马稀,映着四周灯火辉煌,更显孤寂落寞。
月初旬飞身进入别苑,又一跃飞上西苑三楼,此时宾客全无,整个别苑暗影重重,唯一缕月光洒进院中,静静望着曲径花坛处枝头花红摇曳,思及过往,直似昨日之事,却亦不可追。
她细细将西苑,北苑,东苑逐一查探了一番,一无所获,又飞身跃入北苑后的两排屋舍。
后院各个房间内皆是灯烛耀耀,即使有三五个清凉山弟子同时巡夜守在附近,人人心生惶恐,亦是不敢睡去。
月初旬悄然潜在蔺含之窗下,正望见那一株怨哭梅,已然枯萎零落,风干片片,静静躺在卷轴之上,床榻之上隐约传来辗转反侧和低低呢喃。
“陵游……你个臭小子,再不回来,老娘可是再也不理你了……”
月初旬一叹,忽地瞥见一抹黑影疾闪而过,她心下一凛,鬼鬼祟祟,定怀鬼胎,紧随而至,却见黑影躲过清凉山弟子忽地飘进了城北那一大片竹林。
月色似洗练,竹林下浮光掠影,月初旬随手拈了一片竹叶,手中凝力,直直朝黑影飞去。
黑影似是察觉到身后戾气,侧头躲过,身子不由一顿,慢了速度,月初旬虚空一探,伸手朝她肩膀抓去。
黑影低低闷哼一声,忽地一喜:“姐姐!”
月初旬一愣,听她声音温婉柔和,却极其陌生,她一手点了她穴道,旋空将她掷在地上,冷冷道:“你是谁?何以夜闯栈仙阁?”
“姐姐不记得我了么?我是青灯,曾得姐姐丹药相赠之恩。”
月初旬定定望她一眼,十三四岁少女,一身青衫,模样小巧可人,一双大眼澄明率真,正喜滋滋的望了自己。
“青灯修炼化灵成形?”
青灯笑嘻嘻道:“原来姐姐还记得我。”
“不记得,只不过看你不像肉体凡胎。”
青灯失望的“哦”了一声,又见月初旬冷冷瞪了她瞧,心思婉转间已是明白过来,急急道:“姐姐,姐姐,我不是害人的恶人。”
月初旬面无表情:“你夜闯栈仙阁却又是为何?难不成是身怀侠义道义欲要揪出背后凶徒么?”
青灯眉眼低垂,轻轻道:“不是。”
见月初旬冰冷如霜,又补充一句:“我是……我是前来寻人。”
“所寻何人?”
青灯犹豫片刻,道:“姐姐再向前走两步,那个男子便是我沐哥哥。”
月初旬一怔,果真走过去瞧了仔细,竹林外一男一女,青衣芙蓉衫,并肩而立,当真一对璧人,巧是北宫沐风和水沉烟。
抬手仍来一片竹叶为青灯解了穴道,淡淡道:“他乃是捉妖师,向来憎恨异类,怎会有你这样一个非人非妖的生灵妹妹?”
青灯弹去身上草叶,望了北宫沐风一眼,轻轻道:“我本是沐哥哥寝宫的一盏青灯,他两岁时我便可脱离灯身,化灵成形,却因修炼不够不足以形成肉身,所以人类并不能看见我,我便眼看着沐哥哥学画作诗,读书习武,日日陪伴他,直至他七岁那年外出,我听到有人欲要加害于他,于是强行冲破修炼禁锢前去救他,虽然有了肉身,但我不能说话,他也便从不知晓我的存在,那次以后,他便离开家,再也没有回去过,我因犯了禁忌,在青灯本体内又睡了十年方才再度成形,这便出来寻他。”
月初旬浑身一震,眸底却波澜不惊,浅浅道:“他可是姓李?”
青灯使劲点点头。
果真是李涣同胞兄弟。
“可是在悬崖边救了他?”
又点头。
“可是送了你什么物件?”
