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泪惆怅

青山冷风,雾蒙一片,水笼云愁,暗沉一泽。

断魂涯,魂断而心牵,情义自不绝。

一侧密林中,一缕黑色轻烟萦绕漂浮于一位红衣黑袍女子身前,疾风掠过,散了又聚,浮浮沉沉,无聊而慵懒。

红衣黑袍女子神色冷峻,目光紧紧锁着前方正隐在一颗高树上的白衣女子,显着几分迷茫和不解。

轻烟渐聚渐浓,轻轻划过女子手腕,有男子笑叹,道:“泣玉可是不解,何以她不上前阻拦了那位公子?”

断魂涯上,一众魔兵正与仙门子弟交战,半空地上早已血腥一片,怒叱声,哀叫声不绝于耳,屡有弟子受了重伤蛰伏地上,调息静养,朔流只是冷了一张脸,巨阙剑劲势不减,清半夏的玉瑶双剑紫芒灼灼,一时之间,方圆数里各色流光相映,炫灿缤纷。

一柄白色仙剑若月华流水,碧波**漾着摇曳而来,剑上男子一袭白衣,神色苍白,手拈一玄色酒囊,稳稳落至涯上,身侧一虎身鹿头灵兽,嗷嗷直叫。

前方白衣女子却只顾了敛收气息,并未起身前去阻拦。

泣玉点点头,九夜玲珑又笑:“只因她了解他,前去阻拦不过是多此一举,再者,朔流在场,她心思多虑,并不完全相信我说之言。”

泣玉默然,又盯紧了朔流瞧。

公子说,一切,不过是一场戏,朔流仅仅是过客,并未有危险,却仍是放心不下。

云伤方落至断崖,一眼瞧去,只见红衣被困在崖边,身子被吊在半空,已是奄奄一息,尚未前行,早已有受伤弟子认出他来,不顾身上血流汩汩,挥剑朝他刺来,云伤挥掌将那弟子仙剑击落,淡淡道:“魔人当前,你却……”

话未说完,早已有另外一个弟子从后背偷袭而来,云伤周身突地聚了白芒,生生将那个弟子震飞出去数丈,再不耽搁,承痕剑呼啸一声,直飞九天,顷刻白芒大作,万千光芒遥遥直下,犹如九天星落,半空忽地魔亡烟散,已是歼灭了大半魔兵。

朔流气恼之下,凝聚全部魔力狠狠朝清半夏头顶劈去,清半夏祭了玉瑶双剑抵挡,奈何灵力有限,玉瑶双剑坎坎后退,清半夏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身子直直倒飞出去。

云伤飞身而起,一把揽了清半夏,一手凝力,仙力直劈朔流面门。

朔流凌身一跃,讥笑起来:“云兄,上次血湖湖底,你舍身救下在下姐姐泣玉,在下就猜你莫不是喜欢上了我家姐姐,眼见今日仙界早已不容于你,你怎地还如此执迷不悟,我魔界有意与你结交,今日便不予同你伤了和气。”大手一挥,道:“撤!”

一众魔兵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泣玉面色阴冷,这臭小子,竟拿她取笑。

仙门子弟听朔流如此说,早已想通为何当初云伤和魔界之人一起现身,不曾想竟是早已勾结,人人咬牙切齿,恨不能立马杀了他为仙尊复仇,当下见他将清半夏从朔流手中救出,一时又不敢出手,怕伤了清半夏。

清半夏双眸晶莹,抬手拭掉唇角鲜血,努力扯了一丝笑,轻声道:“我知云师弟断不会害了爹爹,云师弟可否同我一起上清凉山,师父和疏司仙君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云师弟一个清白。”

云伤淡淡道:“不必了,有劳师……”

话未说完,清半夏忽地倾身而来,直直吻上了他冰凉的唇。

云伤一怔,咬紧牙关,重重将她推开,身子已是有些踉跄,急急凝力欲要护住心脉。

清半夏身子一旋,稳稳从半空落下,笑嘻嘻道:“云师弟,师姐的吻同那小狐妖和那丑八怪的吻相比,如何?”

云伤皱眉,毒液不同平常,护住心脉竟是无一丝作用,怕是早已浸入四肢百骸,越是凝力扩散越快。

并非毒药,灵力却正逐渐散失。

仙门子弟早知此番是设了圈套,却并不知详情,当下听清半夏当众讲些浑话,皆是一怔,继而明白过来。

若非下策,如何能近了他身?

