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残梦半歇

玉颜受损,妖道大怒,眼见小毛球深深吸气,鼓圆了腮帮子,又一口火焰激射而来,他身子一闪,灵巧躲过,怒喝道:“小妖,作死!”衣袖一扬,把火珥狠狠挥落在地。

火珥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烟花三月在身上越勒越紧,鲜血汩汩从勒痕处流出,月初旬凝了全身仅剩的一点气力,生生把手腕扭断,一把抓了妖道手臂,紧紧锁着他眼睛:“今日你取心炼魂,来日必不得好死。”

一道惊雷晴空劈下,乱坟莹中几处枯草瞬时火光摇曳,似鬼火琳琅,影影绰绰。

妖道猛地一哆嗦,想要用力探入胸腔取了月初旬心肺,突觉那条手臂再不能向前移动分毫,灼烧疼痛之感阵阵袭来。

他一惊,刚要破口咒骂,突觉血气倒流,足底,头顶,全身的血液似是被一个黑洞吸引,欢快的向这条手臂奔去。

“臭丫头,你对本尊做了什么?”

妖道一声怒喝,血液奔腾着被抽离身体,他只觉冷意侵蚀着骨髓,凝了全力想要甩开月初旬的钳制,却似是被粘着一般,他大骇之下猛地抬起头,突地停止了所有挣扎。

咫尺之处,一袭白衣女子,面容空灵苍白,唯眼中血红大盛,泛着妖异邪魅,似是冰面之上燃烧着熊熊烈火,眼角一抹凌傲,一如高高在上的天神,睥睨天下,不可侵犯,不可亵渎,又如威威之势的地狱幽魔,啃噬肌骨,至殆尽。

妖道一时忘却手臂处的灼烧和体内刺骨的寒,只惊恐道:“你……你……你竟然不是人……”

突地,坟茔之中充斥着歇斯底里的哀嚎,惨呼尖叫,妖道整条手臂似是蜡烛燃烧,烛泪零落,急速融化起来,一片片血肉溶化流淌在地,直至全身。

月初旬只觉一种奇异的感觉充斥着全身,她居高临下望着妖道的眼睛,不明白那双阴气森森的眼睛何以会充满了盛怒,疑惑,惊恐和绝望,直至手心一阵黏腻湿滑,那条手臂在她掌中生生地溶化,片刻功夫,地上已是一滩粘稠血水。

烟花三月失却咒法,失了禁制,从月初旬身上脱落下来,缩为一尺长五彩绳掉在地上。

月初旬跌坐在一堆白骨上,望着那滩血水怔愣了半晌,方才那股奇异的感觉才得以冰冻消散。

她惊恐的望着自己那只扭断的手,手上还有融化的血肉,好似望着一个魔鬼。伸了另一只手接骨,一阵剧痛,不是梦,亦不是幻境。

果真便不是人么?

是妖魔,还是鬼怪……似比妖魔鬼怪更要可怕三分!

她踉踉跄跄爬起来,视线模糊,耳边惨叫不绝,心绪混乱,刚走两步,忽地被地上枯枝羁绊,直直栽倒在壮丁尸体上。

半空斜月,似是含了一丝悲悯,轻叹无声。

云脉雾重,红尘西东,忽地现出一黑影,唇角噙着一芳华熠熠的六瓣玉簪花,望着地上那滩血水,轻轻“咦”了一声,弯下身子,伸出修长雪白的指,指上散着黄色光华,朝月初旬头顶轻轻拢去,锁住了这荒坟中的记忆。

月初旬醒来时,晨光熹微,一轮旭日喷薄欲出,溪水青林半,薄雾轻散,火珥正在她脸上爬来爬去,黄毛蹭在她脸上痒痒的,迷糊中手一挥,已把火珥扫出去老远。

她只觉迷蒙,昨夜出了那方村落,不知何时来到这处荒野之地,细细思量了一番终究一片空白,只好作罢,以手掬水,简单梳洗了一下,又啃了几口干粮,见火珥还是不肯吃喝,心下不忍,在溪中捉了几尾小鱼,火珥吧唧一下一口吞下,眼睛灼灼生亮望着她。

月初旬知它食量惊人,此时也只能作罢,只盼着能遇到城镇再让它饱餐一顿,正要离去,火珥忽地从她肩上哧溜一下蹿了下来,一溜烟钻进旁边草丛。

月初旬一阵惊奇,见那草丛悉率,正要前去瞧个究竟,火珥已从草丛中蹦跶着跳了出来,尖齿白牙正咬着一条五彩绳,噙至她脚边放在地上,哼唧了几声。

月初旬见那绳子并无特别之处,只道是火珥衔了一条破绳子在寻乐,向后退了几步,轻笑出声:“火珥怎地像小猫似的喜欢玩线团子。”

火珥闻言,呲牙咧嘴极为不满:昨夜是谁口喷焰火救了她来着?竟把它和小猫相提并论,这对它简直是种折辱。这五彩绳可是仙家至宝烟花三月,昨晚是谁被这绳子勒的鲜血淋淋,怎地又变成了一文不值的线团子?

