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相守相思

日暮四合,秋日残阳照青灯,玉树琼花,唯一枝尤绝。

云伤抱着月初旬御剑飞了一天一夜才寻到一个小镇落脚,半夜醒过一次,见云伤守在床边,安然无恙,放了心,断断续续说了两句话,又沉沉睡去,这一睡,竟是又睡了两天两夜。

那两句话说的低喃,有气无力,他却听的清晰。

她说,清姑娘,失了仙身。

她说,云伤,你别走。

几日来,他何曾离开过半步,生怕她醒来见不到人再心生惶恐。

心脉上的伤洞已是愈合了七八分,然则她魂魄受损,在冰川接连死里逃生,屡屡陷入危难关头,早已是精疲力竭,血湖之时望到他迟迟未出,一心念着不能让他一人呆在里面。

他生,她要寻了来,他死,她便随了去。

多年以后,她双手合十,对月神如是低语喃喃。

星月已现,烛上青灯犹自哔啵作响,云伤坐在床沿,盯着她看了许久,见她气息平稳,唇角勾着笑,不知做着何梦,突地忆起血湖边青左笑着拉她手,北宫沐风抱着他的场景来,长眉一皱,微叹一声,双手撑着她头两侧,俯身轻轻吻了下来。

本欲轻啄一下便离开,岂料触到她唇瓣的柔软芳香时,再也没了离开的心思,忍不住想要多逗留一会,抬眉间忽望到她眸中偷笑,正幽幽的盯着他瞧,云伤一怔,慌乱离开她的唇,直起身子,怔了半晌,浅浅扯了个笑:“我在吻你。”

“我知道。”眸中笑意愈浓,“家贼难防。”

“家贼不是贼……”说着,俯身作势又要吻去。

月初旬皱眉,抬手撑了他瘦削下巴,淡淡道:“出去,本姑娘要休息。”

“我陪阿初。”

“不必。”

云伤不满:“哼,当初是谁喊着,云伤,别走。”

“此一时彼一时。”

云伤无奈,摇头晃脑走了出去:“折子上说,女人心,海底针,果真非假。”

在小镇耽搁了三日,月初旬惦记着黑团子,生生催着上路,云伤拿眼瞟她:“养好了身子也不迟。”

月初旬“嗯”的应了一声,伸手揪了一下正蹲在云伤肩膀假寐的火珥,念了个决,指间一根黄毛瞬时已幻为一方白纱,施施然蒙在脸上,眉眼弯笑,道:“瞧,灵力已然恢复,早已无大碍,咱们这便走吧。”说完,顾自抬脚出了客栈。

火珥本眯眼小憩,忽觉又一根金毛被这丑女人拔了去,思着此后自身光秃秃的丑陋模样,再望一眼云伤,没了怒气,却有了委屈,撇嘴唧唧叫了两声,小声抗议。

云伤自是不愿月初旬见黑团子,因事前做了允诺,又实在是他帮忙救了清半夏,也不御剑,抬手招了云絮,带着月初旬在云海漂浮而去。

但黑团子身份着实可疑,巫尊既是炼化了座下四十位修为高深的弟子,又何必再收个小不点惹是生非,二人之间,着实疑团缕缕,且这次解救清半夏,竟招惹六界围攻巫尊,其目的,不言而明,只是,师父他老人家,是否也利用了此事寻找魔神踪迹而不顾了师姐性命?

这般思着,不由的将月初旬往怀中揽了一揽,月初旬斜眼瞪他,正瞧见右侧两丈处,一只全身洁白若冰雪的麋鹿兽踏着一朵彩云,趾高气昂的擦肩而过,行至斜前方,不经意的扭头望着他二人,一张鹿脸突地涨红如霞,倒把月初旬看的红了脸。

这灵兽,竟还懂得羞涩,比火珥有趣多了。

月初旬朝它眨眨眼,一把扯掉脸上白纱。

麋鹿兽猛地望见她脸上方寸狰狞疤痕,忽地一愣怔,足下彩云不稳,散开了去,踢踏着四只蹄子一头栽下了云端。

“怎地如此不受惊吓。”月初旬讶然。

“掉下云端,会不会摔死?”

“云伤,要不要拉它一把?”

