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倚遍阑干望归期 第五十二章 谒金门
世人皆道,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想来折子上的痴男怨女,不过是满眼空花,哭泣的一场虚妄。
自从与君携,何曾属他人,亦如幻境虚浮,不可说,不可捉摸。
三载已过,不过转瞬,却又如万年。
塞北戈壁滩,茫茫无际绵延千里,大漠中唯有一座孤城镶嵌其中,夕阳日落,袅袅炊烟升起,直上苍天,兀自远去飘散,更添悲怆荒芜。
孤城名曰俞州,西北七百里便是胡辽之邦与中原交汇之处,常年黄沙弥漫,匪贼聚集,烧杀掠夺无恶不作,俞州居民战战兢兢,逃而无处,唯时时小心应付,遭些罪,也算安生。
岂料胡辽之邦生了侵犯之意,逼近荒漠,意欲侵入中原,枯寂之地四面陡增边声连角,累累白骨自是深埋黄沙。
便有老者斜倚酒馆外,眯了满眼风尘,絮絮叨叨说些边境战事,末了,叹一句:“早已流火七月,怎地说书老道还未来俞州,甚是想念。”
众人皆是一愣,忽地哄笑起来,有人便啐了一口,取笑他道:“常爷,您哪是想念说书老道,明明是想念折子上那位小娘子罢了。”
常爷瞪他一眼,去年讲那一折子戏,老道硬生生留了念想,只道今年来了俞州自会揭晓,不知那小娘子最终是青灯伴了古佛,抑或又觅了如意郎君。
俞州之人平日并无甚消遣,被常爷提及,个个都仰脸朝俞州城门口瞧去。
说书老道每年七月皆会来俞州住上一阵子,今年竟是迟了多日,众人眯了眼,仔细瞧了许久,风沙迷了眼,便揉一揉,叹上一叹,喝一口酒。
忽听常爷扬了声音,道:“哑女,又来打酒了?”
众人齐齐望去,果见夕阳风沙中,从城门口走来一人,身材瘦削,一身黑衣,外边又罩了一件黑色大斗篷,连人带脸捂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清眸,淡漠疏离,似是含了冰雪,眉眼温婉,自是女子无异。
哑女微一欠身,算是回了招呼,径自进了酒馆大门。
流火七月的荒漠之地,异常闷热,哑女如此厚衣厚服,众人并不觉怪异。
三年前,哑女初到俞州打酒时,亦有好奇之人指指点点,时日久了,见她只是每月进城三五次,打酒买肉,从不开口说话,酒馆附近熟稔之人只道她身有暗疾,便唤其为,哑女。
哑女打了酒,一手环抱一坛,悠悠出了酒馆大门,方行数步,忽有一个疯癫之人跌跌撞撞倒在她脚下,哑女欲弯腰去扶一扶,那疯子痴笑两声,抬头憨憨的瞧她一眼,忽地大叫一声,满眼惊恐,急急跪倒在地,扯了她斗篷衣角,大哭起来:“神尊饶命,魔尊饶命……”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大声叱道:“无耻疯子,勿要对哑女无礼。”
疯子不依不饶,众人实在看不过去,早已去了两个青年,生拉硬拽着将他拖远了去,哑女又瞧一眼疯癫之人,波澜不惊的眸底莫名一凛,匆匆出了城。
不多时,哑女见四周无人,飞身而起,若蹁跹黑鸦,直直向荒漠中掠去,岂料不过片刻,耳听前方群马嘶鸣,鼻端隐有血腥之气,落下身子,只见一位老者身首异处,布幡倒在一侧,沾满血迹。
哑女轻叹一声,抬手一掌劈起一股黄沙将死者埋了,想一想,又拾了一块大石,指尖拧力,用灵力刻了几个小篆:说书先生之墓。
去年打酒时,恰逢先生说那痴男怨女的折子,今日横死,听客又不知能惦念多久。
拜了一拜,身子一凌,朝荒漠中间飞去。
残阳早已隐退,圆月高悬,荒漠之中,忽见一方寸之地,绿树萦绕,潭水一片,竟是一小绿洲,不待哑女落下身子,早已有一个黑衣人迎了上来。
黑衣人形容枯槁,面似一耄耋老者,体型却不过三尺,一把接过哑女扔来的酒坛,咕咚咚灌了几口,笑嘻嘻道:“想煞我也。”
又喝了几口,只觉今日不同往日,沉寂的很,瞥眼瞧了一瞧,道:“小丫头,有心事?”
哑女倚在枝桠上,青丝绕树,懒懒的喝着闷酒,黑色斗篷零落树下黄沙之上,右侧脸颊泛着淡蓝盈光,兀自有几分狰狞。
哑女正是三年前消失在断魂涯上的月初旬,侏儒老者便是遮寸山上曾作难与月初旬的旱魔。
月初旬怔了许久,忽地开口:“今日,遇着了清凉山弟子,他,唤我魔尊,神尊……”
旱魔一愣:“果真被人寻了来?”
