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杀人做饵

那是一位长相平凡的少女,却有着世上最美丽的眼睛,蓝色眼瞳,盈光烁烁。

一如深潭静流,却比潭水更为宁静。

一如蓝玉晶莹,却比宝玉更为清透。

一如蝴蝶引花,却比蝶舞更为翩跹。

少女唇角噙着浓浓笑意,见到月初旬,望一眼她玉颈上悬挂的蛊隐,又扫过她半脸疤痕,眸底毫无波澜,只缓缓道:“鬼作,睡觉,不醒。”

月初旬见少女直直躺在花**动弹不得,只一双美丽的眼睛悠悠转着,听得这般言语,不像是被挟持,又见她无半分傲慢神色,不是逾礼之人,已然是料到她体有隐疾,但清半夏亟需救治,连日来亦不知在重幽九阵法内渡了几日,正欲开口询问,少女已是先一步答道:“打扰,生气。”

微一愣怔,月初旬再不去看她眼睛,巫族通灵术,读心术,可堪比狐族摄魂。

云伤神态悠闲,拈了玄色酒囊,抿了几口酒,一把拉她坐在花床不远处一块平整岩石上,欲要揽入怀中,月初旬抬臂挡开,淡笑道:“耽搁不得,我去寻了鬼作。”

云伤轻叹一口气,浅浅道:“此处溶洞每时每刻都在移动,冰崖山洞入口皆是幻境,入的来,却出不去,看似洞口万千,却是无门之洞。”

月初旬一愣,凝神片刻,仍感知不到山洞移动,知自己修为过于浅薄,此刻重伤之下体内更是无半分灵力,不禁气馁道:“鬼作要睡到何时?”

自从得知他把自己四十个亲传弟子炼化为巫灵,又把她和云伤困在八音玄阵和巫灵杀阵中,痛下杀意,月初旬便对黑团子这位凶煞师父痛恨至极。

“自然,醒。”少女朝二位眨眨蓝色眼睛,轻笑出声。

月初旬坐在岩石上,似有几分冷意,双手抱膝,喃喃道:“若是来不及解救清姑娘,失了仙身,可如何是好,可要如何向商公子交代。”

耳听云伤嗤笑,后颈处忽地一酸,倦意袭来,直直歪倒在云伤怀中,睡了过去。

“阿初,不用向任何人交代。”云伤在她耳边低语,一手为她渡了灵力过去,一手结印在她周身布了仙力护体。

“点睡穴,她,怨你。”少女调皮的朝云伤笑笑。

云伤笑嘻嘻道:“不怨在下,实在是姑娘花床下这千年寒冰之错。”

魂魄折损,心脉重创,她强撑到现在,本是虚弱至极,怎可受得了寒冰侵体?溶洞内虽是暖色春意浓,浮在半空的那缕冰寒之气却要比外面冰川间的寒意不知胜了多少倍,既是知晓她性情倔强,不愿在外人面前与他过分亲近,点了她睡穴,便随意她责怨罢了。

又听少女一字一句道:“她,很,美。”

身子微不可察的僵了一僵,云伤努力扯了一抹笑意,直直盯着少女瞧,半晌才道:“你竟能看出来她……”

“嗯。”

“我本该能早些猜到巫尊之意。”云伤失笑,“你,还好么?”

少女又眨眨眼,灵动俏皮,笑道:“好。实该,命绝,连累他。”

“凝儿,你又在说傻话了。”分金断玉之声,清脆悦耳。

尘埃未动,人影已至,鬼影步,绝顶天下。

少女床前已是凌立了一位男子,一身青袍,一头白发,长发及膝,犹如绸缎,光滑至极。

云伤知他便是巫尊,身份尊贵十分,本该起身见礼,思及他炼化巫灵,心魔堪比妖魔,又不愿月初旬早早醒来,当下语气淡然道:“凝儿姑娘说傻话,巫尊却是做了傻事。”

巫族一派本是开天辟地在西域一带,因修行巫术之法不仅可疗伤治病,亦能自保安康驱鬼降魔,兴盛之时,松茂竹苞,弟子广布,极受人间尊崇,可自从百年前巫尊隐世,渐有颓败之势,原是便为了一个女子。

巫尊将少女好生责怨了一番,挥手封了她五识,顿了一顿,这才悠悠转过身来,粲然一笑:“仙界子弟,修行鬼域禁术,必是为了心爱之人。”

云伤一怔,知他已三百多岁,眼瞧他白发满头,以为便是一位老者,容貌却不过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长眉如刀,锋锐凌厉,薄唇紧抿,正勾着笑意,当真是一个不可多见的薄凉美男子。

只是,那笑意透着满满讥讽。

见云伤淡淡的不说话,又笑起来:“你救人伤自己,本尊救人伤他人,方法虽是不同,目的却是一样。总是要伤人,死人,你死了独留对方一人独活,本尊却可以和心爱之人相伴,免她伤心,免她孤独,你说,你是不是比本尊更为残忍?”

