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翾玑含之

商陆身子一颤,师父对云师弟竟如此薄凉,甚至连名字都不愿提及,幸好在正殿之时把遇到云伤之事忽略了过去,当下心头掠过一丝不快,闷闷道:“师父神算。”

“为师并未知微通玄。”

商陆心下忽地一沉,师父并未通玄已料知自己得了云师弟相助,难不成在师父眼中自己的修为果真如此不堪,连一个小小的血千魂也应付不来?

他这般胡思乱想,脑中忽地闪过师妹对云师弟的责难,五年来积压在心底的疑惑突地找了一个出破口:“师父,您能告知徒儿,当年云师弟离开师门,究竟是何缘故?”

“你想问什么,直说。”

“徒儿……徒儿想问师父,当年,云师弟是自行脱离师门还是被师父逐出师门?”

清阳袖袍一抖,有了几分怒色:“他性子不羁,不喜束缚,主动要求脱离师门,难不成为师还要把他绑在清凉山不成?”

“云师弟并非是忘恩负义之人,他之所以离开师门,是因为沾染了不该沾染之人,被师父逐出清凉山,师父,徒儿可有说错?”

整个清凉山弟子都知晓,云伤虽是清阳仙尊关门弟子,自小体弱多病,但仙骨奇佳,资质非凡,修为远远超过门中其他弟子,但不知为何,最不受仙尊待见,仙尊本是一极其温润之人,但独独对这个小弟子不管不问,甚是凉薄。

清阳不回答,不解释,也不去看他,起了身,踱了几步,叹一口气,转了话题,道:“夏儿一向骄纵跋扈,难为你一片痴心,她最近也才转了心思,如今却被千日锁情困住,可见并非为你,你们此次下山定是遇到了那个人……陆儿,你可恨他?”

商陆一时却并不知师父的这个“他”是指师妹还是师弟,当下敛了神色,沉声道:“不,是弟子愚钝,是弟子不够优秀,不讨师妹欢喜,怨不得别人,徒儿此时只念着能早日解救师妹,求师父指点一二。”说罢,俯下身子,屈膝长跪。

清阳并未多说,只透露清半夏此生该有此劫,又言解铃还需系铃人,却又不知这个解铃人是指云伤还是月初旬,只是在离开之前,又做了一番吩咐:“且去把当年幻雪宫被灭一事做个调查,除了为师与你,不许告知第三个人。”

连尚东仙君和疏司仙君都不能告知,商陆只觉师父那个嘱托的眼神泛着冷意,心下微微一骇,又因清半夏被困,解救毫无头绪,只得暗暗下了决心明日唤几个弟子前去寻找鬼作,心境郁闷之下,不思睡意,凝了脚下白玉石板处的淡淡云气,聚成一絮白色云团浮在半空,身子一跃,负手立在白云渺渺之中,朝段碧轩飘去。

段碧轩位于清凉峰东北角,一面临着断崖,三面环着竹林。

商陆立在云团上,望着脚下竹林碧幽丛丛,清风扫过,竹海起伏,绿浪涛涛,直似碧水**漾,心中郁结顿时散了一半。

良久,终于到达段碧轩,商陆足下一凝,白云散为轻雾缭绕散去,身子一轻,飘飘然落了下来。此处视角独特,可俯瞰三座侧峰及九座小峰,缥缈云海相绕,星子晶莹点缀,当真视野开阔,令人心胸豁亮。

当年,他常常携了羸弱的云伤来此处,为他絮叨着各个峰的各个弟子,陪他一起望流星陨落,及至后来云伤开始修行法术,便常陪着他习内法,修剑术,到得后来,后来某一天,他突然发觉即使他全力应对亦输给了云伤。

那天,他神色恍惚,丢下云伤跌跌撞撞的飞回自己居室,坐了一夜。

他用了多久想通这个事实?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他记不得了,只记得翌日跑到正殿把这一喜讯汇报给师父,师父只冷冷的“哼”了一声,倒是一旁的师妹眼眸亮了一亮。

