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真假梦魇

月色似洗,光华如练,正悬于中天,浮光掠影下,血色迷漫正当时。

月初旬一惊,怔怔道:“云伤,你又作弄于我?”

一动不动。

血腥扑鼻。

月初旬意识苏醒,奔倒在地,踉跄虚浮,一把拽了云伤衣袖,不住摇晃,体内似有撕扯纠葛,犹如洪水困兽。

云伤被她摇晃转醒,极力抿了唇笑:“傻阿初,莫要再哭,此后我便去了,还有谁可为你拭泪?”说着,笨拙的伸长了手臂轻轻摩擦着右脸疤痕处。

却是盈了满手湿,泪水滚滚而落,一路肆虐不止。

这泪流的……莫名其妙。

脸颊触手处,冰冷若寒铁,竟是无先前一丝暖意。未及细思,月初旬不顾泪湿素衣,一脸迷茫,怔怔道:“我还欠你恩情未还,怎可便去了……”

云伤又笑,轻咳一声,再也压抑不得,一股鲜红从唇角溢出,凄迷一室。

眼见云伤双眸渐闭,月初旬慌乱中把尽生灵力皆渡予他,却唯见一身素衣渐染红霞,只好用指腹一下一下的为他揩去唇角不断溢出的血,岂料云伤似是嗅到什么,“嚯”地睁圆了眼眸,痴痴的盯着她满手猩红瞧了半晌,突地探头便朝月初旬手指咬去。

月初旬一愣,右侧疤痕处突地一阵刺痛,窗外滚滚响雷击破穹苍,瞬时地动山摇,青瓦红墙顷刻化为一地碎屑,激**飞扬。

入眼处,天地一幕,哀鸿遍野,赤地千里,苍茫阑干尽折,独留孑影。

双手空空如也,竟是连云伤半丝气息也捕捉不到。

果真摆脱掉他了么?

却又为何心急如焚?

气血翻涌,眸底赤红,煞气直逼星月光华。

绝望之际,脚下一软,似是跌入一个暗黑旋涡,突听半空有人浅笑:“阿初,你怎地竟是学会了贪杯?”

抬眸细瞧了去,却是一双如画美目,衣袂翩然白若冰雪,不染丝毫纤尘,一双骨节分明修长的指正扳了她的肩。

窗外明月高悬,正值中天。

云伤见她神色戚惶,泪水盈盈,知她尚在梦魇之中,长袖一挥,青灯摇曳,满室澄亮,用衣袖为她拭干眼泪,把她额前湿发捋至耳后,不敢做声丝毫,生怕魂魄无依,飘散而去。

鼻息漾着微涩酒香,月初旬愣了半晌,突地抓了他手,触着他掌心,便是无限暖意,并无方才梦魇中那般丝毫寒意。

她怔怔道:“你……你回来了。”

说完,竟是一惊,眼眸倏忽恢复清明,何以会和梦中道着一模一样的话语?

但见云伤无恙,月初旬面色激动,泪珠未干,神色已是欢喜非常,眉眼之间,关念无限。

云伤一怔,继而也欢喜起来。

她一向无所畏惧,淡若秋水,自与她相识以来,何曾见过她如此模样?

月初旬敛了神色,借故朝指上细瞧了一番,却并无丝毫齿痕,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不过是涩寒梦魇一场尔。

翌日,巧遇红衣,却见她脸色亦是苍白无泽,形容憔悴,目光黯淡,全无往日妩媚神采。

月初旬讶然:“红衣姑娘,可是哪里不舒服?”

红衣本已步过她身侧,闻言扭转头将她望住,生生盯着她瞧,眸底竟是散着几分憎恶厌烦,冷冷哼了一声,疾步而去。直至走出月初旬错愕的凝视,红衣才狠狠咬一咬编贝白齿,暗暗低骂一声,花坛处恰有一胖一瘦两个栈仙阁伙计一手端了茶盏,切切耳语。

只听胖伙计道:“西苑那间房定有古怪,昨夜我明明见到火红映天,以为起了大火,刚要大喊,火光倏忽间又没了,奇了怪了。”

瘦伙计列列身子,一语双关,讥笑起来:“哎哟哟,我可是要离你远点,这牛皮若是吹爆了可别殃及到无辜。”

若是平日,胖伙计定要捉弄他一番,此刻却没了心情,只斜眼看他:“哼,瘦猴子,我若说昨夜那一室火红透着邪魅妖气,你可敢与老哥我一同探个究竟?”