云伤忍住笑,不动声色。

月初旬淡淡道:“生死有命,富贵由我,冷傲胆小麋鹿兽命休矣……”

脚下浮云忽地生了风,月初旬扭头望云伤:“行的如此匆忙,难不成怕麋鹿兽前来锁魂复仇?”

云伤一叹:“阿初,你可知,话不能乱说?”

月初旬一怔,回头朝身后望去,果真见麋鹿兽仰了脖子“嗷嗷”叫着左摇右摆着头上长长的角,嘶叫着横冲了过来。

……灵兽,果真命大。

云伤嗤笑一声,拉着月初旬落下云絮,祭了承痕,呼啸一声疾驰而去。

隐有银铃作响,月初旬心中一动,悄然回首,茫茫云海,除却那头兴叹止步的麋鹿,哪曾有半个人影?

直至二人消失不见,云海缥缈处忽地现出两个人来,麋鹿兽早已嗅到周围妖气大盛,听那银铃叮当,蹄子一扬,蹦跶着跑远了。

一红一黑,妖媚,诡秘。

红衣轻纱,肤如凝脂,白皙足踝处一串银铃,声如碎玉,身段婀娜,媚眼摇曳,却布了一层失落不甘,正是红衣。

她旁边立着的那位女子,一身黑衣,负手而立,脸上蒙着黑色面纱,一双黝黑眼眸冰冷如霜,浑身散着阴寒之气,却是曾在冰火魔窟作难于月初旬和商陆等人的九尾银狐,玖瑶姬。

“姑姑,你定要帮侄儿想个法子。”红衣轻扯她黑衣长袖,被玖瑶姬一手拂开。

“我早已被逐出青丘,和青丘无任何关系,为何要帮你?”声音冰冷如铁。

红衣不恼,扯着无邪的笑,姑姑因爱慕魔君九凤被父君逐出青丘,已过了一千多年,虽是常常出没于魔界,青丘有难,也总是暗中帮衬不少,知她面冷心热,当下露出一副娇憨小儿模样,软言软语哄了一番,道:“姑姑也亲眼见到,侄儿并未欺骗于您。”

“他心系她人,你又何必救他?”

“侄儿不愿看他受苦。”

上次离开翾玑城,作势欲要回青丘,红衣本是气恼,又想要回去瞧瞧是否有解救之法,岂料恰遇一抹银光,用狐灵感知后便知是玖瑶姬,想着此番回到青丘,父君定不再轻易放她出来,这便急急追去,哪想玖瑶姬法力甚高,身影转瞬即逝,寻了许久才把她找到,定要让她想了法子救一救云伤才是。

那晚,银月如盘,她眼中的他,再无往日半分仙骨,心痛难耐。

玖瑶姬眼神冷冷,并不做承诺,若一切皆是天定,她小小一个狐妖又怎能逆转乾坤?只是临走前,望了一眼红衣,冷幽幽道:“你与他,此生无缘。”一句话便欲要断了红衣念头。

红衣愣了一愣,望着那一抹银光渐隐云海,又瞧瞧云伤方才消失方向,一颗狐心上下起伏,不知向谁说。

月初旬和云伤抵达先前桃源村时,并未瞧见黑团子人影,倒是村口那棵桃树上蹲着一只黑色小雀,见到月初旬,绕着她上下飞了几圈,叽叽喳喳起来。

“娘子,娘子,师父已故,我尚有余事未了,你要保重万千,莫要让我担忧……”

一口气絮叨许多,小雀任务完成,啾啾叫了两声,瞬时化为齑粉,消失不见。

云伤忽地攥紧了她手腕,似笑非笑:“一句一个娘子,唤的真是亲热。”

月初旬挑眉:“要你管!”