“滑稽之谈,无需多言。”云伤声音渐冷,冷的心中一阵颤抖,一阵惊骇,诡辩之言,竟含三分道理。

“应师父所需,散尽修为,被炼化为巫灵,本是徒儿之福。”

“生生世世不能轮回转世,折损阴德,残忍至极,凝儿姑娘若知晓一切,怕是再也不能这般言笑。”他既然封了她五识,便知所做一切都不愿她知晓分毫。

巫尊果真一怔,清脆之音低了许多:“桃花点点笑春风,哪知岁岁难依旧。”

当年,凝儿全身筋脉骨头皆被人挑断,又用巫神之火烧的面目全非,他赶到时,凝儿早已被烧成了一具焦炭,人肉焦糊之气凄迷一室,苦苦撑着最后一口气不愿咽下,只为见他最后一面。

耗尽半身修为,救回一命,三千青丝,已变华发,百年医治,她才恢复此般模样,却是筋脉骨头早已化为灰烬,唯借助神器八方玄荒玉方有望痊愈。

溶洞内静寂许久,云伤淡淡道:“巫尊苦心布了八音玄阵和巫灵杀阵,又派令徒设了幻境,两次三番的为难在下,也便只有逼着月姑娘解除封印这一个目的罢了。”

“可惜,可惜的很,你却宁愿受鬼域禁术反噬之苦,都不愿她变的更丑一点么?你究竟爱的是她的人还是她的貌呢?”巫尊戏虐完,竟是咯咯笑了起来。

低头一看,不知何时,月初旬早已醒转了过来。

月初旬揉揉眉心,淡淡道:“巫尊耗尽半身修为,苦心将凝儿姑娘恢复美貌,不知巫尊爱的是凝儿的人,还是凝儿的貌呢?”

巫尊一脸铁青,负手而立,冷冷哼了一声。

云伤笑吟吟的上前挽住她手,被月初旬一把拂开,道:“如今封印未能解除,我二人尚能好好的待在这里赏花望柳,你有何条件,尽管提了来。”

顿了顿,又道:“既然我人已在你面前,不如先为鬼箭羽解除了脸上巫咒。”

鬼作一笑:“甚好。”

突地胸口一沉,面有痛苦之色,怔了半晌,终于低低道:“不必了。”

“为何?”

“已是没有必要了。”相救,已来不及。

长袖一挥,一阵风卷过,却是携了月初旬遁走离去。

云伤脸色一白,怀中玉珠已是被他吸走,忽听半空传来巫尊密语,笑意慵懒:“放心,本尊定会救了这玉中美人。”

荒芜冰川,山脚下,一川湖泊平静如镜,忽见水纹搅动,湖水从中被人分开,裂开一条大缝,飞出一人来,身子一僵,顿在半空,却已是动弹不得。

一脸褶皱枯皮,米粒大小黑痣 ,正是鬼箭羽从重幽九阵法法门飞出,被人凝力吊在半空,使不出半分气力,不由怒喝一声:“何处宵小,鬼鬼祟祟!”

一声鬼魅慵懒,轻柔浅笑丝丝入耳:“啊呀,当真错怪了我,冤枉了我,我生生站在你面前,你怎地说我鬼鬼祟祟的呢?”

周身陡地煞气大盛,一团黑影轻轻浮浮飘在鬼箭羽身侧,不见身形,如梦如幻,细瞧了去,唯见唇角方寸光泽,噙着一枚六瓣玉簪花,嫣然烁烁,花香盈盈,在这个初秋的季节,尤显凄美。

“阁下是魔界之人?我巫族一派一向不参与六界之事,何以会这般绑了在下?”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你不掺和,不代表我不会寻了你来掺和,巫尊炼化坐下弟子,独留你一人……你可想明白了原委?”

