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鬼舞枯藤

清凉山,小峰。

商陆盯着一卷缯书正瞧的出神,忽觉窗外人影晃动,忙用长袖遮了几案,沉声道:“哪位师兄弟还未曾歇下,前来何事?”

静夜深,无人应答,却见人影一闪而过,细听了去,隐有身形腾跃之音破空而去,商陆一惊,急急把缯书收了起来,又在外面封了结印,这才推门而出。

云海浮沉,紫云缭绕之下,一抹白色流光直直从小峰朝主峰清凉峰飞去。因着最近妖魔作祟频繁,清凉山内外早已布了层层结界,是以此人若不是本派子弟,只怕是修为极高之人,商陆担忧之下,不敢大意,身形一晃,早已急追而去。

白色流光并未朝正殿飞去,竟是直奔段碧轩,商陆略一沉思,早已知晓此人身份,当下只是放慢了身形,心中突地涌起一股悲喜之情来,待他身子踏过碧波**漾的起伏竹海,只见一袭白影浮在暗幽丛丛的竹子上,正抿着酒朝他浅笑。

云伤举着酒囊,扬声道:“师兄可要喝一口?”

商陆早已尝过那抹微涩,冰寒难咽,只是笑道:“你为师兄备了美酒,师兄怎会惦记你这苦酒。”说着身子朝段碧轩疾飞而去,果真见云伤广袖一盈,一壶酒倏忽间离手而出,直直朝轩顶琉璃瓦上飞去,眼瞧即将壶碎酒洒,商陆身子抢先一步斜卧其上,挥指成气,酒壶稳稳顿在琉璃瓦两尺之遥,壶嘴朝下,清泉**缓缓流出。

商陆仰头接了满口香,一把取过酒壶,啧啧叹道:“果真是美酒,云师弟从不会让师兄失望。”

外人只觉商陆温文儒雅谦谦有礼循规蹈矩,何曾瞧过这般洒脱风姿?又这般叹的言真情切,亦只是因了云伤自小便是他最疼爱的师弟罢了。

当初,云伤常常从秘境溜出山外,每次回来必是带了美酒来段碧轩与商陆共饮,间或被清半夏发现,嚷着也要同饮,三人这便一溜排开坐在瓦上,浅酌佳酿,眼望缥缈云海相绕,谈着海阔,论着天空,极为惬意。

如今,却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二人缅怀过往,皆是唏嘘。

云伤眼望斜下方三座侧峰及九座小峰云雾相绕,似是不经意笑道:“山外结界密如流沙,阵法变幻反复,寻着那条秘境当真费了不少功夫。”

商陆皱眉:“还不是那些妖魔为祸作乱,早前已是折损了几名弟子,加之今年新招弟子三个月监察期尚未结束,为免再有损失,结界加了禁锢,不料却仍是被人闯了进来。不过说也奇怪,私闯清凉山之人修为甚高,却独独跑去把烟凌峰洗劫了一番。”

心中疑惑顿生,烟凌峰本是夜川仙君居所。据闻,夜川仙君曾一心痴爱同门师妹眉苏苏,奈何师妹心有他属,违背师门与一妖人缔结连理,师妹被逐出师门后夜川仙君执念渐深,心魔难除之下堕仙为魔,此后,烟凌峰便久无人住,距今已近千年,想他们在清凉山多年,何曾听过烟凌峰藏有宝贝,究竟有何物可被人觊觎了去?

云伤见商陆神色,知他亦所知甚少,问及何以清凉山弟子要急着去寻那隐世数百年的巫尊鬼作,商陆眼眸便沉了一沉,浮了几丝悲苦。云伤从未见过师兄这般戚戚,当下愕然,并不催促,待商陆平了心境,敛了神色,听他道来原委,得知清半夏竟是被困在千日锁情之中,心中竟是掠过一丝不安。

眼见半年期限将至,若寻不得鬼作,清半夏必是仙身不保。

商陆缓缓道:“云师弟,师父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解铃人指的是你,还是月姑娘?”