又一寻思,断无道理可言,如今她体内拥有仙妖魔三股灵力,法力威威已不是一般修炼之人可比拟,三年来,她在绿洲上空布了符咒结界,外出时又小心敛了气息,万不会轻易被人寻了来。
月初旬摇摇头:“那弟子,便是当日假扮红衣之人。”
顿一顿,又道:“被人摄取了心智,早已疯癫痴傻。”
许是偶然,被妖魔所害,若仅仅为了遮掩她身怀魔神之力,云伤又怎可能对清凉山弟子下此毒手?
她不愿纠缠一切无妄,时刻将自己视为怪物,怨了苍天何以她体内藏有如此玄机,又如何?
敛了气息,不愿火珥寻来,不愿渡行云寻来,只不过是不愿拖累于他们罢了。
一旦被人察觉,六界惶惶,岂可再有她容身之处?
早已体无完肤,一颗心又被伤的七零八落,活着,不过是望了日月更迭,将心魂缝缝补补,遗忘了过往,便也作罢。
只是今夜,似乎浓酒过烈,缝补之处莫名裂开了一抹缝隙,灌了炽热夏风,滋滋生疼。
翌日,旱魔望了树下歪倒一旁的空空酒坛,失声大叫起来:“小丫头,你怎地把此后几日的酒都喝了个精光!”
月初旬眯了眼睛,怔怔望着树缝中挤进来的光线,淡淡道:“一大清早,嚷什么嚷……又没偷喝你那一坛。”
旱魔邪邪一笑:“丫头心有挂念,可自行离去,我一个小糟老头子总不能为了让你陪我,将你栓在此荒芜之地一辈子。”
月初旬从高树上探头下来,懒懒道:“这是……要撵我走?”
三年前,她体内灵力乱窜,心绪不稳,手碰之物,无不溶化,化为齑粉,慌乱无措,又心中惧怕,杀了清凉山弟子,被云伤撵走,一时只顾向荒无人烟之地飞奔,跑至荒漠,筋疲力尽,一头栽倒进黄沙之中,恰被居于此处多时的旱魔救去。
旱魔将矮小的身子一提,倏忽飞上,晃**了两条小短腿,闲闲道:“岂敢,岂敢。”
过了三五日,只觉边角生寒,羌笛悲怆,时时惊扰苍穹。
旱魔望一眼漠北,笑道:“中原吃了败仗。”
月初旬睡的慵懒,眸底波澜不惊,浅浅道:“与你我何忧。”
扰了清梦,封了五识便是了。
又过了两日,忽地清静下来,莫非一方业已投降?
夜间,迷迷糊糊中,月初旬忽地醒觉,凝了神去听,绿洲之北百里之外,嘈杂之声尤甚,略一思忖,勾指将黑色斗篷取来,裹了严实,纵身向北跃去。
不过片刻,已见星月光华之下,一队人马惶惶逃窜,虽是落魄,却不凌乱,原是吃了败仗,夜间又遭了偷袭,节节败退而来,敌人却举了火把,马鸣嘶叫,穷追不舍。
月初旬面无表情的望一望帅旗,猎猎夜风下,一个“李”字甚为苍劲有力。正欲折返了身离去,忽听一个含笑含怒的声音叱道:“如町,如町,平日我是怎么教导你的,如今……如今竟连我的话也不作数了么?”
多年前,迷月城幻境中,亦有一个墨衫少年含笑含怒的从桃花林后走出,说了一句,如町,如町,要怀柔。
犹记墨衫少年的眉眼,酷似了另一位友人,亦被那个白衣男子取笑说,阿初如此聪慧,怎地没能分辨两人相似之处……
月初旬一怔,忽地循声瞧去,只见队列中间,一个身着将军服和红色披风的年轻男子,身负重伤,已是气息微弱,正怒瞪了下跪一人。
下跪之人是个粗犷大汉,身材高大,左眉骨到右下颌有一道疤痕,隐有凶煞之气,此刻因着悲恸,更是添了几分狰狞。
此二人正是少年将军李涣和孤如町。
孤如町哽咽了声音,沉沉道:“主子的话自然作数,但让属下带领了兄弟独自逃生却是万万不能。”
李涣哂笑:“罢了,罢了。”
队伍继续前行,月初旬瞧李涣眸色微动,掌心早已凝了灵力,待瞧见他从腰间缓缓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挥指成风一掌劈去。
孤如町瞧见利刃跌落黄沙,一时不明所以,厉声喝问:“谁?”
