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红衣生媚

一桌三人,一男一女,锦衣华服,正埋首吃饭,中间夹着一五岁模样红衣女童,娇憨可爱,眼珠漆黑,晶亮如玉,正伸长了小手去捡掉在桌上的一粒花生米,动作却有几分笨拙,试了几次均未成功,这便皱了秀眉,奶声奶气的喊了一声“爹爹!”

男人见她委屈模样,伸手捏起花生米放入自己口中,咀嚼了起来,女童见状,咧嘴开心吃吃笑了起来。

对着父母肆意娇嗔薄怒,眉开眼笑,并非人人能享受,诸如团子,孤幼飘零,四海游**,再也不会有这般童真之态。

只是那男子,虽着锦衣华服,一双手却是骨节粗壮,粗陋不堪,月初旬迅疾望了一望他双眼,敛了神色,耳听侧桌两个茅山道士叱怒狐妖作乱,为祸天下,将其抓捕后如何抽皮挖筋,取其内丹魂飞魄散云云,不由轻叹一声。

黑团子尚未填饱肚子已被月初旬拉出酒楼,嘟嘟囔囔一路牢骚,直走到两腿灌铅,这才不耐的眨一眨眼,道:“娘子,逛这半天只为了跟踪这两个小道士?”

月初旬眼见那两个道士闪身进一家客栈歇了脚,勾一勾唇角,轻笑出声。

是夜,卸下繁华喧嚣,静谧一片,明月孤冷清如水,给整个迷月城罩上了一层水银,大道上唯见官兵徘徊,偶有雁过,戚声云外。

客栈三楼客房某窗棂外,忽有一蹁跹蝴蝶击破窗纸飞了进去,室内瞬时异香四溢,接着门‘吱嘎’一声被风吹开,闪进一高一矮两个人影。

黑团子走进床榻,用小手狠狠拍了拍早已昏睡过去的两个茅山道士,讶然道:“娘子,这九转醍醐香果真厉害的很,但你为何迷晕他们阻拦他们前去捉妖?”

月初旬白纱外两只眼睛灼灼生亮:“捉了狐妖,可得黄金千两,为何要白白让与这二人?”

……娘子何时变的如此贪财?

黑团子抚额轻叹。

月初旬斜他一眼,冷冷道:“两个小不点跟屁虫一样粘着,顿顿喝酒吃肉,当我身上银两取之不竭用之不尽?”

黑团子倏忽间低下头去,双手绞着衣角,自己的钱袋数日前不知落在了哪个荒山野岭,午饭那一大桌子菜可是娘子付的银子。

衣袖中火珥似已酒醒,不满的唧唧叫了两声。

便在此时,忽听一抹银铃遥遥传来,若细雨轻击玉盘,清脆悠然,又似沧海一萧,折媚娇柔,催人魂魄。

月初旬心中一怔,暗道一声不好,果真见方才还昏迷沉睡的两个小道士猛地睁大了双眼,空洞木然,她疾步而去,急急点了二人身上几处大穴。

这两个茅山道士却是早已被狐妖下了摄魂咒。

黑团子拧紧了眉头,忽又舒展开,嘻嘻笑了起来。

娘子明明是来救这两个小道士,却口口声声说为了银子……女人,果真最爱口是心非。

月初旬把被点了穴道的道士交给黑团子,被黑团子嘱咐了数句,又从一个道士身上解下收妖瓶,循着银铃之声,纵身跃出了客栈。

鬼作之徒,巫术之法深不可测,这区区摄魂术怎又能难倒他?

黑团子三两下便解除了狐妖在二人身上种下的摄魂咒,思了片刻,终不放心,身形一晃,朝官兵聚集之地飘去。

迷月城西郊一荒寂大道,清月泠泠,碎烟蒙蒙,如水光华似裹了一层银霜,如梦如幻,烟雾缭绕中渐渐现出两个人影来,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手挽一红衣女童,步伐缓慢而轻浮,似踩在云上一般。

忽有一抹红光裹着戾气疾驰而来,红衣女童抬眸凝视,那抹红光生生顿住,浮在半空,细瞧了去,却是一片桃花。

女童扯一扯唇角,桃花瓣瞬时化为碎末,散而不见。

不远处一株桃花树上,斜靠一个少女,一袭白衣,遗世而独立,漫天花瓣绕青丝,指尖拈着一片桃花,放在鼻端轻轻嗅了一嗅,道:“好香。”

女童笑的灿漫天真,漆黑眼珠灼灼盯着树上少女,脆生生道:“小姐姐,你怎地站如此之高,可小心别惹了风寒。”

月初旬淡笑不语,忽见一抹红光袭来,戾气惊落满树缤纷,桃花瞬时漫天飞舞,她身子一侧,足尖轻点,踏着花雨从树上飞身而下,恍恍若仙子陨落凡尘。

她轻落至女童身侧,一手挽了她小手,半弯着身子,淡淡问:“小妹妹定是迷了路,让姐姐送你回家,可好?”