桃源村虽破败偏僻,四面环山,全村统共不过三十户人家,却不失雅静安详,东西向一条马路横穿全村,蜿蜒至高山深处,直通山外一繁华城镇,村南静卧一条小河,潺潺而流,望那炊烟袅袅,听那朴实乡音,自有一份淡然安宁。

两人相视一笑,对桃源村均有几分喜欢,这便寻了一阿婆帮忙租了村西一处闲置空宅,又置办些日常用品,岂料阿婆塞回几文钱,笑眯眯道:“一床布衾使不得这么多。”

阿婆见他二人均是一袭白裳,不染纤尘,一个长眉剑目,风流倜傥,一个面缚白纱,浅笑嫣然,直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明仙女下凡,她一辈子待在这山坳村落,何曾见过这般璧人一双,心下早已是惶惶敬畏,喜欢至极,更因性格朴实淳厚,见多了几文钱,硬生生塞了回去。

“阿婆,布衾需两床。”月初旬提醒她。

阿婆白花花发髻抖了抖,左右望一望,疑惑道:“两床?”

“一床。”云伤按下月初旬拿钱的手,笑盈盈道,“不过和她拌了几句嘴,这便生了气。”

月初旬一呆,忽地明白过来,怕是云伤不愿多惹村民猜疑,脸色仍是不由一红,回瞪他一眼,欲要辩解,阿婆已抢先训斥起来:“男人欺负老婆可是要遭雷劈,小伙子,记着些。”

说着,姗姗而去。

云伤一怔,忽见月初旬眉眼忍俊不禁,轻咳一声,转身朝屋内走去,淡淡声音飘来:“不许笑。”

身后仍是嗤笑出声。

桃源村并不名副其实,全村方圆十里唯有村西路口一颗桃树,清晨黄昏,引来一群鸟雀立在枝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云伤便拉着月初旬飞上屋顶,斜卧青瓦,执手相依,迎朝阳晨曦,送黄昏残阳,无世俗之事相扰,一如世外桃源。

眼见秋意渐浓,时光纷叹,惊诧于已是在桃源村住了半月有余,一阵北风扫落叶,凉意陡增,布衾已是有些单薄,夜间休息时,云伤便取出一件斗篷为她盖在布衾上面。

那是一件天鹅绒云纹提花绸白色连帽斗篷,当初寻找巫尊鬼作陷入重幽九阵法冰川雪原中,云伤第一次为她披了斗篷,动作笨拙而生涩,温柔的令她心动。

斗篷后背依稀绽放着两朵洁白花朵,只因当初月初旬为他受了鬼箭羽两支毒箭,留了两个窟窿,没承想他竟手巧至极,纹绣了两朵花,只见花色如玉,冰清玉洁,云伤告诉她,花名白玉簪,夜间开花,花开时,冰姿雪魄,花香四溢,极为脱俗。

只是那针脚走线,虽不考究,却也别致,细瞧了去竟是有几分熟识。

月初旬摇摇头,思绪却如潮水般,不受控制的急涌而出,当初,当初便是披着这件斗篷被他紧紧抱着侧立于冰崖半壁,被他吻了去,连同她的呼吸,连绵冰川,唯余衣角随风翻飞。

再也没了睡意,月初旬起身,敛了周身气息,悄然步至云伤房间,望到他周身隐约白芒,竟是怔了一怔。

他一身仙体,何惧了这秋夜凉意?却为何要用了仙力护身?

白芒隐约飘忽,忽明忽暗,月初旬一颗心也随着浮浮沉沉。

难道这便是鬼域禁术反噬?

巫尊鬼作的话,历历在耳,如针芒,刺心穿肺。

宁愿受这反噬,修为大减,亦不愿她解除封印,他是在怕么?怕她毁了半张脸?还是怕着别的什么?

悄然退出,悉率着再次进屋,手中已然多了一双布衾,直至步至与他只有十步之遥时,他才终于发觉异常。

是过于安心睡的沉么?抑或灵性大失,连如此近的距离都未感知到有人?

神色有几分迷茫,云伤怔怔问:“阿初?”

月初旬敛了神色,抱着布衾,笑的云淡风轻:“我冷。”

“不是加了斗篷么?”

“太薄。”

“过来。”云伤一招手,唇角勾了一抹笑意。

两人皆是和衣而卧。

月初旬刚躺下,又觉不妥,翻身下床,从灶房端来半碗水。

云伤不解:“阿初口渴了么?”

月初旬将半碗水置在两人朱枕之间,拍拍手,道:“好了,睡吧。”

云伤哭笑不得:“折子真是误人子弟。”

布衾过于窄,两人离的远,各自露了半个臂膀在外。

月初旬侧身,脸朝外,闭了眼,一动不动,似是已经睡熟。

过了许久,黑暗中只听云伤唤她:“阿初?”

