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折辱心寒

果真,花烛不洞房。

红烛熠熠,烛泪轻洒,**男子闭眸微咳,苍白脸色尽是掩饰不住的病容。

……难道,他所做的一切,果真都是为了让她离开他,不拖累于她么?

月初旬敛着气息,定定瞧了他许久,不由一叹,突听云伤梦中唤道:“茝儿,茝儿……”

月初旬吓了一吓,脚步后退,“咔嚓”一声,似是踩碎了一片枯叶,声音虽小,却惊醒了**男子。

云伤坐起身子,迷迷糊糊望了她,道:“茝儿,是你……”

月初旬淡淡道:“我不是茝儿。”

云伤揉揉眉心,似笑非笑道:“果真不是。”又望着她灼灼眼眸,“那晚山坳……对不起。”

月初旬脚下一个踉跄,定定道:“你……果真还是将我当做了白姑娘?”

云伤低了眉,看不清神色:“一直都是……直至那晚……我很抱歉。”

那晚山坳,他吻她至锁骨处,瞧见伤痕纵横可怖,突然离去。

两人静默许久,云伤轻咳一声,打破沉寂:“冰崖吻你,虽是为了救你,到底有所冒犯,之后的每次亲近皆是情不由己将你当做了茝儿……对不起,月姑娘。”

他一口气说出了她所有想问的问题,最后他唤她,月姑娘。

月初旬一阵慌乱,抿紧了唇,指甲深深嵌进肉中,溢出道道血痕,她不觉疼痛,突地低低笑出了声,笑了许久,转身便走。

云伤嚯地从**翻身而下,从背后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双臂锁的死死的,好似在抱着一件极其珍贵的东西。

月初旬嘶哑了声音,冷冷道:“请云公子放开。”

云伤轻叹了一声,道:“你哭的这么伤心,可是爱上我了?”

月初旬浑身一震,这才恍然发觉脸上一片冰凉濡湿。

静了许久,终于怔怔道:“是。”

“那……”云伤忽地凑近她耳边,悄然道:“你我有结发之亲,却尚未有夫妻之实,今夜……”说着,冰冷的唇贴上她耳垂,一双手轻扯了她衣带,一边低低道:“此后,你与红衣便是真的姐妹了。”

月初旬身子一僵,忽地冷冷道:“云公子不介意我这满身疤痕了么?”

云伤一笑,抬手将红烛挥灭,低低道:“如此,再多疤痕也不会入眼了。”说着,温热气息已贴上了她唇角。

月初旬忽地挣脱开,凝力一掌拍在他胸前。

黑暗中看不清两人神情,云伤似是踉跄了一下,顿了许久,月初旬才定定道:“我知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如此折辱于我,不过是想让我离开你……”

“云哥哥……”黑暗中,忽地响起红衣娇媚声音,“怎地如此的黑?”说着,一股气息而过,盏上红烛已是摇曳而亮。

红衣单着一件亵衣,肌肤若雪,肤如凝脂,瞧见还有外人在场,也不觉羞涩,扭了腰肢走近云伤,柔柔的依偎进他怀中,笑道:“小姐姐若是真喜欢我家云哥哥,晚上侍奉之时,熄了灯烛便可……”

月初旬夺门而出,只觉胸口热浪翻涌,大口大口吐着鲜血,再也顾不得掩饰,雪地之上生生滴出一路血花,艳艳灼目。

云伤身子一软,直直跌坐在床榻上,声音低哑暗沉:“她一定很伤心。”

说着,正欲起身,却是再也按捺不住,一口献血喷洒出来,落在白色枕巾上,晕染成了一朵花。

却是一朵枯萎即将凋零之花。

红衣眼眸湿润,伸手搂了他腰,低低饮泣:“傻瓜,云哥哥,你真是一个大傻瓜。”

云伤推开他,蹙眉道:“天寒地冻,快去穿了衣服……睡觉。”说着,飞身离开了小院。

若是梦魇,睡一觉醒转,许是另一番天地。

月初旬迷迷糊糊中只觉眼皮沉沉,似是坠了铅块,身侧有人影晃来晃去,目光锐利冰冷,似是嵌了一把利刃,直直刺穿了她胸膛,欲将她心魂冰冻,时而又似是含了一簇烈焰,灼灼炙烤着她,欲要将其融化。

冰火煎熬之下,意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偶尔听着一个飘渺之声絮絮叨叨,间或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熟悉却又陌生,仿似遥远天边,不可琢磨。

她不想去探究,不再想沾染尘世丝毫,只这样沉睡,也是美事一桩吧。可这具皮囊很是不争气,她心思都已看开,为何总是满面湿透不停的流泪?为何日日吐血不止?