女童果真松了紧握住书生的另一只小手,娇憨的笑:“多谢小姐姐,日间在酒楼第一次见小姐姐便知小姐姐是一位古道热肠之人。”

月初旬一怔,已见一只小手向自己脖颈处探来,惊愕间紫光一闪,那手却突然似被火烫着了一般,猛地缩了回去,只听女童吃吃的笑:“小姐姐果真不凡。”

低头,侧首,蛊隐浮光渐没,却是危机时灵气乍现。

女童扭头对书生笑道:“有小姐姐送我回家,你且去吧。”

月初旬牵着她走了数步,忽听背后悉率作响,却是书生身形幻为一桃树枝落在青石地板上,手腕疾如闪电翻转,早已有无数黄色符文从衣袖中抽离而出,急急旋转围在女童四周。

女童早已发觉异样,把手从月初旬掌中抽出,却亦是晚了一步,密密麻麻一层符咒早已形成一层黄色光壁把她罩在其中。

月初旬默念着黑团子临时授她的符咒口诀,见女童被困其中动弹不得,取出收妖瓶,刚欲收了决将其收服,突听女童嘻嘻笑道:“小姐姐,我是狐仙,并非狐妖,那收妖瓶可不管用。”

月初旬一怔,只见红芒大盛,黄色符咒光壁瞬间消失,身子一轻,天地忽地失了颜色。

不见了迷月城,不见了荒寂大道,无天无地,唯有一片桃花林,轻浮半空,无边无际,每株桃枝均有无数点灯轻缀,似萤火飞舞,亮如昼,清风扫过,漫漫桃花雨,零落纷飞。

似是入了桃源仙境,月初旬虽是被黑团子施了巫术,并未被狐妖摄魂,身子却动弹不得,细细一瞧,却是处在一个气泡光罩内,正随着一股风向桃花林深处飘去。

脚下烟雾纷纷,铺满了一地桃花瓣,越往深处飘去,仙境竟似成了阿鼻地狱,只见每株桃树上皆吊着一个人,男女老少,神情呆滞,双目圆瞪,空洞无光,均是被摄取了魂魄,不知是否还有气息,偶尔拂过气泡光罩,里面被困之人不是着一身道袍,便是修仙弟子,皆是有法术之人。

即使如今还有气息,若不及时相救,魂魄游离肉身过久,怕此后只能成为游魂四处飘**。

月初旬双手裹了戾气朝气泡光壁上劈去,那光壁却纹丝不动,突听一女子嗤声笑道:“小姐姐,莫要白费气力了,你坏我好事拦那道士,我见你肉体凡胎,法术低微,却自来送死,甚是有趣儿,饶你休息片刻,待我小憩再来取你魂魄。”

声音绵软生媚,甜腻浸骨,让人一阵酥麻。

月初旬一愣,扭头朝身后人瞧去,桃花纷雨中,俏生生立着一个少女,红衣罩体,玉颈修长,酥胸如凝脂白玉,半遮半掩,纤腰盈握,秀腿微露,白皙的骨感足踝处环着一串银色铃铛,一浮一动间,银铃声响如碎玉,摇曳生姿。

她一双眼睛玉般晶莹,水遮雾绕地,无风好似泪流,媚意**漾,端的是娇媚入骨,直叫人心**意牵。

月初旬好似停了呼吸,她何曾见过这般妖艳女子,早已三魂丢了七魄。

红衣狐妖依然绵柔媚笑:“小姐姐果真有趣,这魂魄未取便已丢了,可……”

声音戛然而止,红衣狐妖身子微微颤抖,一双眼睛骤然放大紧紧盯着前方。

一股酒香隐隐传来,醇馥幽郁,带着一丝冰寒甘苦,莲子般微涩。

月初旬一怔,心绪竟似有一抹水波微漾。

桃林深处,如烟如雾中有一张巨大的白玉雕床,**铺满了桃花,纱幔轻绕,层层叠叠,**半倚着一男子,白衣轻佛,青丝散漫,一双雪白如玉的手,指节分明,正拈着一玄色酒囊,眼眸似暖雪初融,散着淡淡晶莹,柔和似春风。

月初旬见红衣狐妖粉拳轻握,一颦一笑间身子已幻至白玉床前。

一身狐魅,在风,在光,在幻,声声银铃低唱,已是夺人七魄,谁知是有情无情?