无人应答,云伤轻叹一声,抬手将搁在中间的碗清走,侧移过身子,一手执了她手环在她腰侧,滚热胸膛贴了过来,见月初旬果真僵了一僵欲要挣脱开,探头埋在她发丝间,低低道:“不想生病就莫要乱动。”

果真安静下来。

她那一双手,手指冰凉如雪,冻的瑟瑟发抖,呼吸紊乱,根本未曾睡着,这样躺一夜,怕是真的便要生病了。

暖意犹似清泉漫井,春舞醉,溢满四肢百骸。

本是想为他遮了寒意,结果却被他这样暖着,月初旬怔松许久,忽听身侧男子浅笑低语:“阿初,这便是‘结发’了吧。”

后肩侧,一缕青丝正与他披散乌发纠缠在一起。

翌日清晨,醒来已是香飘小院,月初旬一把掀了布衾,正瞧见云伤端了一盘红烧鲤鱼,桌上火珥睁圆了一双幽绿大眼死死盯着他,吧唧着嘴巴,哈拉流了一身。

盘子尚未落桌,火珥已是急不可耐的蹦跶着两条小短腿,“嗖”的一声跳了上去,尖牙利齿直直朝鱼肚子上咬去。

刚吃了两口,身子一轻,已被人捏了小短腿倒立着提了起来,幽绿大眼寒光闪闪,正对上月初旬弯笑眉眼。

“好火珥,乖孩子,这鱼是云伤做给姐姐吃的,你莫要贪嘴。”

月初旬一手提着它,一手拿了筷子,大快朵颐。

云伤极少进食,常是见月初旬一人吃的寂寞,偶尔下箸相陪。火珥这小家伙非肉不吃,非酒不喝,在野外时便常捉了山鸡,抓了野兔,剃净了皮毛让它生啃,间或烤熟了给它吃,吧唧声能响彻数十丈。

此刻,瞧这玉盘珍馐,色香味浓,它一小小灵兽,亦只能有艳羡的份罢了。

火珥唧唧叫着抗议,张口便要朝月初旬手指咬去,被云伤一把揪来握在掌心。

云伤望一眼掌中火珥,又望一眼月初旬,淡淡开口:“特意为你熬了粥,这鱼……是为火珥做的。”

月初旬一怔,抬眼望到火珥正对她呲牙咧嘴,一身黄色绒毛根根倒竖,幽绿大眼尽是幽怨愤恨。

早饭日日清淡,从未见她沾染腥荤,云伤特意为她熬了粥,见火珥饿的唧唧叫唤,这才想到它已有两日未曾进食,特意跑去河边捉了一条鱼来。

月初旬一脸讪讪,搁下筷子,将玉盘高高举起,道:“还你。”

火珥早已爬上云伤肩头,蹲在上面,望着那残羹冷炙一盘凌乱,唯剩鱼头鱼尾,大眼睛骨碌碌一转,轻蔑的瞥她一眼,幽幽闭上眼,假寐。

此后,月初旬直至红烧了三条鲤鱼才得到火珥谅解,云伤却开始时常外出,一如当初在翾玑城,半月西斜方折返屋中,晨曦未出已是不见了人影,接连几天他房间内新增的那床布衾始终未曾留下丝毫温度。

这夜,云伤脚步有些虚浮的推门进了自己房间,正对上一双晶莹眼眸直直盯着他,似是暗夜中两颗宝石,熠熠烁烁,光芒无限。

“阿初?你怎地在此?”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半晌后才听到她笑:“上次寻鬼作是为救清姑娘,此次又是寻了谁?”

云伤沉默,不愿牵连她,却偏偏事与愿违。巫尊之事,本便是玉长卿阴谋,引来妖魔冥仙四界争夺阵法之门,巫尊用炼化的巫灵设下八音玄阵,步步杀机,招招阴狠毒辣,不过是为了逼她解了封印,此时这事却又不同,疏司仙君委托之事,事关清凉山荣辱。鬼舞枯藤决自烟凌峰被盗,虽当时有魔人入侵踪迹,大半嫌疑还是仙派之人,不是监守自盗,便是细作串通,自家熟稔之人,防不胜防,更是危险十分。

既然此事与她无丝毫关系,更不能将她置于如此危险境地。

云伤抬手点了烛上青灯,浅笑若风:“阿初,莫要担心,只是朋友丢了至宝,他于我有恩情厚义,实在不便袖手旁观。”

月初旬淡淡瞧他:“你于我也有恩情厚义,我岂能袖手旁观?”