有人拿了锦帕替她拭干了眼泪,又替她拭去了唇角血腥,便一直将她望着。

月初旬叹一会,可始终没有气力睁开眼瞧一番,不多会便又沉沉昏了过去。

又不知躺了多久,忽觉一道冰冷锐利疾闪而过,月初旬猛地惊醒,凝眸处,章老大一脸姜黄,手持一把利刃,朝她晃了一晃,冷冷道:“好硬的命。”

月初旬挑眉:“方才,你是想要杀我?”

章老大狡黠的转一转眼珠,道:“你在我这破洞躺了七天七夜,我每天都在寻思着是先挖了你双眼,还是先砍了你双手,抑或先剁了你双脚……”

月初旬冷冷打断他:“何以如今尚未得手?”

冷冷“哼”了一声,章老大一脸不屑:“我虽是妖身,可不做那乘人之危的小人之举。”

月初旬忽地笑了,打量四周,见是一个破败的洞穴,自己躺在一块平整的岩石上,铺着杂草,旁边不远处生着一堆火,一缕光线正从侧缝中斜斜照了进来。

火珥蹲在一侧,幽绿大眼骨碌碌转了一转。

章老大戏虐道:“瞧什么瞧,是这丑了吧唧的凶兽驮着你飞来北灵山的,是我将你从雪地里拉回来的,还不拜谢救命恩人么?”

火珥不满地唧唧叫了两声。

月初旬一愣,翻身下地,果真跪了下来,道:“多谢恩人。”

章老大睁圆了眼:“叫你跪你便跪,脑袋烧糊涂了?”又走近她,阴阴笑:“这一跪,我受了。可小二的仇还是要报的。”

说着,走过一侧,拎起半只剥光了的血淋淋的生鸡肉,顺手扔过来,道:“日日吐血,快吃了补一补,养好了身子,咱们再正大光明的打一场。”

月初旬笑道:“你打不过我。”

缓缓捡起来,就着血腥刚咬了一口,不知为何,眼泪滚滚而下,泪如滂沱。

热泪滴落其上,生生就着血水吃了下去。

章老大呆愣片刻,似是未曾瞧过女子哭的如此伤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愣愣道:“哭甚,我又没欺负你。”

一把夺走血淋淋的生肉,道:“我去帮你烤熟了吃,你们人类真麻烦。”说着,扭身出了山洞。

再次醒来,已是深夜,火堆上的肉烤的滋滋作响,肉香溢满山洞,章老大斜躺在草堆上,似是睡的很沉,火珥蹲守在洞口,一双眼炯炯有神。

月初旬轻轻道:“谢谢。”

章老大面有喜色,心中却哼了一声,咱们走着瞧。

在山洞住了数日,章老大已是耐不住性子,硬生生将月初旬拉出洞外比试一二,月初旬体力不济,三五下便被制服动弹不得,章老大气哼哼道:“你用点心,别以为这样就能一直赖在我洞中不走了。”

月初旬淡淡道:“你嫌弃我,白吃白喝?”

章老大抬眼翻她,月初旬转身走进山林,不足一个时辰已是提了满满猎物回来,章老大吹胡子瞪眼道:“你诓我?”

月初旬笑吟吟道:“不曾诓你,这猎物是火珥的功劳。”

章老大不信,飞身将她带至山顶,踩着厚厚的积雪,道:“再来。”

月初旬伸手接过一根竹子,迎身而上。

两人皆是武学拆招,不曾施展法术,不过片刻,山顶积雪已是一片凌乱,章老大欺身而上,手中箭竹戾气袭人,直扑月初旬面门,月初旬侧身一跃,以掌力劈开劲势,反身飞向他身后,抬手朝他后背刺去。