众将士察觉有异,团团将李涣护住,弓箭手早已搭弓上弦,齐齐朝凌立在半空的鬼魅黑影射去。
月初旬衣角翻飞,浑身罩了真气,闲闲道:“李将军宁愿自裁亦不愿连累三军,可不是为了让你们伤害无辜之人。”说罢,长袖一挥,数百支利箭疾飞而下,直直插入地上砂砾之中。
众人一惊,孤如町早已瞪了李涣一眼,将地上匕首远远踢了出去。
李涣犹疑:“姑娘是……”
月初旬略一沉吟,耳听敌人声渐近,只道:“向南百里,有一绿洲,可行军整顿。”又从袖中取了一颗紫菩凝冰丹,抬手朝孤如町扔去,身子一跃,直直向北飞去。
李涣怔了一怔,忽地一喜,道:“如町,依姑娘之言,改道南行。”
孤如町拈着丹药看,不解:“主子怎可信了生人之言,眼见向东五百里便是俞州,朝廷增援不日便达……”
李涣打断他,苦笑道:“增援……朝堂之人何时在乎这一席江山之地,我不过是流放之人,与其累赘俞州城,不如先行让将士们歇上一歇。”
见孤如町心不甘情不愿的下了军令,李涣闲闲一笑,道:“那姑娘是可信之人。”
“为何?”
“只因,她是月姑娘。”
这个黑影如鬼魅的女子,便是数年前见着的那个一袭白衣,白纱拂面的清淡女子?
孤如町一愣,忽地上前跪下,将丹药塞进李涣口中,喜道:“吞下。”
三万将士御敌半年,虽说胡辽之士常年荒漠行走,烈马嗜战,但李涣御兵之术攻敌之谋乃属上乘,不能退敌,亦守了阵地,岂料数日前,胡辽之兵人数陡增,且攻敌极猛,身中要害而不倒,似是有人布了邪术,不过数日,李涣旗下士兵亦是折损至三千,无奈之下,不愿牺牲更多,唯有撤退另觅他法。
三千将士本是士气衰微,此刻见有奇异女子相助,不由振作了精神,天渐微曦时,已能遥望到荒漠中的一抹绿色。
月初旬早已折回,引将士进入绿洲,布了符咒,只淡淡道:“不许私自外出绿洲一步。”
将士安营扎寨,李涣神色却依然阴沉,军医跪在软塌前冷汗直冒:“剧毒已达将军心脉,怕是……”
孤如町一怔,大怒道:“有姑娘丹药护住心脉,你这庸医怎可在此胡言乱语。来人,把这老朽拉出去砍了。”
李涣半眯了眼睛,叱道:“如町休要乱伤人性……”话未说完,已是昏了过去。
孤如町眼角清泪簌簌而下,长跪悲恸:“主子……”
月初旬探探他鼻息,叹道:“人在还,怎能哭丧,你且下去,让我一试。”
孤如町愣了半晌,月初旬皱眉,淡淡道:“……那便,接着哭。”说着,抬脚便走,孤如町忽地起身,扯了她斗篷衣角,粗声粗气道:“多谢姑娘。”大手一挥,斥退了所有人。
帐篷内一片静寂,月初旬唤道:“李公子……”
又唤了两声,未曾有人答话,连睫毛都是沉沉闭着,月初旬轻叹一声,扯掉面上遮挡,俯身低头吻了下去。
青丝倾泻,零落半榻,滑至**男子掌心,修长的指微不可察的动了一动。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孤如町焦急的在帘外踱步,见月初旬缓缓而出,急道:“可好?”
月初旬一双清眸朝他眨眨眼,已见他大步跑了进去。
已是过了一个时辰,树枝后,旱魔突地探出头来,浅浅道:“无碍么?”
月初旬摇摇头,不过是将李涣体内剧毒尽数渡至她体内,再由她化解掉罢了,折损一二灵力,并不妨事。
孤如町寻到树下,高昂了头,阳光悉悉索索的洒在他坚毅脸上的那抹刀疤,咧嘴一笑,“噗通”一声屈膝长跪,朗声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来日定愿为姑娘上刀山下火海,宁死不辞。”说罢,欲要磕头而谢。
月初旬一跃而下,一把揪了他衣领,轻轻一带,便将他拉了起来,淡淡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岂可说跪便跪?三军将士若是瞧见你这般模样,以后如何立了军威?”
孤如町一怔,心底莫名涌了一股敬佩之意。
是夜,三千将士除却依例巡夜之人,皆是酣睡沉沉,似是许久未曾这般休憩,将军帐篷内,灯烛荧荧,布帘忽地被人掀开,缓缓走出一人,墨衫墨发,身材挺拔,俊逸而潇洒。
他径自走近一颗大树下,眉眼含笑,定定盯了蜷伏在树下的一团黑影瞧。
裹的如此严实,落身于极北荒漠,莫不是遭了劫难?
月初旬察觉异样,忽地睁开眼,看清来人,不由一笑:“李公子可是大好了?”
一双清眸犹如镶嵌在暗夜中的一颗宝石,晶亮熠熠,又似悬在天际的一轮弯月,浅笑嫣然,李涣忽地怔了一下,思及白日迷糊隐约中贴上他唇角的那抹柔软,芳香入心肺,似是仍未曾散去。
月初旬见他神色有异,讶然道:“公子的毒……莫非未曾清除干净?”
李涣含笑摇头,又点头。
怕是旧毒已去,新毒又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