“那怎可相比。”云伤抬眉,似笑非笑,“我们可是‘结发’且‘同床共枕’过的,阿初的事自是我的事。”

如此冠冕堂皇,不过是嫌弃她法力低微罢了。

月初旬抚额,见他一身风尘与疲态,无奈道:“既是至宝,想必着急的很,云伤不必夜夜折返回来,徒增疲倦。”

云伤笑着走近,一把揽她入怀,低低道:“只是有了几处消息,便前去确认一番,至宝难寻,怕是会耽搁一段时日,阿初会怪我么?”

他急急前去确认消息真假,不过是想早日解决此事,此后再不管六界纷争,独与她相伴左右,夜夜不惧疲劳御剑奔袭回来,亦不过是放心不下,相思过浓罢了。

月初旬摇头,她法力低微,又不能御物,自然帮不了大忙,只是他这般来回折腾,又惦记着他体内反噬,心疼而已。

又过了数日,云伤外出不再频繁,这日早上陪着月初旬吃过早饭才御剑离去,岂料申时忽有两人闯进小院。

月初旬瞧这两个男子仙骨凛然,气宇轩昂,发上蓝灵珠光芒熠熠,知是清凉山修为极高弟子,但眉目时不时的瞟一眼月初旬,显出诸多复杂。三人正在尴尬,云伤迈脚进门,看清楚来人,这才暗舒一口气来,因临去时布了结界,发觉被人闯了进去,虽然感知到没有危险,仍是放心不下,一路御剑疾驰返回。

微微一揖,为月初旬做了介绍,这才淡淡笑道:“一别多年,六师兄,七师兄与我在此偏僻村落相遇,着实有缘。”

使君子早已眉开眼笑,一把拉了云伤手臂,道:“小师弟消失五年有余,真是想煞师兄了,走走走,且去讨教讨教。”说着,拉着云伤就要朝外走。

往日在清凉山,使君子与问荆常寻了云伤比试,多年未见,仍是惦记。

云伤慨叹:“师弟混迹凡间多年,懈怠修行,二位师兄修为却日益精进,怕是早已敌不过师兄。”

问荆一把拦住使君子,横眉瞪他:“武痴武痴,没个正经。”眼角瞥过月初旬,转眼笑着对云伤道:“多年不见,师兄实在想念,今日只拼酒,喝个不醉不休,师弟意下如何?”

“如此甚好。”

三人相携离去,及至深夜,见云伤未归,月初旬思忖片刻,抬脚走进村东头唯一一家酒肆。

小二好一顿责怨,见她前来领人,朝她努努嘴,不耐烦道:“快将人拖走,本店早已打烊,再晚来半个时辰,可要拖到门外喂狼了。”

桃源村偏僻至极,又四面环山,时有野狼豺豹侵扰,村民甚少深夜外出。

月初旬淡淡不语,多付了几两银子给他。

小二一喜,讪讪笑了几声,一脸殷勤的背了云伤要走,被月初旬一把拦住。

月初旬瞧他一眼,淡淡道:“打扰了。”手腕凝力,一把将云伤提至背上,稳稳出了门。

小二一脸愕然:这女子……竟有如此力气。

不知是真的醉了,还是有俗事相扰,但月初旬却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醉态,想必是师兄弟间感情深厚,多年未见,不免贪杯,又因对方是极为信任之人,不必猜疑,更是没了忌讳。