“真有这等蹊跷,喜闻乐见的很,走走走。”

两人推搡着向西苑走去,刚走出数步,空中忽有两抹流光摇曳着飞向二人,直没头顶,两个伙计身子一僵,驻了脚步,彼此瞪了一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茫然。

瘦伙计突地跺了脚:“哎哟哟,这茶盏可是要送去东苑,咱们怎地朝西苑走了去。”

二人折返了身子朝东苑走去,胖伙计回头望了几眼西苑,挠挠头,小声嘀咕:“瘦猴子,老哥好像将一件特别重要的事给忘记了。”

“哎哟哟,老哥您能有什么重要的事,左右不过是背着胖嫂藏了几文私房钱。”

红衣一手收了决,望着两个伙计身影渐远,狠狠跺一跺脚,“嗖”的幻为一道红光冲天而去。

昨夜。

银月芳华灼灼,那个神明般的男子血溅素衣,唇角猩红,染若梅花映新雪。

轻风暖送微微,青丝不见,华发飘零苍苍,褶皱尽毁玉颜。

眼眸淡漠,言语冷冷:一切皆与他人无关。

为他,红衣渡灵力,割肉取血,心底半是疼惜半是欢喜,以为这便与他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直至相携返回栈仙阁,望着西苑室内煞气弥漫,瞧见月初旬眼中火红如刺血,跌入冰窟的一颗狐心竟是有了恼意:“一切都是因了这个怪物。”

“她不是怪物。”云伤长袖一拂将她隔在门外。

此时,红衣越是细思,越是恼怒,方才若不是怕那两个伙计散布流言连累了云伤,她何苦用摄魂术取了两人一段记忆。

红色光影在云海穿梭,闪着几丝颤悠与不甘,抑或三分愤慨两分担忧,再也顾不得平日里一贯维护出来的娇媚柔弱之美,横冲直撞呼啦啦带倒了三两踩着浮云悠闲踱步的灵兽妖兽,不多时,身后已是黑压压一片灵兽攻击风声,妖兽折辱谩骂声。

红衣一恼,头也不回,一掌劈去,妖兽四散,跌落云海。

“哼,你成了怪物,她也是怪物,你们果真绝配的很。”指桑骂槐。

红衣咬牙切齿,飞身直朝青丘奔去,忽觉银光闪过,妖气大盛,身子一顿,皱了秀眉略一思忖,转了身子急急朝银光处追去。

月初旬步至酒楼时瞧见陵游正趴在桌上逗弄着火珥玩耍,火珥见到月初旬,挣扎着欲要摆脱陵游魔爪,奈何陵游力道之大,两条小短腿被他紧紧捏在手里,心中一恼,张嘴朝他手腕处喷出一团烈焰,陵游早有防备,手一松,生生避开了去,却仍有几分灼痛。

火珥蹦跶着细腿蹿至月初旬肩上,呲牙咧嘴瞪着陵游,却听月初旬淡淡道:“火珥怎能随意伤人?”语有责备。

他明明是一介妖孽。

火珥心中愤懑,轻蔑的望一眼月初旬,转过身子,抖擞了一身黄毛,蹲在她肩上眯了眼打瞌睡。

蔺含之走过来朝月初旬眨眨眼,道:“云公子在二楼棋坊。”

她今日并未着那件常穿的鹅黄衣衫,套了一身青色麻布粗衣,长发高高挽了个凌虚髻,垂珠斜插,双袖高卷,环抱着两坛酒,举步间却自有一股云鬓花影金步摇之妩媚,陵游竟似有一刹那的痴傻恍惚,嬉笑僵在唇角。

月初旬轻笑出声:“蔺姐姐竟还有常人不可多瞧的美态。”说着,望了一眼陵游,转身走了开去。

蔺含之眉眼弯弯,道:“臭小子,你若喜欢,此后老娘日日这般不修边幅,可好?”