青灯疑惑道:“姐姐怎地知晓?可是回去的时候我遇到一个小女孩,见她跌伤流了血,便将沐哥哥送我的手帕为她包扎了伤口。”
原本,北宫沐风心心念着的‘小仙女’却是生灵青灯。
不知为何,月初旬忽地心酸怅然,怔怔望了青灯许久,道:“如今你已寻到他,他曾许诺十年后娶你,怎地还如此偷偷摸摸?”
“姐姐也看到了,如今他有佳人在侧,我又何必去烦扰他。”青灯苦笑一声。
月初旬欲言又止,水沉烟是她义妹,如今心属于他,怎可让她伤心?北宫沐风忌讳异类,怎可让他知晓他的小仙女并非人类?
也许,缘由天定,不得不从。
她轻叹一声,正欲离去,忽地一阵心悸,心痛难耐的蜷了身子,青灯急急抚她:“姐姐你怎么了?”
城内有人厉声尖叫,火舌冲天。
月初旬一怔,忽地跃上竹梢,瞧那火海正是栈仙阁方向,不由沉呼一声:“蔺姐姐!”说着,身子早已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烈焰冲天的火海,早已吞噬一切。
滚滚浓烟中,烤焦的人肉味直入鼻息,令人作呕。栈仙阁早已乱做一团,嘶叫声,谩骂声,诅咒声,救火声,不绝于耳。
月初旬飞身进入蔺含之房中,凝了冰雪将室内火焰逼灭,顾不得灼烫,一把掀开压住蔺含之身子的铁板,将她揽在怀中,一股灵力渡去,慌张道:“蔺姐姐,蔺姐姐……”
蔺含之大半身子已被灼伤,气息微弱,被她灵力挽回一丝神志,低低道:“好妹妹,莫哭,姐姐……命不好,自小克死父母,又克死族人,卜算先生说我……说我脚踏七星降世,是一祸星。”
月初旬浑身一震,怔怔道:“可姐姐……姐姐脚底并未有七星痣。”
蔺含之弱弱的咳了一咳,道:“我被族人赶出,一时无措,便拿刀……拿刀将七星痣剜了下来,自以为此后无忧,谁承想……竟又连累诸多姐妹……”
月初旬泪流满面,不顾她气息已绝身子冰凉,一手紧握了蔺含之源源不断的为她渡了灵力,突地不可抑制的狂笑起来。
“七星痣,脚踏七星降世,陵游,陵游,你所爱的女子在这一世等了你一生,是你负了她,是你毁了她,是你没能在她身边保护好她……”
第一世,她为你青灯伴了古佛,第二世,她为你拒婚跳崖,这一世,终于等到你见到你,再一次爱上你,你却兀自寻了虚无,生生负了她。
房屋已响起噼啪吱哟声,摇摇欲坠,月初旬丝毫不察,又哭又笑:“蔺姐姐,你尽数愧疚害了父母,愧疚害了姐妹,不提他只言片语,可是终于学会了恨他……”
她抱了蔺含之忽而大哭,忽而大笑,一声巨响,摧枯拉朽,尘土飞扬跋扈,乱迷人眼,心智错乱,竟忘却要脱身而出。
醒来时,月已西斜,窗前立了一人,正怔怔出神。
月初旬忽地掀了锦被,从后面将那人抱住,忍不住低泣起来:“师父,师父,蔺姐姐没了。”
渡行云身子一僵,忽地转过身来,将她抱在怀中,轻叹道:“旬儿难道忘却了为师曾说过,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
“师父,带旬儿一起走好不好,带旬儿回金陵,回金陵我们重建了拂月阁,好不好,师父知不知道旬儿好累。”
渡行云忽地推开她,神色明灭不定。
月初旬泪眼朦胧,忽地凑近了来,一手背在身后,掌心白芒蒸腾,一手揪了他脸上褶子,又使劲揉了揉。
“旬儿,作甚?”