火珥一双幽绿大眼滴溜溜的转,见月初旬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伤痕,一时竟摸不着头脑,可它知晓这条绳子极其厉害,怎能随意丢弃?这便又噙了五彩绳蹦跶至月初旬脚下,蹲在那里,扬了头,满是期待。

月初旬见它极为执拗,略一思索,试探着问:“火珥希望我带走这条绳子?”

火珥立马咧嘴笑了起来,眉眼弯成了一条线,忽地向上一蹿,抓住她裙角,三五下已是溜至肩头,茸茸的毛蹭着她的脖颈。

月初旬一愣,这小毛球何时变的如此敏捷了,当下也不多想,收起五彩绳,望一望被旭日染成枚红色的大地,疾飞而去。

临近巳时,月初旬终于停歇在一城镇外,却见官兵罗罗,不知出了何事。

步至大道旁,见一告示栏前挤满了男女老少,个个满面愁容,心怀戚戚。

“张大娘的崽子昨天被妖怪掠了去,留一个瞎眼老婆子,真是造孽。”一个灰衫胖妇人唏嘘不已,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官府太爷请来的道长说是狐妖,法力高深,奈何不得,哎!”

“这天杀的狐狸精,怎地把俺女娃也掠了去,这三日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可让俺咋活哟。”

说完,嘤嘤哭将了起来,人群不免又是一阵唏嘘,夹杂着温言相劝,呜咽咒骂,悲戚重重,心生惶恐,生怕下一次灾难便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月初旬瞥了一眼,赫然见那告示悬赏千两黄金捉拿狐妖,想是狐妖在这一带横行无碍,无人能敌,顿了一下,还是携了火珥寻了酒楼而去。

此城名曰“迷月城”,城镇虽是闹狐妖,却仍见店肆林立,苍迈老者,世故商人,风雅书生,落魄乞儿,人流如织,车马粼粼,映着红砖绿瓦楼阁飞檐,甚为热闹。

在商贩一片颇具穿透力的吆喝声中,一个粗狂的责骂声尤其刺耳:“小乞索儿,真真作死!大黄,去!”

一条半人高的大狼狗呲着牙,狗视眈眈的盯着与它抢包子吃的小乞丐,见主人授意哈达流了一地,张了血盆大口正欲一口咬下去,却不知为何,突生怯意,哼唧了几声突然夹着尾巴退了回去。

包子铺老板是一个肥硕的中年人,见一向凶猛无比的大黄极其反常,咒骂了一句废物,上前一步抬脚就要向小乞丐踢去。

小乞丐正往嘴里塞着半拉包子,是方才从大黄嘴下抢过来的。

眼见那条腿乌云般踢下,却突然一阵刺痛,胖老板哎哟哟几声吃痛,竟是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嘴里一边咒骂个不停,他却并未瞧见,方才只是一颗绿豆大小的小石子疾闪而来。

一位白衣女子白纱拂面施施然走到包子铺前,大黄哼唧两声,又朝她呜呜叫了几声,似是极为害怕,拔腿跑了个无影无踪。

白衣女子递过去两枚钱,淡淡道:“老板,买两个包子。”

胖老板立马笑成了一朵花,急急爬起来包了两个热乎乎的包子来,白衣女子将那两个包子递给一旁的小乞丐,旋身离去。

古琴优雅,檀香轻扬,她越走越急,忽听一人在她身后沙哑着嗓音道:“暗器伤人,假钱行骗,可不是君子所为。”

月初旬一怔,细听那声音沙哑之中隐着几分甜糯,忽地轻扬了唇角,笑道:“为人不义之辈,为富不仁之徒,教训一二又有何妨,是也不是,黑团子?”