“不好。”

陵游一手接过蔺含之怀中酒坛,一手把她高高卷起的衣袖捋了下来,遮了她葱白玉臂,眼神飘忽,声音婉转:“月姑娘可是有一个小相公,且是一个风华绝代,风度翩翩,丰神俊逸的美男子,蔺老板此举有毁人姻缘之嫌,小心遭了报应,嫁不出去。”

这话倒有几分真意,黑团子本具有一副好皮囊。

蔺含之瞧他嘻嘻笑着转了话题,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怒瞪道:“敢诅咒老娘,看我不劈死你。”

“酒……酒,轻点,婆娘……温柔,温柔……”

月初旬在二楼棋坊坐定后,仍听得楼下噼里啪啦的打斗之声,忍俊莞尔。

左右瞧了一瞧,不过一个姑娘两个侍婢,未见到红衣半个身影。

云伤并未同棋坊姑娘对弈,一手拈了黑子,一手拈了白子,待棋子落定这才淡淡道:“红衣已经离开。”又瞧了一眼月初旬,见她眉心微蹙,补充一句:“她本就该有自己的生活,不易长期辗转青丘之外。”说着,把黑子递将过去。

月初旬接过黑子,连走两步,已将白子啃噬殆尽。

“好棋,好棋。”云伤由衷称赞。

“你不过只是错过了一个机会。”月初旬说着,抬手欲要将棋子返回。

云伤按住她手,嬉皮笑脸道:“错过的,不过是故意放手,被阿初收入囊中,才是目的。”

月初旬瞪他:“放走红衣,你莫要后悔才是。”

侧过脸,竟是莫名闪过一丝红晕。

她哪里知晓,红衣一早便对云伤下了狐族生死咒,这般决绝,又怎会轻易放弃?

这日之后,云伤接连三天不曾回栈仙阁,月初旬因先前噩梦侵体,总不能忘怀,夜间常不得安稳,这便一夜坐到天亮,又不敢似先前那般贪杯,只是一边浅酌,一边同火珥私语,奈何火珥醉意浓酣,何曾听进去只言片语。

无奈,起身至窗前,正意兴阑珊,忽有一团黑影一闪而逝,月初旬推门而出,黑影已疾行至苑中花坛处,急急缓缓,似在唤她前去。

月初旬怔了一怔,唇角勾了一丝浅笑,足下凝力,纵身一提,从三楼一跃而下,朝黑影疾飞而去。那黑影见诱饵上钩,身子略一停顿,顷刻犹如离弦利箭冲出了栈仙阁。

翾玑城街衢洞达,正相经纬,八街九陌尤为宽阔,此刻已近丑时,街道冷冷清清,间或数只流浪猫狗相继从暗处蹿来,黑影在街道毫无阻拦之下疾飞如电,月初旬在街道两侧的青砖绿瓦上腾挪飞跃,不多时已是坎坎追上。

黑影急奔至北郊,这里是一大片竹林,被砍断的竹子横七竖八的躺倒在地上,斜刺茫茫,正欲顿下歇上一歇,忽觉鼻端异香弥漫,凌厉杀气自身后呼啸而来,心中一惊,急急转了身子,只见漫天灵蝶香翅婉转,散着淡蓝盈光,蓝光后三丈高的枝桠上立着一白衣女子,清绝眉眼淡淡望着他,无丝毫情绪。

黑影气馁,气喘吁吁道:“娘子,你胆敢谋杀亲夫?”

“我可没有这么一个鬼鬼祟祟的夫君。”月初旬依然淡淡,扫他一眼,道:“鬼影步进步不少,倒是……”

轻叹一声,手势一挽,漫天灵蝶织就一匹蓝色长绫,缓缓把黑团子小小身子托上半空,道:“倒是这小萝卜个头怎地一点也不见长。”

说着,从竹叶上一跃而下,抬头吃吃笑望了浮在半空的黑团子。

黑团子一惊,急急道:“娘子,别……”话未说完,月初旬已是收了法决,灵蝶顿散,只听“噗通”一声,黑团子已是摔了个嘴啃泥。

除却鬼影步和巫术之法,他果真无半点法力武学?难道真是她多虑了?

