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离情疏义

白色仙剑穿云而行,月色流水勾勒的剑身罗罗光华一如芙蓉清魂,白芒轻漾。

身后红裳艳艳,点点碎光,银铃如玉,夹着一声娇怒:“云哥哥……”

耳边风声猎猎作响,月初旬此刻早已失了先前寻师的焦灼,望着脚下浮云若棉絮轻绕,心境自有一番不同。

只是这剑,不见剑身,自是奇特。

云伤解释:“承痕无痕,剑身无形,自古如此。”

月初旬忍着笑,摇摇头,认认真真道:“承痕剑剑身无形,是因自古携此仙剑者均为修仙高人,心怀怜悯,不舍杀生,是以剑刃极少沾染血腥之气,是也不是?”

竟是一语成谶。

多年后,她望着他紧闭的双眸,立于一地血泊之中,手持承痕剑,剑身凝聚成形,散着血红光芒,剑刃灼灼,杀气凛凛。

此刻,云伤只是定定望着她,但笑不语。

月初旬被他瞧的不自在,红了耳根,不觉扭转头去,却望见身后红芒闪烁,心下有些不忍:“红衣姑娘追的急,我们便等一等她又有何妨?”

云伤眉眼望着前方,闲闲道:“红衣是青丘三尾火狐,与我相识已久,多年不见,性情竟是越发任性起来。”顿一顿,又道:“昨夜推你掉落清潭的小妖小怪便是她吧?”

说到最后,声音竟是冷了几分。

月初旬扯了笑,果真什么事也隐瞒不下,只道:“红衣姑娘,怕是对你用情极深。”

“我一直把她当做妹妹。”

“哼,谁要当你是兄长,我青丘上早已有七位哥哥,何时又多出你这一位来。”

红衣身影已是近了几丈,远远听见两人对话,早已是恼极,身形晃动,银铃叮当作响,眼见已然追了上来,承痕剑忽地清啸一声,犹如脱缰野马,倏忽间已是隐入烟雾缭绕的云端,不见了踪影。

红衣却是停了下来,气息微喘,一双无风好似泪流的眼眸布满了水雾,又是冷冷哼了一声,怔了半晌,突地媚笑出声:“云哥哥,你以为如此便能摆脱掉我?咱们走着瞧。”

风习袅袅,万千红尘,云海茫茫,青山重重,何处是天涯?

只待今生无悔,冰心依旧,谁料度黄昏,又黄昏,似箭流光,已是绿杨添白絮。

原本只需一个月便可行完云伤口中的“天之涯,海之角”,岂料两人足足流连了三个月之久。

极北荒漠如烟,狂沙中相依斜卧看落日残阳,自是另一番豪迈。

东海名川相连,浩瀚烟波中御剑望脚下浪涛滚滚,清雅而滂沱。

南泽花海红绿,疏影暗香馥郁扑鼻,便又牵人心魂。

行至一半,月初旬便已瞧出云伤路遥之心,药引之说,纯属无稽之谈,却也默不作声,只是再面对他的凝视时,心中莫名升腾了一股不安的情愫来。

数月相伴,不安与日俱增,却不知这一丝忐忑,掺杂了多少复杂?

他眼中的她,究竟是月姑娘还是白姑娘?

这日,途径一郁郁山谷,二人缓缓从剑上落下,寻了一个废弃山洞落脚,月初旬额发上不知何时沾了一片草叶,云伤正欲伸长了手替她拈下来,因着月初旬正低了头没留意他此番举动,竟是一头栽进了他怀中。

云伤趁势一把揽了她,修长的指情不自禁锁紧了她柔软腰肢。

月初旬浑身一僵,只觉鼻端漂浮着他身上那一抹独有的酒香甘涩,轻洒她颈间的温热气息,伴着他胸前心脉起伏,直搅的她心慌意乱却又动弹不得,似有一把无形的手摄了魂魄般。

一阵静默,云伤难得的没有打趣她,只是禁锢她腰上的那双手越锁越紧。

火珥饿的前胸贴了后背,早已钻出来懒懒的蹲在她肩上,幽绿大眼骨碌碌在两人身上来回转悠,终于不耐烦的唧唧大叫了起来。

忽地被火珥唤回神来,月初旬一把推开云伤,慌乱后退两步,手足无措的顾左右而言他,活似一个做错事的小小姑娘。

为何,为何如此贪恋那一寸温暖?

云伤见她慌乱神色,眸底竟是越发欢喜起来,取出一把檀香梳,向前一步,轻轻柔柔的为月初旬理了理凌乱发丝,又将梳子塞进她手中,笑吟吟道:“这把离疏自小便随着我,阿初且留着用。”

月初旬心绪尚未平复,不假思索道:“云伤手法如此娴熟,先前定是常为她梳了发吧。”

云伤一怔,眸底忽地黯了一黯,梳了又如何呢?