云伤却不恼,望了一眼早已被弟子制伏住的火珥,仍是淡淡的笑:“师姐以为如此,我便救不了人了么?”

说着一手祭出承痕剑,万千利刃直袭各位弟子,眼见一名弟子挥剑砍断了捆绑红衣的绳索,云伤飞身一跃,忽听一熟悉女子急急唤他:“不可!”

云伤侧首,见山崖一侧密林处飞来一白衣女子,神色一怔,却也顾不了许多,一把将直直坠落的红衣拦腰抱起,落至崖边,欲要收回承痕剑,只觉灵力极弱,竟是无法御剑。

月初旬脚下加急,不顾仙门子弟攻击,大声道:“放开她!”

却是晚了吧。

她思及九夜玲珑所言,便以为所谓的预谋不过是借一吻给他下毒,却在那位弟子砍下绳索的瞬间,一直闭眼沉睡的‘红衣’忽地睁开眼睛,一脸惊恐:她是在怕,怕云伤来不及救她。

云伤低眉,忽见红衣一脸冷笑,一只手已生生插进了他胸腔之中。

一手将她震开,一手朝她脸上抓去,果真是一张……人皮面具。

若果是幻化而来,他一早便能察觉蹊跷。

体内寒意陡增,似是胸前伤口失血过多,只觉一抹细若游丝毒蛇般缠缚着心肺,似是魂魄皆被锁住。

承痕剑应声而落。

清半夏望着他苍白脸色,冷汗连连,阴测测冷笑道:“云师弟,你害死爹爹,害死老七,我特意从东海瀛洲借了一条缚魂丝,你这便下了冥界同他们作伴吧。”

说着,双掌聚气,狠狠将云伤推落下断崖。

云伤轻叹:瀛洲缚魂丝,共一十二条,浸肤入骨,魂魄被锁,灵力被缚,形同凡人,六界无人可解,从来只对穷凶极恶的妖魔使用,不料今日竟生受了此物。

断魂涯,高千丈,坠落之下唯粉身碎骨。

大仇得报,清半夏忽地垂眼低眉,清泪簌簌而下,低低道:“云师弟……”

身侧忽有人影飞过,一袭白裳,随风摇曳。

清半夏望着那个一跃而下的身影,缓缓拾起云伤的承痕剑,抬眉望一望天,只觉浓云直似远山重,沉闷异常。

怔了许久,终于道:“有你陪他,也好。”

密林暗处,忽听有人慨叹:“真是傻姑娘。”

泣玉侧首,见一浑身姜黄的原麝蹦跶着小短腿跑开了去。

九夜玲珑制止她向原麝发难的戾气,浅浅道:“不过是一个小小妖孽,不足为患……我们,该回家了。”

泣玉一怔,难道不需要她前去救了那姑娘?

九夜玲珑见她神色不解,身形却随着自己直奔魔界,笑吟吟道:“泣玉,难道你不知,这一切,都是本公子设好的一场戏么?果真是精彩的很。”

顿一顿,又道:“她……死不了。”

天际处倏忽间已不见了二人影踪,忽听“咔嚓”一声巨响,直如战鼓在耳侧,惊悚人心。

断崖深渊,无边无际,不知几重微波惊回。

云伤胸前被人掏了一个血洞,血液近乎流干,肌肤骨髓却浸在那丝冰凉中,未曾粉身碎骨,已然身不如死。

如此死了,竟是心有不甘。

呵,还未曾见她最后一面……

有水滴落唇角,竟是下雨了么?

他缓缓睁开眼,烟雾缭绕中,重重雾霭,丝丝雨线,竟是出现了幻觉……一身白裳,一脸盈笑,拨云开雾,直直朝他飞来。

眉间添了三分喜色,情不自禁开口便唤她:“茝儿……”

月初旬俯身一个旋转,一手揽了他腰,笑道:“心心念着一个旧人,不怕红衣伤心么?”

云伤恍惚神色有了几分清明,忽地敛了喜色,怒吼道:“你来作甚!”