章老大似是早已料定她此番作为,身躯不向前躲,倒是生生朝后飞去,眼见月初旬手中箭竹坎坎刺进他后胸,章老大手腕一翻,手中竹子已然贴着臂弯倒飞而出,直直朝她腹部刺去。

月初旬唇角一勾,邪邪一笑,手中劲势一松,箭竹离手而出,一手捂了腹部,道:“我早已病愈,实在打不过你,你便杀了我替你兄弟报仇好了。”

章老大瞪她一眼,道:“真没用。”扔了箭竹转身便走。

月初旬已是出了一身虚汗,本欲点了止血穴,手伸到一半,硬生生停住,任凭伤口染红衣衫,染红脚下白雪。

鲜血,流了一路。

隐约有脚踏雪地咯吱之声。

月初旬抬眸,笑道:“是你。”

华君离凉凉道:“月姑娘以为会是谁?”

一身玄色青袍,眉眼冰冷,浑身散着寒气,融入这一山冰雪之中,竟是觉得这位冷酷无情的妖王也并不如先前觉得那么冰冷了。

原来,果真有人在凝望了山顶处,处心积虑引出的,却并不是那个男子。

月初旬眉眼一垂,眸底黯了一黯,忽又抬头道:“谢谢你。”

“得罪。”

华君离一手揽了她腰,将她抱进怀中,飞身而去。

他的胸膛……似是比人热乎许多,滚烫烫的,并无不适。

月初旬将头贴在华君离肩上,忽觉心跳加快,扭头望去,身后白茫茫一片,何曾有半个人影?

直至两人行的远了,山顶雪地忽地现出一个男子,一身白衣,随风起伏,脸色苍白的微咳了几声,望着渐行渐远的一男一女,眸底溢着从未有过的悲恸,比多年之前凝望了雪渊之地的两人,更为凄楚。

月初旬又心安理得的在山洞养起了伤,章老大思虑了几番,终究觉得上次‘山顶论剑’存有蹊跷,月初旬拒不承认,又怕再伤了她,心生忧虑,也便不再嚷嚷着比试报仇之话,只道:“风老头定要给我个说法才行。”

一人一妖一兽挤在这个小山洞,日子并不显沉闷,华君离偶尔‘路过’此地,有时同月初旬讲两句话,大部分时候独自立在洞外,拈了七星玉笛,吹上一曲,吹完即走。

眼见已是暖春三月,月初旬日日斜倚在洞口那棵高树枝桠上晒太阳,这日,火珥驮了章老大下山买酒喝,月初旬正躺的慵懒,忽有一个精瘦的风滚草和一个胖胖的灵芝小妖停歇在洞口,聊些六界八卦,说些风流逸闻。

大至妖界浮华殿护法川木通喜欢竹沥护法,魔界大公子因面丑曾吓疯了某位小魔女,人间帝王将相后宫之争,小到谁谁丢了一只鸡被河东狮吼的娘子骂了三条街,豆腐西施果真被人吃了豆腐,月初旬懒洋洋的倚在那里,兀自勾唇浅笑。

末了,两人起了争执,灵芝娃娃晃了晃圆滚滚脑袋,撇嘴:“魔界二公子九夜玲珑有断袖之癖。”

风滚草浑身一哆嗦,奇道:“你怎地知晓?”

灵芝神气道:“真笨,二公子一千多年未曾近过女色,不是断袖是什么?”

风滚草连连点头称是。

月初旬唇角笑意更浓:果真八卦无界限。

忽又听灵芝提高了嗓门,道:“听说最近清凉山抓住了那个弑杀师父的恶贼云伤。”

月初旬猛地一个激灵,差点从树上跌下,又听风滚草讥笑道:“不过是抓住了一条狐狸。”

“三尾灵狐是他娘子,他定会去救,仙界早设好了圈套,你说他还能跑得了吗?”

两个小妖起了争执,絮絮叨叨着跑远了去,月初旬一怔,翻身而下。

北灵山山脚下,风滚草和灵芝娃娃行的正欢,忽被人拦了去路,黑影缥缈中,一人慵懒笑道:“任务完成了?”

两人嘻嘻笑着点一点头,道:“都是按公子交代所说,一字不落。”

顿了顿,又道:“我们怕那姑娘不相信,以为我们胡诌,便又多讲了两句。”

“哦?说来听听。”黑影似乎极有兴趣。

风滚草忙道:“我们说魔界二公子一千多年不近女色,定是有断袖之癖。”

缥缈黑影猛地一僵,忽地前倾,隐约露出一含笑薄唇,唇角抽了一抽,咬牙切齿道:“谁告诉你们的?”