月初旬知是自己不小心戳中了他心事,当下讪讪一笑,扬一扬手中梳子,戏言道:“离疏,离情疏义,云伤心意,我懂。”

云伤嗤笑一声,正色道:“不是离情疏义,是不离不疏,不弃。”

月初旬不忍再揭他伤疤,低眉垂眼的不说话。

云伤眼角笑意甚浓,轻叹一声:“我去帮这小家伙找点吃的,不然耳根子不得消停。”

火珥早已是饥饿非常,唧唧叫个不停,幽绿大眼弥漫着一路风尘,尽是疲惫,此刻听这莫须有的罪名,呲了牙极为不满,这一路上除了他二人相顾莞尔可有第三人开口说话?撇撇嘴,却因着他要为自己找肉来吃,哈拉一下子流了出来,沾染在黄毛上,又滚落至月初旬手中。

云伤一手抚额,无奈道:“小家伙,好好照顾阿初。”说罢,旋身离去。

月初旬细瞧了离疏,见其面上已是斑驳婆娑,不知随着云伤经历了几许风雨,当下心头不知是何滋味,竟是鬼使神差的细细收藏了起来。

云伤走出洞外,直至行的远了,这才对着空中浮光淡淡道:“妖王日理万机,难得有机会游山玩水,怎地还要偷偷摸摸?”

玄色光芒闪过,华君离手拈七星玉笛,已然立在不远处,对他话中讥诮并不在意,沉吟了许久,冷冷道:“那女子……”

“姓月名初旬。”

“不,她不姓月,她本该姓白。”

华君离紧紧盯着他,冰火魔窟,翾玑城,清潭水边,几次三番遇到她与他,怎能巧合如斯?

“茝儿已经死了。”云伤冷笑起来,“当年是你亲手杀了她,如今还要自欺欺人?”

“不,茝儿没死。”

两人本是相距数丈之遥,只见空中白影一闪,云伤已是贴近他身子,淡漠眸底散着从未有过的冰冷寒霜。

“她早已死去。”云伤一字一句道。

林谷寂静清冷,似是被二人周身散发的寒气所浸染,唯有呼吸散着温热,半晌过后,华君离终于露出一丝颓废神色,声音清冷依旧,却携了一抹颤抖:“是了,茝儿……茝儿本就早已死在我手。”

顿了半晌,又低低道:“她……是会把她自己看作影子和替身的吧……”

“不关你事。”

影子和替身,总胜过残忍事实,胜过爱恨纠葛。

“是……我再无权过问。”

凤啸飞天,赤色流光渐隐云际,唯余一声轻叹,如逝水无痕。

待云伤拎着一只山鸡闪身进入洞中,月初旬已是沉睡了过去,火珥正瞪圆了双眼蹲在她身前,似是一尊守护神兽般,眸光炯炯,瞧见云伤手中美食,两条小短腿呼啦一下伸直蹿了过来,唧唧叫的很是欢快。

云伤轻声“嘘”了一下,火珥似是明白不能打扰那个丑女人睡觉,闭了嘴,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紧紧盯着山鸡,好似一眨眼山鸡就要飞走似的。

为火珥处理好了食物,山洞中唯有浓郁肉香和火珥唇齿咀嚼之声。

云伤定定望着火光中闪烁的晶莹,一簇簇火焰不时的漾着月初旬的脸,视线密密绵绵的胶着着眼前的女子,白纱轻遮。她看似睡的很熟,温热气息均匀起伏,睫毛密而长,云伤想要轻轻取下那条白纱,手抬了半晌,终究又轻轻放下。

他不愿佛了她意,便怔愣着瞧了她半晌,终于隔着白纱轻快的在她右脸疤痕处落了一个吻,仓皇而逃。

扭转身,正撞见火珥一双幽绿大眼咪咪笑着,唇角扯着坏笑。

幸好,这小家伙不会言语。

云伤正欲倚了岩壁休憩,忽觉周边气流邪魅丛生,心中一怔,已见月初旬神色呆滞的起身向外走去,云伤疾步而至点了她身上几处大穴,把她轻轻放在一侧,嗖忽间已是飞出了山洞。

洞外十里处,一身红裳月下泠泠轻浮半空。

红衣一手收了决,婀娜身姿轻飘飘落下,几步上前,挽了云伤臂弯,媚笑入骨中带了一丝嗔怒:“云哥哥,你怎能随随便便对其他女子动了情,这般护着她,白姐姐定会生气,红衣也是会生气的。”

云伤垂下眼眸,一把推开她,淡淡道:“我的事情不必你管,今后若再无故摄人魂魄,若再伤害月姑娘一丝一毫,你会后悔,一世一生。”

红衣身子一僵,他从未这般淡漠冰冷的对她说话,此时竟为了一个面有寝陋的女子说出这般言语,当下心中竟不知是何种滋味,抬眸正望见云伤定定瞧着她,不觉一惊,急急低下头去,又一把挽了他手,头轻轻依在他肩上,平稳心绪,浅笑道:“云哥哥这般瞧着人家,人家也是会害羞的。”

“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红衣?”云伤问的毫无情绪。

红衣一下子蹦起来,笑的张牙舞爪:“云哥哥,你在说什么,红衣怎么听不懂。”