月初旬面有愧色,替他拭了黑色斗篷沾染的尘土草屑,已见他双眼泪汪汪,竟是摔的疼出了泪花。

“娘子,你果真敢谋杀亲夫。”

“那你便休了奴家。”月初旬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黑团子身子一僵,定定望了月初旬,乌溜溜的眼珠子眨一眨,清泪似决堤的瀑布一般滚滚而下,忽地扑进她怀中,紧紧搂着她的腰,眼泪鼻涕直向她白衣上蹭去。

黑团子哽咽了许久,月初旬探手揉揉他圆滚滚的脑袋,笑道:“是姐姐错了,团子就小人有大量,莫要再生气了。”

冷冷哼了一声:“是小人儿,不是小人。”

月初旬讪笑:“两个月未见,小人儿一点也没长高呢。”

“是四个月又八天。”黑团子一脸笃定,“我与娘子自迷月城分别已有四个月又八天。”

是了,岁月忽晚,早已初秋黄叶落。

月初旬一脸茫然,怔怔道:“竟是过了这么些时日,果真应了那句,天波易谢,寸暑难留。”

黑团子撅嘴不满,冷冷哼了一声:日日同其他男子游山逛水,潇洒风流欢喜异常,何曾顾及惊风飘白日,流水落花春去,日子自是过的飞快。

眼珠骨碌碌一转,从怀中取出一捧花草,朝月初旬眼前晃了一晃,扯了甜糯嗓音,道:“娘子,这些奇花异草说不定能医好你脸侧印记,此后你便不用在人前蒙了白纱。”

那捧花草长相奇特,周身隐有金光闪动,却是些仙草仙花,不知又有怎样的灵兽守护,取之定然不易。

“这颗是宁青草,巫族古卷上说可消痕灭印,有蜀山灵兽宁羽护着,宁羽虽高大威猛,却是痴傻的很,嗜酒如命,一口便倒,我在酒中加了药,不睡个三天三夜它是无论如何醒不了的。”

“这株是灵封花,据传可再生新肌,被良将守着,良将虽没有宁羽那般痴傻,法力也威威不可厄,但也难逃五符阵法,看它被困其中动怒的模样,自有一番乐趣。”

“这个最为奇特……”

黑团子絮絮叨叨的为月初旬介绍各个花草功效,沉浸在回忆之中,讲的是气吞山河,妙趣横生,可月初旬心里明白,这些仙草仙花是怎样的珍奇,又岂能如此轻易便取得?

那株灵封花,她和云伤去往南泽花海时远远瞧见过,适时二人御剑穿越花海便见到一大片汪洋,大海之中凌立着一座孤岛,岛上亦是长满了仙花,二人刚落至地面便瞧见灵兽良将气势汹汹袭来,只因灵封花花形犹似仙女鼓上舞,百态媚生,一见莫忘。

数月来,这小不点迟迟未来昆仑之墟寻了自己,便是惦念着她脸颊那一片疤痕,不顾了自身凶险从灵兽嘴下偷得仙草?

月初旬心有戚戚然,竟是一酸,坎坎要落下泪来,这傻孩子,她那右脸处哪里会是什么寻常疤痕,可她又不能告知他这是封印所致,更不能让他失望心血白费,这便依言寻了一块岩石坐下,取了一缕白布蒙了双眼。

好似被一团白芒笼罩,刺痛,灼热的刺痛,体内血液翻涌,气息逆流,欲有何物将要被抽离而出,呼啸着直奔右脸印记处,却又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拦阻,闷闷沉沉,极为难受。

月初旬只觉身体像要被抽空一般,头脑一片空白眩晕,腰侧微动,却是香荷径自颤抖起来,她一惊,伸手抓了黑团子手臂,冷冷喝道:“你在做什么?”

黑团子默不作声,月初旬一把扯下眼上白布,淡薄眸底溢满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