胖灵芝娃娃奇道:“六界一大逸闻,山上的朋友大都知晓此事。”

黑影人唇角又是一抽,再不多言,黑影晃动下已扔出两枚丹药,此丹药可增长五十年修为,两个小妖喜滋滋从地上拾起,一阵风似的跑的无影无踪。

暗处隐有女子低笑,黑影人闲闲道:“对我一句折辱之言换你一笑,倒是值得。”

泣玉急急步至他面前,跪下。

黑影人道:“你这是作甚,本公子说的可是真心话。”

泣玉有多少年没笑过了,他记不清,好似自她不再开口那日,她便没了笑。

泣玉起身,忽觉异动,素手一翻,一股黑烟自掌心抽离而出,直直朝身后袭去。黑影人一叹,犀利之气忽地阻了泣玉掌心黑烟,闲闲道:“那两个小妖果真不可靠,只是不知姑娘除了喜爱偷袭,竟还是一个至爱偷窥之人。”

风滚草和灵芝讲话之时特意扯大了嗓门,时不时的抬头瞧一眼,生怕她听不到,再不心思玲珑,亦能窥得真假一二。

月初旬拍拍手,从树上一跃而下,笑吟吟道:“公子,竟是喜欢男人?”

从始至终,鬼影飘忽般出现在她身边的,唇角噙了六瓣玉簪花的主人,竟是魔界二公子九夜玲珑。

九夜玲珑又是一僵,眼见泣玉神色复杂,默不作声将其屏退,又凑近了月初旬,打量许久,笑道:“相比男人,我更喜欢姑娘这样的美人。”

他在她面前,从来不曾自称“本公子”。

月初旬“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二公子的审美,果真独特。”

九夜玲珑轻叹一口气,又听月初旬冷了声音道:“二公子处心积虑让我知晓此事,不知藏有何阴谋?”

他懒懒一笑,沉吟半晌,道:“我不过是为了姑娘着想,通知姑娘见他最后一面。”

月初旬似笑非笑:“我同云公子,并不熟识。”说着,纵身飞跃而去。

是夜,章老大独自抱了一坛酒返回,月初旬奇道:“火珥?”

章老大嗫嚅了半晌,终于道:“火珥在返回途中遇见了一位白衣公子,撇下我和那公子跑了。”

月初旬猛地灌下一大口酒,愤愤道:“见色忘义的畜生。”

却是再也不能入眠,辗转反侧之际,忽听岩石后章老大嘀咕道:“姑娘睡那七日七夜,除却妖王来偷偷瞧过姑娘,那位白衣公子,亦曾来过。”

月初旬冷冷道:“要你多嘴。”

章老大的眼眸再冰冷亦抵不过那双锐利冰刃,再温暖亦抵不过那簇火焰,她并非不知,却不愿提及。

又何必提及。

如今,仙界生擒了红衣,清半夏带了一众弟子欲将其押往清凉山,以诱出云伤,岂料半路遭遇魔界偷袭,红衣和清凉山弟子皆被困在断魂涯,损失惨重。

九夜玲珑道,断魂涯上所聚集的魔兵不过尔尔,宵小喽罗岂可能困住清半夏等人?

一切,不过是清凉山所设阴谋,只为擒了云伤。

无论是为了救出红衣,抑或从魔人手中解救仙门子弟,他,定会前往。

若九夜玲珑所言当真,云伤必定会吃了暗亏,可堂堂魔界二公子,特特前来通告她一声,又藏了何种心思?

月初旬左思右想,忽地起身,定定道:“若果,若果我没能返回,便当为你兄弟偿了血债,无论是谁做了手脚,你便莫要再去寻了他们吧。”

顿了一顿,又道:“你修为不够。”说着,抬脚出了山洞。

若是北宫沐风,章老大断不是他对手,若是水沉烟,北宫沐风定会护她,无论是谁,皆不愿他同他们纠缠。

章老大怔了许久,姜黄脸色忽地溢了一层光彩,继而又轻叹一声,倏忽间化为原麝原形,蹦跶着出了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