便是那个时刻,一贯蛮横无理对待云师弟的师妹,动了心思吧。

此后,段碧轩多了一抹倩影,清半夏时常立在直耸入云的竹叶上,或侧卧轩顶泛着青光的琉璃瓦上,或嬉笑怒骂,或无理取闹,即使她的神色常常凝在云伤那一袭白衣上,只要在身边,看到她的身影,听着她的声音,商陆都觉欢喜无比。

竹林依然青翠,却已物是人非,商陆苦笑一声,夜深凉如水,他正欲敛了神色离开段碧轩,忽见空中一抹流光从清凉峰飘向烟凌峰,心中讶然,烟凌峰自夜川仙君堕仙之后便一直空着,为防弟子误入,凌乱了室内摆设,掌门便在烟凌峰周边布了结界,从不许人踏入,商陆自入清凉山,还从未踏入烟凌峰半步。

他一急,身子腾空而起,正欲阻拦那抹流光,却在半空硬生生顿住身形。

清凉山结界密布,外人定是进不得,普通弟子也定进不去师父布的结界内,那抹流光,难不成是师父?

他心下生疑,身子一晃,朝书房和师父居所奔去,却哪里还有师父踪影?

云伤当年脱离师门之缘故,师父从不正面回答,幻雪宫被灭,多年后师父又让其暗自调查真相,夜半无人时,师父又悄自前往已经空了数百年的烟凌峰,商陆忽地觉得,他一向了解的师父,一向了解的清凉山,竟不知背负了如许疑云。

清凉山下,夜幕低垂,天际本是一片澄明,圆月高悬,何时,忽地乌云盘顶,黑色苍穹雪粒簌簌,零落而下,在凛冽呼啸的风声中,席卷苍茫大地。

高山之侧,四野莽莽,两条古道从远方延伸而来,又孤寂的向远处蜿蜒而去。

一座似锦繁华的城池坐落在两条古道交汇之处,灯火幽明,喧闹不止,犹如漆黑大地上倒悬湖中的一轮明月。

这座城池名曰“翾玑城”,城内八街九陌,街衢洞达,衢路平正,正相经纬,从南市步至北市足足需行两个时辰,凄风冷雪的夜晚,户家早已掌了灯,倚窗而叹着这异常天气,小贩搓着手躲避着忽来的冰雪,一边咒骂着“见鬼”,一边不停吆喝,伴着墙角虫鸣唧唧声,更显心中寂寥。

虽是初春料峭,翾玑城已有百年暖春如许,此时天降大雪,着实反常,有老者望天闻风,摇头叹气,天下不太平咯,听得急急往家赶的居民内心恻恻。

酒楼香坊处自是热闹非凡,却唯独栈仙阁门前人头攒动,毂击肩摩。

越过大门,穿过长长的走廊,便有三层酒楼,阁楼内异常空旷,直望穹顶,一楼中央置着一圆形大鼓,大鼓周身布着九个小鼓,鼓上正有十位舞者薄纱轻掩,蹁跹若蝶飞,周边方桌上客家均停了喧哗,拈了酒杯,凝视着鼓上舞者,失了心神。

东南西北有四处楼梯分别通往二楼的琴坊,棋坊,书坊,画坊,每个坊五位佳丽,二十位丫鬟,布置甚是典雅,只因此时正是楼下舞坊三日一度的表演,楼上宾客皆倚栏而望,遥遥望去,多数尽是些风流雅士,儒生学者。

古琴袅袅,舞姿翩然若惊鸿,琴声戛然而止之时,十位舞者素手凌空一划,齐齐轻身而起,若玄女飞升,落至三楼。因二楼并未设置通道,无人能够前往,意犹未尽之人也唯有望楼兴叹。

一楼大厅凸出地面的十个鼓亦缓缓沉入地下,不见了影踪,却是有机关控制。

便在此时,漆红色大门被人重重推开,裹了一池风雪。

来人是一位着藏青色袍子的男子,衣上补丁罗罗,脸上布着凸凹不平的胡茬,一双眼睛透着促狭,望着落入三楼的十道倩影,轻叹一下,啧啧遗憾道:“终究是没能来得及。”好似错过了一场盛宴。