云伤沉吟半晌,淡淡道:“是师姐自身。”

段碧轩瞬时安静下来,二人都不再言语,唯有绿浪起伏,竹叶沙沙。良久,商陆终于叹了一叹,声音布了哽咽:“云师弟,你对师妹向来薄情,若是……若是你肯对她好一些,想必不会有今日。”

“感情之事,怎可勉强。”

他心心念着的人,从来不是清半夏。

商陆盯着他望了片刻,带了几分希冀:“云师弟,几年来你走南闯北,游**六界,见识颇广,不知是否有听说巫尊鬼作的消息?我已派出不少弟子,但数月来竟是毫无收获,简直是一群……”

及时收了口,但明显情绪激**,脸色已是泛了几丝红潮,透着清凉夜空,竟似有着几分邪狞,商陆不着痕迹的飞身而下,缓缓落在一块石岩上,背对着云伤,遮了过去。

云伤见他有几分异常,口气颇有尊者凌厉之风,只想着是师姐之事使他过度焦灼,并未多想,虽心知月初旬和黑团子关系,定能助他提供线索一二,可他实在不愿月初旬再卷入任何尘世纷争之中,当下也不提及,想着还是要寻个万全之策才好,只沉沉道:“师兄放心,我定会竭力相救师姐。”

商陆苦笑一声,知他此次回清凉山定是要看一看师父,当下与云伤告辞回了小峰。

云伤负手立在段碧轩琉璃瓦上,凝望着消失在夜空的青色光影,似是觉得丢失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东西,再也寻不回,心底突生悲戚,空落非常,恍惚十分。

他凝了气息,缓缓飞落至正殿书房外的一颗琼树上,花色虽已渐颓败却直有树枝扶疏压瑞烟之姿,书房内烛灯摇曳,一抹熟悉的身影斜斜映在窗棂上,手中拿着卷轴,不经意的翻着。

云伤望着清阳仙尊身影,眸底似有水波**漾。

被师父拎进清凉山时,他仅有四岁,气息微弱,仅余半条命苟活,待他养好了身子,正式拜入师门那日,师父便对他冷了脸色,再也未曾对他展颜欢笑。云伤思忖是他自幼体弱修为难以精进之缘故,岂料不足百年他修阶竟是赶超诸位师兄突破至紫灵,可面对的仍是师父冰冷淡漠的脸庞,至于为何会遭师父如此厌烦,他再也没了心思去追究。

被逐出师门那夜,他叩首辞别,清阳冷冷的告知他此后莫要再踏入清凉山半步,生生怕着他沾染妖女之事毁了清凉山名誉,此后更是宣称云伤性情不羁,不喜束缚,不遵门规,自愿脱离师门,此后一言一行与清凉山均毫无干系。

既不折损名望,又突显门派大度容人,世人对清凉山更是多了几丝敬佩。

是以,此刻他立在琼树上,左思右虑犹豫不定,徘徊许久,终于长叹一声,身子一凝,欲要御风而去,忽听室内沧桑透着温润之声浅浅传来:“既是来了,怎地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云伤一怔,生生顿住身形,从半空飘下,步至门前石阶上,屈膝长跪而下,俯身一拜,恭敬道:“不孝徒儿云伤,拜见师父。”

门“吱哟”一声被一股清风带开,清阳凌然身子正端坐在几案前,皱着眉望着下跪之人,面无一丝重逢欢喜之情:“你早已不是清凉山弟子,我便也不再是你师父,何以行此大礼?”

“弟子虽已被逐出师门,但弟子始终谨记师门教诲,更是始终牢记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之恩义。”

清阳放下手中卷轴,缓缓道:“起来吧,你今日漠视我当初警告再入清凉山,所为何事?”