云伤一把嵌了她手腕,目光灼灼,声音却是凉凉的,道:“解除符咒。”

他原本以为红衣是在他身上洒了寻踪香,是以从迷月城不远数万里寻到了翾玑城,可他用仙力处理数次,即使在御剑飞行中特意隐了自己和月初旬气息,仍是被她寻到,荒漠东海荒泽花海,一路追踪至此,定是对他下了狐族某种咒法。

红衣一脸盈笑,眼神温柔的似是一滩春水,轻轻道:“云哥哥何必生气,红衣再也不想离开你,这便在迷月城时在你身上下了生死咒。”

云伤一怔,忽而轻叹一声,幽幽道:“你又何必如此。”再也不多言语,身子一跃,腾空而去。

狐族生死咒,一世一双人,唯死,方可解除。

翌日,月初旬见云伤御剑时明显放慢了速度,时而收了剑,招来几朵云絮踩在脚下,虽不明白发生了何事,但见身后红裳渺渺,也便明了他心思,一把扯了他衣袖,顿下脚步,望着追赶而来气息微喘的红衣笑:“红衣姑娘可否介意与我们同行?”

红衣讪然一笑,一步跃上那一大团云雾,道:“同行就同行,谁怕谁,我红衣今日便要同你公平竞争云哥哥,你可莫要后悔才是。”

月初旬气极反笑:“你家云哥哥一直都是你家的,不曾属于我,红衣姑娘如何同我竞争?又能争出什么来呢?”

脚下云朵忽地疾飞如箭,红衣一个踉跄差点跌下去,被月初旬及时拽住,红衣身子一歪,斜倒进云伤怀中,紧紧攥着他衣衫,轻笑出声,一双媚眼水雾缭绕,朝月初旬眨了一眨。

“阿初竟然一点也不吃醋么?”云伤引用仙术密语传音而来,竟是含了一丝怒气。

月初旬眼角瞥见他一双修长的手正紧紧揽了红衣,扬一扬眉,含笑不语。

云伤轻叹一声,脚下生风般疾驰而去。

三人一路走山过水,斩妖除魔灭阴魂,但六界局势竟是越发紧张起来,魔界九烛带领魔人频频滋扰人间,冥界玉长卿之徒鬼黛领了酆都鬼怪肆意生事,皆是为了寻得魔神丝毫影踪,而仙界派了弟子抵御骚乱,一边急于在妖魔冥三界前寻得魔神,又期许集齐六界神器未雨绸缪,当真有些自顾不暇。

这日,几人落至一黑山黑水处,眼见妖气弥漫,影魅重重,红衣银铃轻**已是一片清明,云伤聚指成气朝妖灵遥遥劈去,月初旬为被缚之人解了绳索,眼见红衣朝一个青衫少女击去,只听一个壮丁急急喊道:“不可伤她。”

红衣来不及收手,一掌劈去,青衫少女唇角已是溢出血来。

样貌不过十三四岁,却是一盏修炼百年的青灯化灵成形,本是寻人,途经此山,妖灵见她身怀医术,便被掠了来,只因此山妖灵掠了山脚下百姓来,长期吸食精血,便被困在此处照料他们身体,使之尽快恢复,直至血气枯竭而亡。

月初旬见青灯眉眼温婉可人,伤势极重,取了一颗紫菩凝冰丹给她服下。

青灯清泪盈眶,跪地一拜,道:“多谢姐姐。”倏忽化为一缕青烟,不见了身影。

被俘之人皆归家而去,云伤望着山下袅袅轻烟,掩唇轻咳几声,神色明灭不定,忽听月初旬淡笑道:“离开翾玑城时日已久,倒是极其想念蔺姐姐酿的酒香。”

近日来,云伤时而飞至渺无人烟之处闲闲相顾,时而又直奔妖魔作乱之地仗义出剑,常是眉聚成峰,数日前在市坊偶遇清凉山弟子急着遍寻巫尊鬼作,不知清凉山遭了何难,此后更是心神不定。

月初旬早已看出端倪,只是猜测云伤向往闲云野鹤的逍遥自在,却又不能不顾苍生之祸门派之难,是以左右为难,十分矛盾,这便提出去往翾玑城走一遭,以便他前往清凉山解了心结。

红衣一声嗤笑:“小姐姐,此处距翾玑城有七八日路程,难不成要特地远赴万里只为一杯酒?何况,即使闻名遐迩的飞霜落雪酒也不过如此……”

止了语,神色有些讪然,飞霜落雪酒毕竟是她偷来所喝,甚是不光彩,不便多提。

云伤知月初旬哪里是惦念那一晌贪欢,只不过是为了他着想,心神一向稳如平湖,此刻却激**翻滚涟漪不断。

红衣见他眉间神色,心中已是了然,不由侧首偷瞧了一眼月初旬,暗自嘀咕起来,这女子果真便比自己更了解云哥哥?

已然是输了一局吧,但又有何关系?狐族生死咒,一世一双人,她不信至死都不能得他一颗真心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