柔弱无骨的一把搂了云伤脖子,倾身向前,深邃清亮的眼眸紧紧锁着他,视线密密绵绵的胶着,迷蒙昏沉。

云伤感到不对劲的时候,已是迟了。

似是牵线木偶,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红衣女子,意识好似被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吸食殆尽,柔和晶莹的眼眸已然涣散,唯余无尽空洞,呆滞,木然。

这红衣狐妖是要将他……吃干抹净?

折子上说的祸乱苍生红颜罪,不过是为了男人寻欢作乐借托辞罢了。

妖娆红柳坐怀,试问有几个男子不乱一下的?

月初旬心下一叹,又见这狐妖折媚娇柔,配了云伤,实在绰绰有余,若是二人行了夫妻之实,云伤此后怕是再也不好同她风言风语的说些以身相许之言了,当下心头突地冒出一点侥幸来,眼角斜斜扫了白玉**的男子,错觉恍惚间,一双含笑眼眸似是正朝她瞧了来。

中了狐魅之术,世上有几人能抵挡?

但见红衣狐妖薄衫倾斜,已是吻了上去,月初旬脸上一红,扭转了头,非礼勿视她还是懂得避一避的。

忽听云伤低叹一声:“红衣,这么多年不见,怎地脾性一点也没变,还是如此任性。”

月初旬讶然,转过头,透过纱幔遥遥望去,只见红衣直直躺倒在床,不动丝毫,红唇恰被一片桃花瓣遮盖住,水遮雾绕的大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云伤却早已立在床侧三尺之遥,眼眸清亮,温柔浅笑。

红衣气急,却说不出话来,方才竟然不小心着了他的道,早已在心中诅咒了他千百遍,这家伙手劲真狠,一点也不晓得怜香惜玉,被他封了法门和穴道,起码得数个时辰才能解除。

好不容易才寻到他,怎可能再让他从眼皮子底下消失?这般思着,红衣早已暗暗凝了气息想要冲破禁锢。

云伤望到被困在气泡中的月初旬,轻轻“咦”了一声,忙凑过来,一脸嬉笑:“月姑娘怎地会在这个地方,难不成……是偷偷跟踪我来的?”

月初旬斜眼瞪他,这狐妖真是不争气,怎么不把他吃干抹净了。

云伤毫不在意,长袖一挥,流光闪过,桃花林吊着的人和气泡被禁锢的人都缓缓飘落烟雾中,他又从一株桃枝上解下一个红色瓷瓶,里面装着各色魂魄,凝力一弹,无数细小光芒纷纷飞回肉身。

月初旬刚舒口气,但见黑影一闪,黑团子已是循着月初旬踪迹进了结界幻境,身后跟着一个长眉道长和乌压压一众官兵。

黑团子一脸紧张,扯了月初旬衣角,担忧道:“娘子,有无大碍?”

身后有人“咦”了一声:“月姑娘怎地招惹了这样一株桃花债?”

黑团子气哼哼的放开月初旬,瞥见不远处负手而立的白衣男子,见云伤也正盯着自己瞧,手心紧了一紧。

月初旬一脸讪讪,默不作声。

官兵之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粗狂大汉,左眉骨到右下颌有一道疤痕,望去凶煞莫名,大手一挥,怒喝道:“所有人听命,速速寻了主子,敢懈怠一分老子让你们人头落地!”

“如町……怀柔,怀柔,我平日是怎么教导你的。”

一个含笑含怒的声音从一株桃花树后飘来,众人转头望去,见一墨衫少年,三分英俊七分潇洒,腰间配着一把长剑,眉眼含笑,眼底却闪烁着一抹凌厉。

“主子。”孤如町哽咽出声。

“拜见将军。”

乌压压一众人伏地长跪,墨衫少年一手挽了粗狂大汉起身,笑嘻嘻道:“如町,你看我毫发无损,害你担忧了。有劳各位兄弟把这些百姓带出去,好生安置。”官兵领命,依序把百姓搀扶着带离,被困时日稍久的依然处于昏迷中,便被抬了出去。

少年将军转身对着月初旬和云伤一揖,道:“在下姓李,单名一个涣字,敢问二位恩公如何称呼,义海恩山,铭感不忘。”

当今天下,金陵皇室,恰是李姓也。

月初旬见他眉眼似有几分熟悉,却又不知哪里见过,回了一礼道:“李将军见笑,此次全凭云公子相救。”

云伤微微颔首,淡淡道:“举手之劳尔,不足挂齿。”

官兵陆续退出了桃花林,李涣潇洒一笑,沉吟了一下道:“此妖把迷月城搅的天翻地覆不得安宁,不知云伤兄要如何处置她?”

