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迎娶红衣

惆怅之心,自是落索。

月初旬斜倚火珥背上,穿云破雾,闲闲的望着云海漂浮,忽有一黑衣魔兵蹿至她身边,呆头呆脑的道:“你是大公子身边的人还是二公子?”

生生将灵力收回,月初旬安抚好火珥,淡淡道:“阁下?”

“大公子。”

“哦,我自打入了魔界就跟在二公子身边。”

“哦,怪不得面生。”

又道:“怎么这么丑,比我还要丑三分。”

月初旬一怔,这才恍神今日没有缚面,小魔兵应是蠢钝,又将火珥当做凶兽,便生生将自己认作了魔人。

月初旬嗤笑道:“丑了有丑的好处。”

“什么好处?”

“不曾动手已将敌人吓坏两胆,还不够好?”

小魔兵想了许久,终于呆呆的点了点头,忽地一笑,抬手抓破了自己的脸,喜道:“如此这般,我是不是更厉害了些?”

月初旬一怔,望着他脸上血痕,一时不知该点了头还是该摇头。

小魔兵见她不急不缓,笑嘻嘻道:“大哥总说我痴傻愚笨,今日却捉了一个比我更痴傻的呆子,我便要前去瞧一瞧,你可随我前来?”

月初旬点头,两人齐齐落在了一方白骨累累的山脚。

石屋早已被毁,布帘轻漾随风扬,两个满面姜黄的伙计正被三两魔兵围了个水泄不通,却被两人护着与魔兵交战。

此处便是玉笥山脚下的酒肆,两个伙计正是章老大和章小二,而那两人却是北宫沐风和水沉烟。

不过是些魔力不济的小兵小娄,却是人多势众,北宫与水沉烟二人护着两个獐子妖,并不能轻易脱身。

小魔兵走向前去,拉了一高个魔兵道:“大哥,这是二公子的人。”

高个魔兵狐疑的望一眼月初旬,忽地将小魔兵狠狠踹了一脚,叱道:“蠢驴,你何时见过出兵打仗的女魔……”说着,一股黑气自他掌心发出,直朝月初旬面门袭来。

月初旬身形一晃,早已将小魔兵点了穴道,飞身靠近北宫沐风,灵蝶布了九转醍醐香,散漫空中,又扬声唤道:“火珥!”

火珥正慵懒的凌立在半空,听见月初旬唤它,一口烈焰喷出,顿有鬼哭狼嚎,已有数个魔兵化为黑烟,魂归地府。

火珥一阵猛攻,魔兵守了不过片刻,已是四散而去,水沉烟扬鞭便朝那个被月初旬定住的小魔兵击去,月初旬探手一拦,道:“此魔人,不杀也罢。”

月初旬笑吟吟的为他点开穴道,小魔兵愤愤诅咒道:“你这个骗子,谎话哄我,害我兄弟,不得好死。”说着,嘤嘤哭着跑开了去。

北宫沐风见月初旬眉眼含笑,眸底却溢满疲惫和凄楚,不由皱了眉头,一脸担忧道:“师姑,你还好吧?”

月初旬只管扬了眉:“这是何故?”

北宫沐风道:“师父他曾将这二妖禁锢在此,今时今日已然到了期限,这便令我前来撤了结界,归还原麝心智,不曾想引来了山中一众魔兵。”

章老大狡黠的眼珠转了一转,盯着月初旬道:“姑娘竟是风老头妹子,上次相见没能报答救命之恩,竟是又被姑娘所救,真是爱恨几何。”

初见时,冥毒惊现,化尸为水,九转醍醐香竟是无故夺人性命。

……还有那不翼而飞的半杯毒酒,杀人于无形。

北宫沐风不知他二人前缘,见章老大眼中恨意满满直勾勾的盯着他和月初旬瞧,沉了脸色道:“今日既是放了你兄弟二人,此后莫要再行了恶事。”

水沉烟眼底神色一凛,掌心一缕白芒飘忽,笑嘻嘻道:“獐子妖,还你心智。”

白芒倏忽间从章小二头顶飘进,只见他迷茫神色忽地多了一分清明,大笑道:“老大,老大。”

章老大一喜,正欲携了他离去,忽听他狂笑不止,惊异道:“小二……”

章小二忽地后退三丈之远,狂笑不止:“老大,老大你要为我报仇,哈哈,他们害我……”话未说完,只见他一脸姜黄忽地涨成紫黑色,“砰”的一声,一身血肉炸裂碎成了肉沫。

众人皆是一怔,山风拂来,碎裂肉沫点点飘来,鼻息皆是血腥之气。

章老大双腿一软,俯身悲恸:“小二!”

