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计中计

花香犹在,是一片真的玉簪花,月初旬忽地记起那个盘旋在黑雾中的黑影,唇角噙笑。

云伤步至她身边,捻起玉簪花,淡淡道:“是他。”

手一扬,瞬时化为齑粉。

见月初旬神色如常,并无不妥,云伤已是放心大半,知道巫尊并未为难于她。

他只是急于得到神器玄荒玉,既然知晓月初旬和玄荒玉有缘,又何必惹恼了她而得不偿失?既然已等了百年,再等几年又有何妨?

巫尊屡次偷窥天机,所有惩罚怕是都折损在了至亲之人身上。

月初旬只是对着巫神起了毒誓,日后若得神器玄荒玉,必借巫尊一用,有违毒誓,一律应在云伤身上。是以,云伤左问右问,月初旬皆是淡笑不语。

当下二人正欲携了清半夏离去,半空呼啸尖锐之音刺破长空疾驰而来,妖魔凶兽,修仙弟子腾云御剑,相继飞来,一时只闻兵戈相斗,法器霍霍,掌风赫赫,各色流光在半空飞来飞去,间或夹杂惨叫,冷笑,怒骂之声,鲜血染湖,黑烟绕林,又不知有多少魂魄消逝。

原来,方才千日锁情开锋一瞬间,幻境内冰川翻转,阵法顿弱,逆天之力,刺破苍穹,世人不仅感知到巫尊藏身之所,连阵法之门所在亦是瞧的清清楚楚,各界安置在附近的人急急赶来,厮杀着欲要抢先一步冲破阵法之门,擒了巫尊。

早先已围堵在山岭的各界,眼瞧阵法之门在相反方向,竟是被人戏弄了去,一时不顾了各自身份,妖魔仙兽一起冲上半空,齐齐朝湖泊处掠去。

山岭荒野,瞬时已走的干干净净,唯有枯叶飘零,寂寂无声。

玉长卿御风而行,不时回头张望,似有谜团搅在脑海,一时竟迷茫起来。

云伤见此处危机四伏,本欲抽身离去,忽见青右青左两兄弟带了敖岸山弟子直奔而来,青右胸前已是血肉模糊,手下弟子也是狼狈不堪,见云伤在此,青左疾奔而来,急急做了一揖道:“云师兄。”

想是他们最先赶到此处,本将先后前来的妖魔斩尽,正欲带了弟子念了避水诀沉入湖底攻破阵法之门,岂料魔界朔流和泣玉早已带了一众魔人从别处攻来,实力悬殊,不堪重击,损失惨重,怕是等到其他仙派弟子赶到,魔界早已将鬼作带走。

青左见云伤犹豫,腿脚一软,欲要跪下。

月初旬一把将青左扯住,淡淡道:“你这是作甚,男儿膝下有黄金,云伤本是仙门子弟,怎会见死不救?”

朗朗蓝衫少年,为了门下弟子,为了所谓的责任,竟屈膝至此,是可叹,还是可敬?

青左一怔,瞧见她右脸侧疤痕,这才记起她便是当初在冰火魔窟结识的月姑娘,感激之余,死灰般的神色忽地溢了一抹光亮来,一时忘了礼节拉住月初旬的手,道:“多谢月姑娘,还请……”

云伤不动声色从他手中拉过月初旬,道:“阿初,你等我。”

说着,双手结印,在周围布了一层结界,见青左欲要随他而去,头也不回道:“青师弟,你且留下保护他们。”

身影一晃,湖水大开,跃了进去,除了重伤昏迷的青右,敖岸山其他弟子紧随其后也飞身进了湖中。

越来越多的仙、妖、魔从四周聚来,天空密密麻麻,像一堵不透风的墙,不时有残尸断骸从半空落下,伴着腥风血雨,令人几欲作呕,各界相互纠缠不下,都不愿对方先一步进入湖底,是以半空被人布了层层结界,不多时,唯有数十位修为高强之人冲破各层禁锢,呼啸着相继飞入湖底。