气息微弱,怒吼出口已是软弱无力,毫无威慑之气,胸口洞处却突地又涌出一股鲜血。

月初旬皱眉,一手替他止血,取了一颗紫菩凝冰丹塞进他嘴中,笑道:“殉情。”

云伤怔了一怔,忽地别过脸去,冷冷道:“月姑娘还是自寻了活路。”

“可我不会御剑,不会御物,不会御风,可如何是好?”

云伤心下一凛,忽地扭转头,已见她唇角翕动,念念有词,一把攥住她手,道:“不可。”

月初旬轻轻一推已是挣脱开他钳制,后退三尺,口念法决,香荷突地异芒大盛,一颗白色玉珠缓缓溢出,浮在半空,若星月光华,眼见一片血红花瓣从她右脸印记飞出,包裹住白色玉珠,逐渐消失,直至红色珠子碎裂为尘,化为齑粉。

本是蜿蜒至耳屏的淡蓝色印记似是疯长起来,瞬间已爬满整张右脸。

双眼赤红,鬼魅异常。

月初旬再无初次那般惧色,生生受着体内刺痛翻滚,轻轻抚摸了一下右脸颊,笑道:“师父果真未曾诓我,果真毁了。”

云伤眸底忽地溢满悲恸,道:“阿初……”

月初旬一阵恍惚,只觉是出了幻觉,手腕翻转,灵蝶织就的蓝色长绫早已托了云伤疾飞而上。

雨,突然大了许多,砸在脸上,生生的疼。

断魂涯上,清凉山弟子一番残局收拾,众人正欲御剑返回仙山,忽有弟子嗅着异香散漫,好奇之下扭转了头去看,不由惊叫一声。

“叛贼!”

众人愕然,纷纷回头张望,只见断崖边上千百只淡蓝色蝴蝶蹁跹萦绕着云伤,将他托了上来。

清半夏一怔,手中承痕剑“哐当”一声跌落地上,沾了泥泞。

早已有一个弟子祭了长剑,飞身而上,朝云伤直直刺去。

云伤重伤在身,本已极弱,又因被缚魂丝束缚,身无半分灵力,竟是躲无可躲。

剑尖未至,剑气已浸骨。

忽有阴影逼近,雨落之音似是被生生截断,持剑弟子一愕,略抬眉眼,忽地似见了雨中鬼魅,惊呼出声,一惊一诧间,手中剑势却毫无颓势之气。

云伤眉眼淡然,并不觉诧异,只觉身子一轻,已是被一个柔软的身子揽进怀中,那弟子扑了个空,身子猛地坠落断崖,在空中打了个旋,已是御剑又飞了上来。

清半夏沉沉道:“你……你们,竟无碍?”

心中一时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恼怒。

云伤轻咳一声,似笑非笑:“让师姐失望了。”

“没死,也不过是废人一个。”

清半夏大怒,早已祭出玉瑶双剑,齐齐朝挡在云伤身前的月初旬袭去。

月初旬一怔,尚未从方才御风疾飞而上回过神来,当下眼见双剑已至,愣愣地祭出灵蝶,胡乱挥舞过去,只听周遭倒吸凉气之声,再一抬眸去瞧,玉瑶剑竟是被灵蝶击退数丈。

灵蝶之势……何时有了如此威力?

不同于初次解除封印,此刻体内血液仍是翻腾不止,似有一股强大灵力……不,是三股灵力在体力乱窜,欲要争相奔涌而出。

清半夏惊了一惊,眼见她毁了半张脸,法力却增进神速,一时愣在那里。其他弟子不知缘由,自是个个咬牙切齿,提剑飞身而上。

当前两个弟子并肩而来,月初旬不躲不闪,又一指挥出,只觉指尖冰凉,似含了霜雪,当下一愕,细瞧了去,只见两股冰雪自她指尖离手而出,倏忽间穿透两名弟子心肺,鲜血喷涌而出,已是气绝人亡,魂归故里。

凝气为冰,威力呃呃。

月初旬踉跄着后退两步,未曾瞧见云伤眸底复杂,只低低道:“不……我没想杀你们。”

他们是他的师兄弟,她杀了他们,便会恨了她吧……

云伤沉沉道:“还不快走。”

凭她如今法力,轻而易举便能冲出杀阵。

月初旬扭转头,已见一个弟子红了眼,望了一眼倒地气绝的同门,欺身而上,直取云伤头颅。

她神色一慌,只念着不能取了这个弟子性命,再不敢祭了任何法决,更不能让他伤了云伤,心中无措,虚步一晃,左手探去直直抓了利刃,右手紧紧攥了那弟子手腕,厉声道:“不许伤他。”