北宫沐风和月初旬齐齐朝水沉烟望去,水沉烟一愣,急急摆手,一脸惊恐:“不是我。风前辈交代务必要妥善保管,北宫,你说,一路之上,我何曾对它心智动过手脚?”

上前一步拉过他手,低低道:“我又何必对一个獐子妖藏了坏心,也许,也许是风前辈弄错……”

“师父平日虽是大意,人命关天之事,他定不会马虎。”北宫低低打断她。

章老大悲伤过度,又听水沉烟之言,一腔怒气突地爆涌,掌风赫赫直朝三人袭来。

三人轻易躲开,北宫一手祭了断邪剑,道:“小妖莫要再冥顽不灵,师父如今慈悲放你一马,你且莫再行了错事。”

“杀弟之仇,不可不报。”说着,又一掌朝水沉烟挥去。

水沉烟躲闪不及,后背生生挨了一掌,唇角已是溢出血来,点点映红,芙蓉色更显娇媚。

水沉烟本是金陵第一美女,自从拜入敖岸山,行遍大江南北,除却逊色于红衣,何曾见过比她更美的女子,北宫沐风一心一意当她是幼时‘小仙女’,并不曾真正端详过她倾城之姿,此番见她受伤,娇柔之态,一腔深情又添怜惜,自是揽了她在怀中,竟是痴痴瞧了起来。

月初旬飞身靠近章老大,低低道:“还不快走么。”

章老大冷冷哼了一声,抬手便朝月初旬袭来。

水沉烟被北宫沐风盯的浑身不自在,眼角瞥见章老大,娇嗔道:“还不去帮了姐姐,收了那妖孽?”

北宫沐风一怔,倏忽已是红了脸,讪讪放开她,挥出断邪剑,念了收妖决:“断邪玉清,十方开济,见者伏之……”

“破”字尚未开口,已见月初旬一把揪了章老大衣领,腾身而去。

“师姑!”

月初旬脚下未歇,唤了火珥,呼啸一声穿云而去。

茫茫荒山,早已积雪苍苍。

月初旬淡淡道:“我已将你带回北灵山,你便替他立了碑,我自会寻了风大哥为你弟弟要个说法。”说着,转身便走。

“姑娘便在此处为小二陪葬如何?”

月初旬脚下未停,头一偏,抬手拈住身后疾飞而来的利刃,淡淡笑道:“恩将仇报。”

走了两步,顿了一顿,长长一叹:“我尚有心事未曾了结,待我……待我要明了说法,为风大哥偿一场血债,未尝不可。”

章老大怔了一怔,眼见她披了一身风雪,渐渐消失,不由一叹。

月初旬自那日与风无影结拜,便已将她和渡行云联络之法告知一二,当下她落脚在一个小镇,第三日黄昏便已听见风无影大声道:“妹子!”

“什么宝贝妹子,非要扯我来瞧一瞧……”是一个细声细气的年轻人,声音极为婉转好听,嘻嘻笑着一起进了屋。

月初旬瞪他:“翾玑城栈仙阁的飞霜落雪酒都不能拴住陵游公子,蔺姐姐真是错付了妾意给‘狼’君。”

又补充一句:“狼心狗肺的狼。”

陵游从风无影背后闪身而出,面上僵了一僵。

风无影胡子翘的极高,眯着眼道:“我这妹子如何?”

陵游定定道:“非同凡响。”

月初旬上下打量他一番,胡子拉碴,衣衫褴褛,不修边幅,一如初见,风尘仆仆不知为哪般,闷了气,也不去理他,自与风无影对饮叙旧,又述说了章小二一事。

风无影胡子一抖,诧异道:“怎么可能!”

思了片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飞身出了窗外,瞬时已消失在一片夜色中,隐有余声传来:“老小子陪我妹子喝上几杯,我去寻了孽徒问个清楚。”

陵游笑嘻嘻举了杯:“妹子……”

月初旬顿了顿,终于开口:“陵大哥,你可知……你可知蔺姐姐……”

“我知她十几年一直在等我。”

“陵大哥既是喜欢蔺姐姐,何以若即若离?”月初旬目光灼灼的盯着他。

陵游一惊,忽地敛了神色。

月初旬冷笑道:“陵大哥是有其他更为喜欢的女子?”