一时间,只见清澈蓝盈盈的湖水瞬时漆黑如墨,像沾染了墨汁,似极了染缸,只听怒风呼号,黑水被席卷而起,巨浪滔天翻滚,不时拍打岸上岩石。

战乱中,只听一声响如洪钟:“重幽九阵法法门已开。”

入眼处,一望无尽,红雾缥缈,连绵冰川雪原,寒意直扑而来。

众妖魔及弟子霎时都停了手中法器仙剑,向下瞧去,一波黑水,瞬间已变为血红,妖异诡秘。湖底众人纷纷而出,慌乱之下,来不及念了避水诀,一身光芒的带出一地血水。

人人皆是惊愕之色,只因那湖中血水,炙热异常,沾染上肌肤,瞬时血肉被融,露出森森白骨,好似水中长着利齿。众人自是在周身布了仙芒,岂料血水浸染,丝毫不惧仙芒之势,心下一凛,纷纷逃出。

自是免不了有伤者,众人怔怔晃过神来,忽地听到湖底嚎啕惨叫,凄厉惨绝之音不绝于耳。

生生被血水啃噬,犹如踏进地狱之门。

所开的法门,却并非此门。

世人极少人知道,所谓重幽九阵,上至九重天,下抵九幽地,本是上下两个阵法之门,若是强行被人开启一处,另一门便是一个死门。

玉长卿便是其中之一,方才隐约觉得有何不妥,此刻望着空中红色烟雾,方知上了一个大当,脸色更加铁青,拉了鬼黛,逆着众人往山岭折返而去。

此刻,湖泊上空,顿在半空中与敌人纠缠而未能入湖者,法力低微被空中层层结界阻挡而不能入湖者,听闻自家兄弟的惨叫声,心底半是痛惜半是侥幸,施法者撤了各自结界,众人落至岸边,黑压压一片,盯着血湖,听着湖底不断传来的尖叫声,片刻后,归于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忽有一位女子怔怔起身,拨开众人缓缓向岸边移去。

衣衫不小心带倒了一个小妖,小妖呲了牙欲要朝她咬去,眼见她脸颊狰狞疤痕,心头一凉,竟是愣在了那里。

白衣泠泠,青丝翻卷,神色戚惶,眼眸灰败,脸侧淡蓝色疤痕透着邪魅,眉宇隐有煞气,远远瞧去,似人非人,似妖非妖,似仙非仙。

没有人认识她,亦没有人拦阻她,唯一认识她,想要阻拦她的青左只是眼睁睁的望着她渐远的背影,不能言语,不能动弹。

他拉住她,说,月姑娘,勿要做傻事。

她嫌他聒噪,抬手点了他穴道。

身姿飘起,犹如一只翩跹的白色蝴蝶亟不可待的想要亲吻一朵血色红花。

他没上岸,她便去湖底寻他。

一袭玄色青袍陡地闪动,飞至半空生生顿住。

竹沥抬头望一眼自家主子,又望一眼月初旬,忽地嗤笑出声:殿主这般随了川木通的意,急急赶来凑这个热闹,原本便是醉翁之意不在鬼作,一箭双雕,又能引开川木通,免得手下作战有所伤亡,又能来此保护美人,可是……那女子明明面有寝陋。

想她闭关两年,殿主眼光怎地愈来愈差了,再转眼望去,只见一青衫少年单足踏风,早已将那女子抱离湖面。

月初旬拍打他,有些语无伦次:“他,他还在下面。”

“谁?”声音清冽,犹如秋风敲打泪竹。

有几分熟识,月初旬不去看他,扭转头继续望着血湖,喃喃道:“他,是他,他还在湖底。”

他一向喜欢纠缠于她,怎可说放手就放手?

“师姑!”男子轻叱。

月初旬半晌才回过神来,怔怔道:“北宫?”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眸,挫败中布满了绝望,迷茫中漫着生无可恋,心死如灰。

这不是一双活人的眼睛。

北宫沐风骇了一骇。

她眸含乖觉不羁,轻刮他鼻翼,他畏惧不安。

她眼含妖异赤红,救他出毒障,他害怕疑惑。

她聪颖玲珑淡然,笑他笨笑他愚,他却恭敬有加。

自从上次翾玑城分别,不过短短一个月罢了,如今这般失魂,他何曾见过?这般无措,又是为了谁?心中竟是有股莫名的情绪,扰乱,不安,心疼。

“北宫,你和我一起去找他,好不好?”