云伤默不作声,眼角望到几案上摆着的一把双剑。

双剑紫影如萤,正是清半夏随身仙剑玉瑶,冰洁剑性,自剑鞘内迸发凛冽寒气,似在呜咽悲戚主人所遭劫难。

清阳长叹一声,并无责备之意:“夏儿此劫,本已是命中注定,此乃她心魔难逃,与你并无甚关系,只怕,只怕这解铃人并非是你。”说着,斜斜瞟了云伤一眼。

难道果真要将阿初卷入此中?

云伤淡淡道:“师父,这六界之内,除却巫尊鬼作,当真再无人可解千日锁情咒法?”

“有。”略有犹豫。

“何人?”云伤眼眸一亮。

“魔神。”

云伤一愣,面色黯了一黯,衣袖遮掩下轻咳几声,敛了神色,轻声笑道:“师父断不会让魔神出世,救师姐之人非鬼作莫属了。”

清阳眼眸仍是淡漠疏离,轻叹一声:“鬼作难觅,世人皆知,夏儿此劫怕是难渡,一切便看她自身造化罢了。只是,你可还记得初入师门时所宣重誓?”

又怎会忘记?天柱折,地维绝,斩妖不止,除魔非休,一生卫道,若有违此誓,必受似人非人,似妖非妖,六界不能立足之重罚。

“众弟子中独独让你一人发此毒誓,你可还记恨于我?”

云伤摇头,两百多年授业教诲之恩,怎能言恨?只是师父不再称“为师”,念着果真是要与他断绝师徒情义,心中便有些苦涩。

“如今你早已不是清凉山弟子,此番誓言便作罢,算不得数,此后,你好自为之,望你能记得修道之义,为天下苍生守一片净土。”清阳声音低沉沙哑,却字字铿锵,沉吟了许久。

毒誓已做云烟散?

云伤暗自苦笑:怕是已然迟了。

……果真已是迟了吧。

他内心波涛汹涌,极力敛着脸色,清阳却不去看他,只定定望着灯盏,声音冷淡:“你且去吧,生死之命,本是天道,不可违。”

云伤叩拜辞别,脚底虚浮,心绪不平,想着师父这般话语,已然明了一切,师姐被困千日锁情,师父定然不会放魔神出世救自家女儿,亦在拿此事告诫他,来日定也不能为了儿女私情弃天下苍生而不顾,却又不知这是师父的语重心长还是特意而有所指?

不觉竟是飞至后山悬妖洞前,身子一怔,轻轻飘落下来,望着洞口结界处紫色烟雾弥漫,体内血液突地浮起一抹空洞冰冷,似是逆流回到了儿时,一个颐指气使的小姑娘骄矜高傲的站在洞口,肆意嘲弄着被她丢下悬妖洞的一个瘦弱男孩。

“可怜虫,你求我呀,你求了我本姑娘就救你出来。”

“大笨蛋,你不对本姑娘服软便等着被蝙蝠妖吃了吧。”

“臭小子,看你还能犟到何时。”

“喂,你再不求饶连最后半条命也没了。”

……

小云伤连头都不抬一下,眸底散着淡薄,衣衫早已被小妖小怪撕破,血流了一地,手中紧紧抓着一根藤条垂死挣扎,意识涣散之际抬眸瞧了清半夏一眼,只一眼,便被清半夏惦念了一世。

那抹淡然,那丝不羁,那份视死如归的不畏,深深震了她,她从未见过这种眼神,师兄弟个个捧她在手心,奉若至宝,对她何曾有一丝忤逆?

此后,清半夏竟是纠缠不止,每次都把云伤定了身投进洞中任小妖小怪撕咬,她总是好奇为何他总抿了唇一声不吭的独自反抗,好在大师兄每次都能在他遍体鳞伤时救他出来,一条小命竟是顽强如斯,直至某天她凝指成风,再也无法把云伤定身,她才骇然,云伤修为早已不可小觑。

她气急跺脚,乱发脾气,云伤依然冷漠不羁,淡笑如常,对于毫不在乎之人,他竟是连一丝厌烦都不曾有,更何来憎恨?

他仅仅当她是掌门千金,自家师姐,如今,因了他,深陷困境,如何能舍弃不相救?