身子很重,又醉弱无骨,月初旬凝了灵力仍是有些吃力。

村道很窄,仅容两马并行,天空乌云密布,黑漆漆一片,唯两侧数盏青灯泛着昏黄光晕,寂静角落时不时闪过绿幽幽的光,待望到月初旬时,似是受了震慑,无不慌乱逃窜。

月初旬却未留意黑暗中的虎视眈眈及其落荒而逃,只顾了背上男子。

云伤下巴搁在她瘦削的肩上,半是披散的墨发顺着脸颊滑至月初旬脖颈,温热气息伴着酒香吹拂在耳畔,犹如春风轻掠,暖洋洋一片,扰人心悸。

月初旬极力敛息,腾出一只手来,抬手将他头朝肩膀外侧扭去。舒口气,刚行两步,呼吸一滞,肩上一沉,却是云伤双手紧紧环了她脖子,坚毅下巴又贴了过来,更为放肆的直直朝月初旬锁骨窝里钻,似乎这个姿势更为舒服。

醉酒了也要讲道理,月初旬站定,教训道:“云伤!”

一动不动。

月初旬扭头:“云……”

“伤”字未出口,月初旬忽地倒吸一口凉气,脸上一凉,左侧脸颊已和他右脸贴在了一起。

云伤似是醉酒的缘故,觉得脸上凉凉的很舒服,一个劲的往她脸上蹭,低声唤她:“阿初……阿初……”

似是拢了春烟秋雾,流水云愁,轻漓就,一点点,点点侵心魂。

脸腾地烧红一片,胜似胭脂。

月初旬轻轻答道:“我在这。”

却也不再避开他的亲近,背着他,缓缓朝前走去。

脖子上一双大手环的更紧了。

月初旬呼吸渐重,头不觉向后仰一仰,大口喘息,怒道:“想勒死本姑娘么……”

一声低喃猛地钻进耳中,月初旬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直直跌跪在地,坎坎磕在一块尖石上,膝盖处顿时血流如注。

他醉意朦胧,声音低哑,唤她:“茝儿……”

云伤依然伏在她背上,似是下落的猛了,有了三分清醒,窝在她颈间,半眯了眼:“阿初,是不是很沉?”

月初旬怔了一怔,忽地扭过脸,一手撑地直起身来,浅浅道:“沉。”

静夜深沉,两行清泪簌簌而下,默默划过脸颊,冰凉如雪。

翌日,月初旬迟迟不起床,云伤立在门外,端了碗粥,正色道:“阿初再不起床,我便要闯进去了。”

月初旬一手掀开帘子,斜眉瞪他:“聒噪的很。”说着,一瘸一拐的出了门,倚在院中竹椅上晒太阳。

云伤忙跑过来蹲在一侧,神色慌乱不安,实在……难得一见。

月初旬一边喝粥,一边叹气,末了,浅浅道:“这粥,熬的火候不够。”

云伤一脸狐疑,见她神色并无异常,不过这一脚跌的实在蹊跷,寻思了半晌,终于道:“莫不是……莫不是昨晚说了些惹阿初生气的话?”

否则,凭她法力,断不可无辜硬生生摔破了膝盖。

月初旬忽地凑近他脸,凝望了许久,笑吟吟道:“你何时说过不惹我生气的话?”

云伤讪讪然扭脸离开,此生两醉,一失一得,再无贪杯。

多年前,雪川茫茫之地,醉酒挥剑,女子蹁跹,心事有谁知?

此后两天,云伤寸步不离,半倚青瓦,饮酒听风,看似惬意,眼眸却有意无意的眺望某个方向,月初旬忍了两日,见他不急不缓,飞身而起,掠上屋顶,一把抓过趴在他胸前酣睡的火珥,淡淡道:“既是出了急事,你且去走一遭,我和小毛球在此处等你便是。”

“阿初要赶我走?”

月初旬叹气,问荆和使君子不远万里前来寻他,怎会只为了一壶酒?且看他这两日时不时望的那方向正是清凉山,虽然早已不是清凉山弟子,多年师恩情义,怎能轻易割舍?又独独寻他来,只怕是清半夏出了事。

只浅浅道:“解铃还需系铃人。”

又补充道:“清姑娘定是不愿见我,此处山清水秀,我甚是喜欢,住下三年五载亦不会厌烦,你且放宽心前去。”

云伤眯起眼睛,浅浅抿了一口酒,似笑非笑:“阿初怎地还没学会吃醋……”

残阳如血,晕染浮云,月初旬笑望着他墨发漾秋风,不知相守如斯,有无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