“好。”抬手朝她后颈劈去。

溶洞内,恢复如常,蓝瞳少女静静躺在那里,满眼泪水:“羽儿,惨,对不起,师姐。”

鬼作本在闭目小憩,闻言,突地睁开眼睛,有了怒色:“凝儿,是她害了你。”

散尽她修为,挑断她筋脉,折断她骨头,又将她放在巫神之火中焚烧,皆因那个恶毒女子的一腔嫉妒,皆因那个恶毒女子对他下药,一夜春欢,生下一子,亦不愿娶她。

见到她时,已成了一具焦炭,全身上下无半分血肉,苦撑着一口气不肯西去,却是为了让他发下毒誓万不能杀了那个孽子,凝儿一向知道他的心有多狠。

若非他心狠,又怎能炼化这么多巫灵,只为救她。

凝儿只是哭。

鬼作轻叹口气,语气软了下来,道:“我们今日便离开这里,凝儿莫哭。”

一缕白发散落她颈间,俯身低头,轻轻吻了下去。

忽有一团黑烟飘来,声音慵懒邪狞:“我已为令郎布了坟冢,可放心走了?”

人去洞空,一片六瓣玉簪花悠悠旋转,终于不甘心的飘落至花床,叹主人离去。

玉长卿携着鬼黛脚下生风的赶至山岭时,只见一大片黑烟穿云而去,不见了踪影,眼见是追不上了,玉长卿慨叹一声,低头望见山下林中多了一座新坟,一时气恼,一掌劈去,山石乱飞,坟冢尸骨早已化为齑粉,飘散不见。

鬼作离去前撤了重幽九阵法,血湖渐渐消退,蓝盈盈的湖水犹似无辜的婴儿。

众人思及方才惊悚一幕,对这清澈碧幽的湖水更加忌惮,又因巫咒被解,知晓鬼作早已离去,这才纷纷转身欲要飞走,忽听水流湍急,皆是一惊,回头一看,有三人避水拨浪,直直从湖中飞出,却是云伤,朔流和泣玉。

三人皆是脸色煞白,气息微喘,不知在湖底经历了什么,只觉不可思议。

忽听人群中有人大声道:“这不是清凉山云师兄么?怎地同魔界之人混在一起?”

朔流和泣玉不发一言,挥手带领余下魔人腾身离去。

云伤冷冷扫视一眼,见那弟子衣着不过是一山野小派,又瞧见商陆不知何时赶了来,转眼望到月初旬昏倒在北宫沐风怀中,不辩解半分,飞身掠下,将月初旬拦腰抱住,与商陆道别一声,跃上早已浮在半空的承痕剑,呼啸一声,疾飞而去。

华君离早已带着川木通和竹沥离去,此刻,魔界人一走,偌大湖畔,唯余各仙派子弟等待吩咐。

商陆见云伤离去,这才瞧一瞧方才那位弟子,朗声道:“他早已脱离师门,并非是清凉山弟子,这位师弟怎能当着各派弟子之面生生诬陷我清凉山声誉!”

北宫沐风和青左听他如此说,虽知他是为了门派声誉,却是别扭的很。

那位弟子见他谦谦玉面,语气清明中裹着戾气,着实一怕,忙道了一声歉,又被自家长辈狠狠责骂了一番。

商陆与敖岸山薛长老商议了门派相关事宜,又转交了一封掌门亲信,这才作了一番辞别,抱起一直昏迷中的清半夏,踏上天寒印。

清半夏忽地半睁了眼,拽着商陆衣袖,道:“云师弟……别走。”

众人皆是一愣。

早已听闻清阳仙尊千金因一丝执念被困千日锁情中,却不知因了谁而痴,今日听闻此言,又因方才那位小弟子认出云伤,惹出一番争执,现下连刚入门不满一年的小弟子也便知晓了方才一袭白衣的男子正是清半夏口中的云师弟,皆是暗暗慨叹。