月初旬埋头在他胸前,使劲吸了一吸鼻子,瓮声瓮气道:“旬儿试试师父是否带了面具。”
渡行云身子一僵,忽地见她仰起头,跌了脚尖,将唇凑近了他,在与他的唇仅有一指间距时生生停住,却不离开。
渡行云呼吸又是一滞,怔了许久,猛地推开她,怒声道:“这又是作甚?”
月初旬似有几分失望,讪讪道:“不过是细细闻了师父味道,看看同其他男子有何不同。”
一脸褶皱枯皮,不是法力变幻而来,亦不曾有假,一呼一吸间并未有那股熟悉酒香和莲心甘涩味道。
难道,果真是她多想了么?
她只定定盯了他瞧,道:“渡老头,你为何收了一个妖孽为徒弟?”说着,灵力爆涌,指尖冰雪蜿蜒而出直袭渡行云面门,淡淡道:“这股妖力理应不是你亲自传授。”
渡行云轻易避开了去,声音平静如一滩湖水:“胡闹。”
“徒儿体内封印着魔神之力,六界羡之,却又忌之,师父难道就不怕徒儿将最后一道封印解除,化身魔神么?”
“旬儿不会。”
“师父何以如此笃定?”
“魔神出世,是六界苍生之祸,旬儿心性良善,怎会罔顾性命。”
月初旬突地笑了:“自从我醒来,您便教导我‘为圣者,只辨善恶,不分仙魔’,又处处讲些侠义道义的习性,便是一心为这天下苍生着想,是也不是?”
渡行云忽地握了她手,塞给她一只明月珰,道:“这是在你蔺姐姐手中取得,也许是凶徒所留。”
颜色,款式似有几分熟悉,月初旬心中一慌,待看清明月珰上熟悉刻字,身子一软,几欲虚脱。
渡行云望望窗外,又瞧她一眼,道:“为师有要事在身,不便逗留,旬儿照顾好自己。”说罢,不待月初旬拦阻,早已飞身而去。
月初旬怔怔的望一眼明月珰,又望一眼窗外,神色平静而悲怆。
她赠送给水沉烟的结义信物怎会出现在蔺姐姐手中?栈仙阁失火时,水沉烟明明和北宫沐风一起现身在城北竹林,她又何苦害死蔺姐姐?又是谁欲要陷她于不义?
渡老头,你如此火急火燎的脱身离去,可是怕徒儿向你询问,徒儿是否住在雪渊,徒儿是否自小便与一个……名唤云伤的仙门子弟相识?
栈仙阁大火共有五人丧生,官府派了仵作一一验明,订了棺椁,预备下葬之际,蔺含之尸身却不翼而飞。
陵游赶回栈仙阁时,恰逢官差惊呼:“蔺老板尸身被人偷了!”
他脚步踉跄的一步一步挪了进去,看满地疮痍,焦黑一片,忽觉头昏脑涨,愣愣的拽了人衣领,道:“蔺老板人呢,含之人呢。”
那人认出他来,任他发泄,只沉沉道:“蔺老板,早已魂葬火海。”
陵游将栈仙阁翻了几翻,仍是未能寻到蔺含之身影,画坊的一位姑娘见他神色凄凉,于心不忍,道:“陵公子,蔺姐姐确实已亡故丧生,否则断不会躲着你,你要节哀。”
一旁的丫鬟撇嘴,狠狠啐了一口,道:“老板娘早已通知你前来,你却迟迟未归,现下……现下她去了,尸身又被人偷了去,合该不让你见她最后一面。”说着,嘤嘤哭了起来。
陵游魂魄似已离体,听着姑娘丫鬟说着栈仙阁连连祸事,眼神呆滞的盯了那一具空的棺椁瞧,忽地探身下去,又一掌拍开了其余四具棺椁,将尸体头部扒拉一阵,待官差愣过神来,他早已飞身而起,直奔东郊坟茔。
“凝霜,得罪。”
他嚯地劈开凝霜新坟,将棺椁撬开,果真又在头盖骨处寻到一枚。
六枚飞针,细若发丝,一端嵌了细细小小的淡蓝色灵蝶样式。
陵游满眼血红:“你,好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