“虽说她取人心魂,摄人心魄,但没伤及性命,罪不至死。”声音淡如清风。

长眉道长沉声道:“此妖至邪,难保下次不害人性命……”

云伤打断他:“此后,她不会再害人。”

果断,坚决,依然浅淡而语,却自有一股威慑,一股笃定,无法予以反驳。

临出桃花林,月初旬回头,纱幔早已轻落,铺满了白玉雕床,轻轻遮掩住了红衣**雪肌和那一身妖魅摄魂之躯,想必是云伤在官兵闯入结界幻境之际就已替她做了遮掩。

即使是妖,亦是一女子。

她不自觉望他一眼,却见他眼眸从黑团子身上一掠而过。

出了结界幻境,依然身处迷月城荒芜西郊,大道两侧官兵罗罗,云伤一手封了结界,确认再无人能闯入便放心离去。

长眉道长见那结界极为高深,试探之下额上已是冷汗直冒,摇头长叹一声,再不敢打红衣主意。

红衣被封了法门和穴道,若是被人闯进了结界,无异于待宰羔羊。

孤如町念着是黑团子领着自己寻到主子,见他小胳膊小腿甚是可爱,早已把他扛在肩上,举步生风大笑着走在队伍前边,留下月初旬和云伤在后面施施而行。

月初旬思及他方才望着黑团子时神色明灭不定,不由的解释道:“团子师从巫尊鬼作,不会仙术武功,但因修行巫术之法,便带了些阴气,并非是个坏孩子。”

云伤不动声色,面上却依然淡淡的,道:“月姑娘且要保护好自己才是。”

如果当年……

他心中一叹,却并无悲色。

两人沉默许久。

“红衣……”

“红衣……”

月初旬和云伤几乎同时开口,皆是一愣。

云伤轻咳一声,淡淡道:“红衣是我一个朋友,并无害人之心。”

他如此笃定红衣不会害人,红衣却又如此大动干戈,掠走无辜百姓,不过是一个目的……逼云伤现身。

月初旬望到了,那云雾般的眼眸,并非是狐魅者的无情……而是一个女子动情于一个男子之时的缠绵悱恻。

月初旬朝他眨眨眼:“红衣姑娘曼妙可人,对你一汪深情,你为何不从了?”

云伤拈着酒囊,笑吟吟的望住她,并不答话。

“可是仍在惦念旧人?”

云伤眼眸便沉了一沉。

月初旬叹息一声,似是同情,开解道:“渡老头常对我说,旬儿,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云公子亦要学习一二才是。”

云伤长眉一挑,浅浅道:“这个老头倒是挺会开解人,三次,姑娘莫要忘了。”说着,身影一闪,已在数丈之外。

月初旬抬头望一眼月夜泠泠,生了一丝好奇:他惦念之旧人……又是何妖?

一个名门正派的修仙子弟,怎地有如此深厚的妖缘……

明月夜,晚风香,突地跳跃出一丝火焰,滋滋生长。

李涣本欲留几人小住数日,奈何月初旬心有惦念,云伤也欲话别寻友,倒是孤如町盯着黑团子瞧了几眼,狂笑数声,眉骨那道疤痕一耸一耸的,贼笑着道:“小屁孩,你小娘子要同别的男子走了,你便留下来陪哥哥玩耍几日,如何?”

黑团子瞪他一眼,娘子为了自家师父,便要舍弃他,同别的男子御剑西去,哪有好心情,小脸一板:“才不要陪你这丑叔叔。”

为了不引起**,云伤需要步至郊外方能御剑远行,李涣和孤如町一行人极其不舍,生生要为其送行。

“娘子,我想吃酱牛肉。”

“……”

刚在酒楼,两盘酱牛肉不都被他吃了吗?

“娘子,小狗跳火圈,好有趣,再看一会嘛。”

“……”

这已经是小狗跳的第二十个圈了。

黑团子叽叽咋咋个没完没了,月初旬一叹,伸指朝他后背点了几下,黑团子嘴巴乌拉拉的张着,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急的直瞪眼。

肩上的火珥咧嘴大笑,唧唧叫着取笑黑团子。

黑团子便同火珥大眼瞪小眼的瞪了一路。

承痕剑唯有剑魄,不见剑形,光华灼灼若流水**漾,朝昆仑之墟方向,疾飞穿云而去。

忽地,一抹银铃声响如碎玉相击,伴着一女子柔媚娇叱:“哼,看你能躲到哪里去。”众人只觉红光一闪,已有光影冲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