声音轻扬婉转,极其好听,正是与风无影斗法时破除了拂月阁符咒的陵游。

一个着一袭鹅黄衣裙,约三十岁年纪妆容精致的女子步伐袅袅迎了出来,堆了满脸的笑,异常娇媚:“客官,真是稀客,里边请。”

身侧立着的一个圆脸丫头不觉打了一个哆嗦。

陵游手中把玩着一支金钗,溜溜打了个转,笑嘻嘻道:“老板娘,来一壶上好的飞霜落雪。”

鹅黄衣裙女子正是栈仙阁老板,十二岁流离至翾玑城,十八岁接管栈仙阁,姓蔺名含之,因在仙山脚下,城镇极其太平,又因她为人左右逢源,处事游刃有余,又常接济百姓,为人仗义,且过往修仙弟子常在此处歇脚,甚少有人敢挑衅闹事,十几年来栈仙阁倒是愈加繁荣起来。

陵游声音不大,阁楼内宾客却都静了下来,举杯着筷的瞪着门口这个一身褴褛的男子。

蔺含之却上前一步,凝视着陵游,眼角布了媚色,柔声似水:“飞霜落雪,酿造的酒曲需要夏季去雾宁山采集一种名为予雾的花草,蒸酒时则需要每年深秋第一场霜降和每年冬季第一场雪,以三两兑一两比例投料,客官,有银子都不一定能喝上一口半口,看您穿着,怕连银子都付不起吧。”

众宾客听老板娘柔媚语调,齐齐打了一个哆嗦,继续瞪着陵游。

雾宁山上多为豺狼虎豹,予雾花取之不易,初霜和初雪则需要从双子叶植物上提取,且三两白霜兑一两白雪,多一分不成,少一毫亦不成,是以飞霜落雪酒每年最多也只能储存三坛,据闻最近一次有人幸喝此酒者是一位少年将军,姓李,相貌自是威武不凡。

陵游扫视一眼众人,咳咳几声,抬手把金钗丢给那个圆脸丫头,笑道:“凝霜,这支钗可是在金陵城供皇家打造饰品的万翠楼买回,珍贵的很,好生收着,我去客房休息休息,一个时辰后把十年前储存的最后一坛飞霜落雪送我房间。”又上下打量了一下蔺含之,摇头轻叹:“可惜了,可惜了。”说着穿过大厅,离开酒楼,朝后面别苑走去。

凝霜捧着金钗,笑嘻嘻道:“凝霜多谢陵游公子。”

蔺含之立马冷了脸,秀眉怒视,把胸前一缕秀发狠狠甩到身后,双手叉腰,扯了嗓子骂道:“好你个臭小子,老娘哪里可惜了,你今个儿给老娘说清楚了,不说清楚以后就不要再踏入我栈仙阁半步!”

如此泼辣,方是蔺老板真性情,众宾客听到她这一声怒骂,皆回过神来,但因未曾瞧过她在众人面前这般柔媚之态,不由盯着陵游消失背影多瞧了几眼,又听得她贴身丫头凝霜的话,这才都释然,长长“嘘”了一声,轰然朗笑。

只听得凝霜用手帕捂着嘴吃吃的笑,道:“姐姐,你明明天天盼着公子来的,对不对?公子好不容易来了,你又干嘛这么凶,他当你是母老虎,怎会不避着你哟。”说完,咯咯笑着跑开了。

蔺含之听着宾客朗笑,白皙脸颊微微泛了红晕,死丫头,果真是太过骄纵,如此这般在众人面前取笑她,这便板了脸,扬了声,冷冷道:“打烊了打烊了,各位请回。”

住店的皆去了别苑,吃酒的相携离去,门外长廊立马喧闹起来,众人眼中皆是玩味喜色,竟无人气恼。

顷刻间,酒楼已是空寂一片,犹如一颗寂寞的心花,盛开在漆黑的风雪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