一群人方才眼看被云伤抱走的女子曾不顾了自身安危要跳湖去寻他,又见他性子淡淡,独独抱了那位姑娘离去,心知他二人彼此倾慕,只怕这位清姑娘一腔情痴要空付流水了。

这般叹着,议论着,渐渐散去,回了各自门派将事情禀上一番。

北宫沐风却随着青左青右去了敖岸山,声称应师父风无影之命,前去拜访独孤掌门,一切交代清楚,仍是逗留不走,过了两日,青左终于看出些门道,一手提了一坛酒,拉他到后山喝酒,边走边取笑他:“北宫你这小子,真是害我白担心一场,原本以为你一直喜欢月姑娘,生生瞧着她被云师兄带走,定要伤心不已,却原来是另有所属。”

“月姑娘是我师姑。”北宫沐风一脸诧异,一脸正经的纠正他。

“你家那老头一大把年纪胡乱认个小姑娘当妹子,你就当了真?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算哪门子师姑?月姑娘看似比你还要小两岁,你还真能喊出口。”

北宫沐风一怔,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师父认了妹子,她理所当然便成了自己长辈。

青左见他不说话,嘻嘻窃笑起来:“月姑娘心中原本许是喜欢你的,可惜……”

“莫要胡诌。”北宫沐风仰头喝了一大口,笑道,“师姑只是喜欢捉弄我。”

“那她为何要舍命救你?当初落入鬼瘴,犹如万劫不复,若不是云师兄前去救她,只怕今日已是阴阳相隔了。”

是了,当日他中了毒障之气,差点入魔,那一身白衣女子双眼赤红邪魅,不顾了自身安危也要把他救出鬼瘴,仅仅只是为了他是她结义大哥的徒弟?他虽是敬她,却亦怕她,那丝邪魅,始终让他难以释怀,始终认为她是妖邪之人,以至于后来那个雨夜,闻来客栈前,他以为她要杀他,抢先一步出手,断邪剑穿胸而过。

最后,得知水沉烟就是他的小仙女,不顾前嫌,修书一封,禀明实情,让他得以如愿。

细细想来,当初所有,皆是她在护他。

北宫沐风心头一凛,前日在血湖旁望到那样一个淡然无畏生死的她竟为了其他男子痴傻心死的模样的感觉又席卷而来,说不清道不明,微微泛着酸涩。

青左突地想到这两日他一直向他打听水沉烟,眼珠子溜溜一转,一脸玩味道:“你小子莫不是嫌弃月姑娘长相,所以一直……算了,水师侄如今可是我们敖岸山一朵仙花,莫要……”

忽听一声娇叱:“谁人胆敢在本姑娘背后说是非。”青光一闪,九节鞭犹如蛟龙蜿蜒而来。

北宫沐风见青左喝了酒说话越来越离谱,正欲反驳,突听这一声呵斥,怔了一怔,一时没了反应,眼见九节鞭坎坎卷来,风声犀利,身子一轻,已被青左带飞至三尺之外,躲了过去。

水沉烟看清楚二人,忙向前来朝青左作了一礼,按门派辈分唤了一声“师叔”,又瞪了北宫沐风一眼,一脸讶然:“登徒子,怎么是你?”

不待北宫沐风作答,立马又沉了脸,道:“此后休要再纠缠于我。”向青左禀了一声,转身走了。

青左一脸讪然:水师侄脾气真大。

北宫沐风唯有苦笑。当日将她送至清凉山后,他便立马下了山,考核结束那日,见她抱着包袱又是哭又是笑的同刘寄奴告别,这才知晓刘寄奴通过了考核已正式拜入了清凉山,她堂堂一个水府千金,金陵第一美人,竟是落了选,败给自家侍从,总归有点不甘心,却又因一向喜欢刘寄奴,便也替他高兴,悲喜交加之下,被北宫沐风带到了敖岸山,因缘际会之下却成了敖岸山弟子。

二人皆摇头轻叹,抱着空酒坛悠悠下了后山。

秋阳斜幕,落日黄昏,肠断何人顾?

深夜晚来梦,仙女犹在,却又不知是不是那个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