“是。”陵游低头,忽地哑了声音,“三百年前,我曾爱过一个凡间女子,与之结为夫妻,齐眉举案,鹣鲽情深,岂料……她一病成疾,不久便已亡故,独留我一人在世,你可知,可知那种思念孤寂落寞之苦……”

“陵大哥风尘仆仆在世间,便是要寻了那女子转世?”

陵游望她一眼:“妹子果真心思玲珑,我已寻了她两世,再不敢近身,只远远瞧她一眼也便够了,只是这一世,遍寻不着。”

“那女子前两世过的可好?”

“一为青灯伴古佛,一为拒婚跳崖而亡。”

月初旬一叹:“怕是那女子在盼着同你一续前缘呢。”又补充一句:“陵大哥何以得知女子转世身份?”

陵游一怔,喃喃道:“脚踏七星降世,世世皆有。”

月初旬踌躇:“蔺姐姐……”

陵游苦笑:“含之的脚我可是特意看过,不是她。”

月初旬面上一红,讪讪别开了头,顾自饮着:“真是苦了蔺姐姐。”

两人对酌了片刻,陵游心怀戚戚,告辞离去,窗外圆月灼灼,清凉如水,月初旬却辗转反侧不得宁。

隐约入了梦魇,蔺含之从火海中冲出来,对着月初旬道:“妹妹,蔺姐姐好恨!”

惊醒时,一身冷汗,泪水涟涟,好似蔺姐姐果真遇了不测……

月初旬一阵恍惚,忽觉窗外人影晃动,脱口便唤:“师父!”

神色飘忽,声音凄楚,隐有悲恸。

窗外人影果真止了步,月初旬一怔,一把掀了锦被,翻身下床,呼啦啦开了门,果真见渡行云眉眼含笑的将她望住。

月初旬转悲为喜,上前一步环住他腰,道:“渡老头,你可终于惦念起了旬儿。”

渡行云犹似枯皮的一双手抬了一抬,终于轻轻落至她肩上,道:“为师见旬儿四处留了蓝蝶标记,以为旬儿想念为师,却不曾想是为了见风无影那个老头子。”

月初旬笑吟吟道:“师父吃醋了。”

渡行云定定望着她,伸手将她脸颊处泪痕轻轻拭去,道:“旬儿可是做了噩梦?”

月初旬忽地低头埋进他胸前,大颗大颗的眼泪倾泻而下,犹如洪水决堤般顷刻便湿了渡行云衣裳,无声哭泣了许久,终于瓮声瓮气道:“师父,旬儿喜欢上了一个人,可旬儿在他眼中,好似连做一个影子都不配。”

肩上一紧,月初旬猛地咳呛一声,结结巴巴道:“师父,你搂这么紧……旬儿要呼吸不得了。”

渡行云忽地松了手,将她推离开自己身子,沉沉道:“为师只是生气。”

月初旬又去扯他手,揉一揉他脸上褶皱,嗤笑道:“师父莫气,待我寻到他,定要问个清楚明白,若果他……果真嫌弃旬儿,旬儿自当……自当会死了心……”

话未说完,窗外隐有银铃作响,月初旬一怔,也不顾及渡行云脸色,急急道了别,翻身至镇外,唤了火珥,直直朝红衣追去。

那袭红衣行的时急时缓,月初旬追至天明,又追了大半晌,终于……追丢了。

火珥虽是灵兽,御风速度毕竟有限,月初旬懊恼了一阵,恍然觉得红衣消失的方向隐约有几分熟识,又向前行了两个时辰,终于从半空落下身子,半喜半涩的拍了拍火珥金黄长毛,道:“等我。”

山野小村,四面环山,破败偏僻,唯村西路口一株桃树,引来一群鸟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飞翅扑闪间,抖落满枝积雪。

白皑皑的桃源村,更显荒寂落魄,村后山脚下,野狼四处隐没,时时嗷嗷直叫,方入黄昏,家家户户皆是锁了门窗,连村东唯一一家酒肆也早早打了烊,闭门谢客。

明月初升,一位白衣女子,凌立在桃枝上,面上白纱随风起伏,唯一双清眸淡如泉水,汩汩流淌,似要与满地白雪融为一体。

她深深呼吸,犹豫踌躇许久,终于长叹一口气,足尖轻点,已然飞身而下,一步一步向村中走去,脚步轻盈而急促。

行的近了,眸底越发迷茫而无措。

宅子隐约传来人声,白衣女子眸色一亮,长长舒出一口气,又一凝神,却微微皱了眉。

……过分热闹了些,宅院之内足有三人。

似乎有份急切,有丝期待和慌张,雪地脚印显着几分踉跄。

推门而入,大门上一张大红的“喜”字似乎粘的不够牢靠,跌跌撞撞飘落而下,一如白衣女子的心,跌的粉碎。

阿婆满眼喜色,正对着雪地之上的一对新人躬礼,道:“夫妻对拜,礼成!”