自从踏入迷月城,便一直有人隐约间跟着自己,却不曾料想竟是那个小不点。

月初旬转过身子,果真见一个七岁模样的孩童,一身黑衣,罩着一件松松垮垮的黑色斗篷,立在那里,一双亮晶晶的眼眸似是要溢出水来。

黑团子小脸光如玉石,神色间却自有一股风尘憔悴,为了能寻到她,数日来一直靠鬼影步瞬移腾挪,早已一身疲惫,见月初旬笑盈盈的瞧着自己,小嘴一撇,眉头一皱,扯了一抹哭腔,飞也似的急奔而去,一把搂住她的腰,伏在她身上,委屈而甜腻的喊了一声“娘子”嘤嘤哭了起来。

月初旬略微尴尬,想要推开他,却见他小萝卜头的个子只到自己半腰处,双肩抽搐,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往自己衣衫上蹭着,白衣已有一片污迹,伸出的手硬生生僵在了半空。

哭了半晌,黑团子终于平复情绪,仰起头一把扯了月初旬面上白纱,胡乱往脸上抹了一抹,吸一吸鼻子,糯糯道:“娘子,我寻到一个法子,也许能医好你……”

声音戛然而止,他突地望到她脸上蔓延扩散至耳屏的疤痕,不可思议的睁圆了眼,紧紧抿着唇,鼓圆了腮帮子不说话。

怎地数日不见印记扩散如此地步?难不成不是普通伤疤?他从巫术古籍上寻来的法子却不知还管不管用……

月初旬见他眸底溢满担忧,毫不在意的摆摆手:“容貌左右不过是一具皮囊而已。”

突地想到北宫,心中却也一阵酸涩,想必沉烟妹妹那般倾城之姿才能与之般配罢,手向肩上一拂,念了句法决,手中瞬时多了一方白纱,轻轻遮了面。

火珥唧唧大叫,幽绿大眼直欲喷出火来:这个丑女人,又乱拔它毛!

黑团子见那小毛球一双幽绿大眼骨碌碌的转,奇道:“娘子,方才那两枚钱也是这小鸡仔身上的黄毛幻化而成?”

小鸟……小猫……小鸡,火珥只觉这些称呼对它真真是莫大的折辱。这一身黄毛可是矜贵的很,岂料被这丑女人随便拔了去,竟幻化些不值钱的玩意,当真肉疼的很,又想着如此这般拔下去,要不了多久,身上的毛被拔个精光,那岂不是有失尊严?思及此,火珥浑身打了一个冷颤,眼神也布满了幽怨,可黄鼠狼娘亲早有交代,让它跟随恩公,娘亲之言岂能不遵从?

罢了罢了,跟着这丑女人有吃有喝就成。

月初旬对火珥又瞪眼又大叫的反应早已习以为常,当下和黑团子一路走进一家酒楼,步至二楼临窗而坐,点了一桌子菜。

黑团子思了思,仍是忍不住心中愤懑,板起小脸,正经严肃的批评。

“娘子,你怎地生生盯着你夫君以外的男子瞧?”

“哦?”

“张记烤饼铺的大叔。”

“……”

拜托,那是一个七十多岁满头白发的老爷爷。

“捏糖人旁边一直吆喝的哥哥。”

“……”

那男娃顶多九岁。

月初旬一手抚额,忽地取下蛊隐递过去,一脸歉疚的打断他:“这蛊隐……”

黑团子果真收回心绪,仔细瞧那蛊隐,见冰蓝与殷红之间隐隐有一缕微不可察的白芒,却是被一股极强的法力封印住了灵性,他暗暗施法,可那封印符咒极强,竟是解除不了,心中一骇,不知是何人而为,当下也不明说,敛了敛心神,笑着又帮月初旬系在脖颈上,扯了甜糯糯的嗓音道:“娘子,蛊隐虽然失了追踪灵性,却仍可辟邪,再说,它是你我定情信物,可不能随随便便解下来。”

月初旬心中好笑,刚要解下来还他,忽地又思及蛊隐许是被玉长卿和血千魂所损,或许有复原之法,便莫不作响收了下来,想着待复原了再还给团子。

两人这般聊着,刚要动筷子吃饭,却见桌上一碟酱牛肉,一条清蒸鲈鱼,半只叫花鸡已被火珥风卷残云般吃光。

黑团子睁大了眼睛,先是极为稀奇它小小肚子吃掉这么多食物,又想着自己最爱的酱牛肉被它吃个光光,气从中来,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着小拳头便去打它,哪知火珥托着圆滚滚的身子两条小短腿却是蹦跶的迅如闪电,见月初旬倒了一杯酒,闻着酒香,打了一个饱嗝,一下子蹦跶过去,一头扎进了酒杯中。

月初旬一愣,把它从酒杯中揪出来,却见它双眼一片朦胧,已然是醉了过去。

黑团子愤愤骂道:“丁点酒量,竟然还贪杯,不自量力。”

月初旬哑然失笑,眼角却不经意的望了一望身后那一桌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