鬼箭羽一惊:“你怎地知晓?”又气呼呼道:“原委与你何干,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莫要罗嗦。”

黑影人连连轻叹:“本是想让你死个明白,却又这般不领我情,那我就开始剐咯。”

红光一闪,六瓣玉簪花已是死死定在鬼箭羽喉结处,半点声音不能发出,黑影人倏忽间已幻为一缕黑烟,飘来浮去萦绕在鬼箭羽身侧,顷刻间,喉结以下部位,唯见白骨森森,皮肉心肺皆被剐了个干干净净。

六瓣玉簪花忽地飘落地上,甚至无丝毫疼痛,鬼箭羽惊恐的望着自己的身体已是瓷白骨架一具,喉间竟还能嘶嘶发声,颤抖道:“你……大劫,竟是你。”头一歪,褶皱面容瞬时化为一层死皮,一缕魂魄早已飘散。

黑烟缠绕在森森白骨间,忽地向阵法之门的相反方向飞去,疾如闪电,唯余一丝缥缈慵懒之音笑的邪狞。

“他留你至今,只因你是他的儿子。”

峡谷山岭,荒草连绵,林木稀疏高耸,一高树枝桠穿过一具尸骨,唯有一颗头颅头皮尚在,孤零零的随风摇摆。

方圆数百里,黑压压一片,忽地朝此处齐聚而去。

华君离立在云端,身后紧随一身黑衣一头绿发的男子,正是数日前长跪清潭崖上的妖界大护法川木通,只见他满脸滕树纹路,斑驳不堪,识不清真容。

川木通本是千年川木藤妖,以他修为,本不需以此面容示人,他却独独喜爱这张最原始的脸。此时,得到华君离首肯,手一挥,带领数百名小妖朝山岭飞去。

“大护法还是如此蠢笨,简直无可救药。”

青光一闪,一位妖媚冷艳女子浮在华君离身后,青衣轻罩,发髻松挽,斜插一枝镂空金钗,蜿蜒青蛇式样,张口吐丝,鬼魅异常。

女子俯身一揖,道:“三护法竹沥拜见殿主。”

华君离长袖一扬,两人朝川木通相反方向悠悠落下云层。

倒挂着鬼箭羽尸骨的山岭,本是漫无边际的孤寂宽阔,此刻却显得异常热闹拥挤。

仙派子弟早已闻风而动,仙家大派中唯有敖岸山离此处稍近,外加其他诸如青原派,子碑派等大小仙派抽调人数已达千人,在此处方圆数百里之地已驻扎了三天三夜,此刻得到弟子密报发现巫尊之徒的尸身出现在此处山岭,负责指挥的敖岸山薛长老和各派首领略一商议,还是抽调了一半弟子将此处团团围住,外加暗地里不知埋伏了多少妖魔,冥界判官玉长卿一颗鬼心此时直要恨出血来。

冥界十多万年来一向不参与六界之争,无论人仙妖魔,肉身死后魂魄都要往地府走上一遭,入了轮回,寻了六道,生生世世无尽反复,酆都鬼城素日并无大的波澜,除却三两冤魂鸣冤诉求,偶有妖魔作乱,亦不为惧。

分管阴律司的玉长卿因常在六界游**,本人又极具野心,千年前九凤作乱仙界偷窃念尘珠,玉长卿早已瞒着冥帝参与其中,自打五年前天现异象,有似魔神出世征兆,他便愈加频繁进出酆都。

几年来,玉长卿偶闻得巫尊鬼作急需神器八方玄荒玉救治爱妻,但六界神器遗落已久,玄荒玉在人间辗转万年,实难以寻得,这便同时寻了魔神,魔神出世之日,便是神器现世之时。

又因知巫尊和魔神渊源,玉长卿这才故意将清半夏困在千日锁情中,待仙界之人寻了巫尊解救清半夏,千日锁情开锋之时,逆天之力,足可窥得鬼作藏身之处,寻得阵法之门,擒了鬼作,则离得到魔神之力不远兮。

此刻,玉长卿手握阴阳扇,玉面书生脸孔青白交替,望着半空中和地上黑压压的人仙妖魔,浓眉紧锁。

旁边立着一位少女,一身青色纱裙,手持紫霜毫笔,眼睛幽幽,极为灵动,见玉长卿闷闷不语,嘻嘻笑道:“师父大人,莫要生气,待徒儿寻到是哪个贼人泻了密,定要用紫霜豪把他脸划个稀巴烂,以解心头之恨。”

青纱少女正是当日将清半夏困在千日锁情中的鬼黛。

冥帝闭关已三年有余,只怕一年半载后便要出关,玉长卿见山岭黑压压妖魔凶兽,仙派子弟,半空不时流光闪过,衡量一番,终究觉得不易大动干戈,唯有躲在暗处,伺机而动。

云伤等了许久,忽听一声巨响,山川打了一个哆嗦,整个溶洞竟是倒立了过来,再去瞧那**的凝儿姑娘,早已不见了人影,勾唇一笑,身子带风,霎时已是从方才鬼箭羽飞出的湖泊中冲了出去,只觉灵力大增,恢复如常,眼角处正瞧见月初旬抱着昏迷中的清半夏坐在岸上一角,望着地上一片六瓣玉簪花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