明月之下,新郎一身红袍,礼成起身,勾唇浅笑,琉璃眼眸闪着晶莹柔和,望着一身喜袍的对面女子,尽是疼惜。

白衣女子一怔,一双脚进退不是,怔松间,已见他扭转了头来,微微一愕,继而淡笑如初,尚未开口,已听阿婆朗声道:“阿月,你阿哥今日大婚,你怎地现在才来,快快来喝了喜酒。”

……褪去白衣,一身红袍,清冽脸庞更显温润柔和,却是他大喜之日,向阿婆解释她是他的阿妹。

月初旬浑身冰凉,如坠冰窟,神色呆滞了片刻已是被阿婆拉近了去。

淡淡浅笑,淡淡酒香,伴着微涩甘苦之味,他便真的是他。

云伤笑着唤她:“阿初。”

新娘子在喜帕下唤她:“小姐姐。”

相识许久,今日却迟了他大婚,阿婆絮叨着需自罚三杯,接连递了杯盏过来,月初旬一脸怔松,似是被人拘走了魂魄一般,面无表情的茫茫望着一对新人,不知喝了几杯,只觉入口刺痛,似是利刃穿喉而过,竟泛起了阵阵血腥。

阿婆业已离去,小院静寂一片,唯有簌簌落雪。

竟是又下了起来。

圆月却依旧高悬半空,明晃晃一片,犹如白昼。

月初旬愣了半晌,只觉寒意侵体,极为疼痛,忽地低了眉眼,倒了满杯递与新娘子,望了一眼她脚踝处银铃璀璨,淡淡道:“恭喜你,红衣。”

红衣一怔,接了酒杯饮下,月初旬努力扯了一丝笑:“春宵千金,自不能扰。”说着,急急转身,踉跄离去。

转身刹那,再也压抑不住,喉间一股腥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不经意抬手轻拭,了无痕迹。

云伤身形微动,被红衣硬生生拉住。

月初旬只觉身子沉重如铅,却又虚浮如踩云絮,额角胀痛,不知觉已离了村庄数里,鼻息端再也没了他身上熟悉酒香,身子一软,竟是再也不愿支撑,直直栽倒,整个身子陷入深雪之中。

白纱陨落一侧,一滩猩红,胜似梅花。

竟不知何时是梦,何时是现实。

初时,斜卧青瓦,执手相依,迎朝阳晨曦,送黄昏残阳,今夜,却是他与别人执手相携,洞房花烛。

第一次见他,蹁跹从鹤石飞身而下,淡然潇洒,风流浸骨,直似谪仙神明。

第一次心动,他手举长尾鱼,从岩石后探出头,笑吟吟唤她,阿初。

第一次吻她,冰川断崖,生涩却又炽热,她试问苍天可否地老天荒。

他说,阿初,我救了你,可否以身相许。

他说,阿初,天之涯,海之角,可否与我同行。

他说,阿初,有你一人足矣。

他说,阿初,这便是‘结发’了吧。

……

山涧野狼嗅到猎物,数十头渐向聚拢,当先一匹用爪子翻腾许久,见月初旬毫无反抗之力,有丝不耐,加大力道,将月初旬翻身朝上,张口便要朝脖颈处咬下,只觉异芒闪过,蛊隐虽是破裂,不能追灵,却依然有护主灵性,此刻感触到危险,生生将野狼劈开了去。

余下野狼嗷嗷直叫,一拥而上,刚嗅了几嗅,突地望见她额角淡蓝色印记,狼眼布满惊慌,身子一躬,径自逃散开去,瞬时已跑的无影无踪。

独留月下一声叹息。

夜半时分,月初旬几分醉意早已被寒冷侵蚀了去,神志倒是有了几分清醒,沉吟许久,身子一跃,朝桃源村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