云伤从未有过这般踌躇,正欲起身离去,已有人拦了他去路,疏司仙君白衣泠然,岩石刻的一副俊颜颤动了一下,径自喃喃道:“当初掌门师兄领你进清凉山,见你命格奇特,央我为你谋了一算,岂料情劫难挡,死劫难避,掌门师兄便逼你发下毒誓,一生一世不得与妖魔有染,岂料,岂料……也许天道难违,也许命中注定……好在,好在那妖女早已亡故,你这一劫也便了却,是以掌门师兄今日才让那毒誓作罢,他对你这许多年的冷淡,你可知又是为何?”

云伤皱眉,没料到重誓之下竟有这般隐情,更没料到一向刻板雕像般不多言语的疏司仙君何以一口气吐露如此秘密,当下只似笑非笑道:“为何?”

疏司仙君一愣,知他性情向来如此,今晚自己也是反常的很,也不在意,继续道:“只因你仙骨奇佳,掌门师兄料定来日你修为定能超越众位师兄,虽说你性情淡然不羁,与世无争,总免不了被人嫉妒,他这番冷淡对你,亦是一片苦心,只为你在清凉山安然度日。”

他自小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聪慧异常,却从未对自家仙门师兄弟设防,更是不会对仙尊有何猜疑,心无一丝牵挂,待人处事便是淡然不羁的洒脱。

疏司此番逆了以往性情,连珠吐露真情,必有要事相求,亦必不会扯谎。

多年淡漠冷言,竟只是为了挽他一寸安然?

是师父过于无情,抑或过于多情?

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堵塞和苦涩,怔了良久,终于跪倒在地,俯身朝着正殿方向磕了三个响头,两行清泪已自眼角簌簌而下,声音哽咽十分,悲恸低唤了一声师父。

疏司仙君轻咳两声,见他性情至真,离开清凉山五年竟毫无变化,不由下了决心,放软了声音,道:“你这又跪又拜,不枉师兄一番疼惜。”

云伤早已听出他话中有欲言又止之意,略一思忖,淡笑起来:“仙君一番实言相告,师侄感恩戴德,愿以犬马之劳相报,万死不辞。”

疏司长舒一口气,这般拐着弯的求人,还真是头一遭,当下缓缓道:“数日前烟凌峰遭外人洗劫,被人盗走了一本天决,事关重大,唯有委托师侄帮忙寻回。”

“是何天决?”

“鬼舞枯藤决。”疏司离他一尺之遥,却用了密语传音。

据传,鬼舞枯藤决可助人短期内快速提升修为,但因最易走火入魔,是以被仙家列为禁决,早已失传数千年,却不料竟深藏在清凉山烟凌峰中。

云伤一怔,望着疏司毫无情绪的脸庞,已是料到了七八分。

当**川仙君堕仙多半不全为了那个女子,定是借助鬼舞枯藤决修炼被人发现了端倪,被逐出师门,加之痴心错付,这才坎坎堕仙入魔。而疏司仙君一直与夜川仙君交好,对清阳仙尊处事极为不满,这便自此故步自封在望月峰,整日侍弄些花花草草,不再过问仙派之事。

当下知己好友之物被人抢夺,他岂可坐视不管?又因着此物不洁,断不能让外人知晓此事自毁声誉,这便暗暗托付给云伤。

飞身离开清凉山之前,云伤只觉脊背凉意十分,不觉扭转了头朝小峰处望了一眼。

小峰一室内,漆黑无边,窗棂星月轻洒,紫雾漫漫,越发衬着一抹黑影鬼魅重重。

只听黑影低声喃喃道:“师父,师父,原本你竟是如此偏心,原本你最爱之人竟是一向冷眼相对的他。”心境似是极为低落,身影缓缓跌坐下来,忽地伸手取出一卷书来,唇角勾了一勾,笑的肆意。

书卷之上,一株枯藤兀自蔓延而出,枝叶摇曳直上,瞬间已是爬满了一张脸,一如鬼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