竟是……如此不能抵挡。

云伤神色悲戚,身无缚鸡之力,唯有呵斥道:“快放开他。”

却是,来不及了吧。

断魂涯上,撕扯不开的浓浓云雾,忽地响起一声歇斯底里的哀嚎,惨呼决绝。

大雨滂沱中,一个蓝衣白衫弟子,被人紧攥的手腕似是蜡烛燃烧,急速融化,直至全身一如烛泪零落,一片一片的血肉溶化流淌至地上泥泞,血腥煞人。

整个断魂涯似是陷入蒸笼之中,大雨冲刷,兀自沉闷。

月初旬双手黏腻湿滑,鲜血顺着指缝随着雨水似断线的珠子,涕零而下。

左手是她的血,被利刃所伤,右手是别人的血,被她所融化。

山崖静了许久,直至月初旬踉跄着跌坐在泥泞血肉之中,直至有弟子惊呼出声。

“魔神!魔神之力!”

又是静寂一片。

月初旬眼神迷茫而无措,只呆呆的盯着地上被她融化的血肉瞧。

……果真,是邪狞之人。

……果真,是一个怪物。

比妖魔更令人胆寒惊惧。

云伤缓缓步至她身侧,伸手挽了她,欲要扶她起来,月初旬怔怔瞧了他半晌,忽地起身,一把挣脱开,后退两步,惊叱:“莫要碰我!”

云伤眼波平静,伸长了双臂欲要上前抱她,月初旬吓了一吓,慌乱又后退三尺,又瞪了一眼地上血肉之水,结结巴巴道:“不……不是我,我……我没想杀他。”

清凉山弟子已是围了上来,眼中闪着晶莹,却又不敢冒然出手,一时僵持不下。

忽有银铃穿过雨幕,清脆悠远。

红衣凌空而下,飞身跃至云伤身侧,紧紧抱了他腰,饮泣道:“云哥哥,云哥哥,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清半夏厉声道:“你这狐妖,竟逃了出来。”

红衣不予理睬,抬了眉眼,双眸似是含了水气,云遮雾绕,牵人心魂,忽地双手环了云伤脖子,跌了脚尖,轻柔的吻了上去。

轻柔又缠绵,不顾了雨落青丝,不顾了众人惊愕,直似吻到天荒地老。

风雨狂乱,月初旬怔怔眯了眼,望着他二人身影兀自在雨幕中纠缠,呼吸相抵,心中某个地方竟是生生扯开了一个裂口,鲜血外涌,直至枯萎成了一朵干花。

似是忘却了……她是他的妻,他是她的夫……

似是吻了许久,石破天荒之际,云伤终于慢慢推开红衣,一手揽了她肩,直直望了月初旬道:“月姑娘,还要看么?”

月初旬嗫嚅:“我……”

云伤不再理她,转身凝力,跌落在清半夏脚下的承痕剑忽地灵力大增,呼啸一声飞回手中。

云伤笑吟吟道:“承蒙错爱,缚魂丝实在矜贵的很,在下无福消受。”

众人大惊,齐齐望向假‘红衣’,那弟子急急辩解:“不可能……缚魂丝,我亲手引入你体内……”

“缚魂丝,一旦入体,无人可解,你这小弟子真会说笑。”云伤似笑非笑望了那弟子一眼。

月初旬倒退一步,怔怔道:“你只是受了伤,并非失却了灵力?”

云伤低眉笑道:“正是。”

又补充一句:“方才只不过是想试探一下月姑娘,果真如我所料,月姑娘对在下已是情根深种,竟然愿意为了在下跳下断魂涯,毁了半张脸,解除了魔神之力的部分封印,姑娘此后万千小心才是,莫要让旁人觊觎了去,否则,怕是小命不保。”

顿了顿,又道:“月姑娘还不快快离开么?”

月初旬神色悲怆而无措,惆怅清泪洒,抬眼望了一眼火珥,怔怔道:“实该离开……实该……”

说着,身形一晃,腾空而去,瞬时已不见了人影。

御风之速,胜却仙门御剑飞行。

众弟子眼见已是追赶不上,一惊一诧间已听红衣浅浅道:“云哥哥,这些人,是杀了,还是杀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