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谁为剑魔

十二月十二。

小雨湿街。

路无行人。

便如佳梦。

燕四依旧戴着昨日的表情,把门板一块块卸下,堆叠在门后的竹席上之后,他开始往台阶上洒上清水。

这是他这三年来每天雷打不动要做的工作。

开门迎客。

大吉大利。

清晨的氤氲雾气还未来得及完全散开,树叶草丛间闪着亮光,生气勃勃。

这时候,聊云城的大多数人还沉浸在他们的梦乡里,做着不可一世的大梦。

这样美好的时候,会让人感觉到,睡眠是自然对人类最美好的恩赐。

一个吵闹的鸟叫声,燕四抬头,听见一阵脚步声。声音浅而徐,像是树叶被踩碎,之外还伴着铃铛撞击的悦耳声响。

听到这样的足音,燕四就明白这个人绝不是来喝酒的。

燕四伸出一只手拦在他身前,道:

“客官,时候尚早,请回吧。”

那穿着红衣的男人轻轻一笑道:

“从没见过你这样不懂事的伙计,难道你们掌柜的没教过你?”便从燕四身边饶了过去。

燕四皱了皱眉,道:

“掌柜的只说过,公衙里的人来了,要少说话,多做事,免得引火烧身,连累了他。”

红衣男人听了大笑,趁势去酒柜上取了一壶酒,边走边道:

“你和他说声,改日我请他到帝王庙里去喝酒。鸡鸭管饱,酒钱照付!”

“以我对他的了解,若是他听见了你这句话,明天他就要装病回老家避难了。”

“这又是为何,是这几天城里不太平?“红衣男人装做没听懂的样子。

“从我看来,简直安稳得很。”燕四说得轻描淡写。

“我倒是听说,上个月那天将军府的大门上被人射了一只箭!箭上还附了一封气势汹汹的挑战书!听说那只箭不是用弓,而是光靠手掷出来的,但却比弓射出来的刺得更深。这样的手段倒和你当年有点相似。”

燕四低着头,用火钳轻轻拨动火炉底下的木炭,冒上来的一缕缕青烟从他耳畔掠过。

红衣男人忍不住道:“你就不想知道那封挑战书上写着什么?”

燕四提起壶盖,闻了闻,喃喃着道:“还凉了些。”

“或是说,你根本不必我再多嘴,这一切就是你的所为。”

燕四变色道:“这几日,城上不太平,燕四胆小如鼠,根本不敢迈出家门一步。当差的可别冤枉了好人。”

红衣男人听毕,忍俊不禁地道:“让我想想,是什么能让胆大包天的老猫自比为一只窃鼠。”

“此店的赵掌柜可以为我作证。”燕四笃定地道。

“令天下鞘归之人!”

听到这一声,燕四手里拿着的木勺瞪得一声掉在地上。

“信上什么都没写,就留了这一行字。”红衣男人眼中的笑意消失了,“但这已足够,你觉得呢?”

“实在太富余了。”燕四俯身捡起木勺,放回到桌上的木杯里。转身之际又恢复了镇定。

红衣男人道:“我知道这绝不是你所为。”

燕四回过身去,将手上的盘子放回木柜,说道:“既然如此,喻红林喻总使,你回去吧。不要再来找我。燕四有燕四的苦衷。若是连你也要来劝我,我实在无话可说。”

“天下间,如今唯有你一人能够阻止他。”

燕四凄笑道:“你说的天下是哪个天下?单单这聊云城內,便是卧虎藏龙,风云暗涌。上下名将,又何须一个燕四?”

喻红林难过道:“你可是你,你何苦如此妄自菲薄?”

“燕四只不过是聊云城里最寻常不过的一间小酒肆的伙计,每月拿着不到三两的月钱,去不起戏院,也没逛过窑子,这天底下所有有趣的事情都和我没干系。我每天除了往酒坛里注醋,就是往醋缸里灌酒。这样的生活已经重复了三年,你何必还来找我。燕四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棋子,到底的卒子,就算动了,对这局势又能有什么助益?”

燕四摇了摇头,如同在哀悼些什么,便要抽身离去。

他刚踏出不到七步,身后一个声音如黄钟般大喝:

“楚荆,你还记得这把剑吗!”

喻红林上前一步,长剑一声龙吟,被他握在手中,发出的湛湛青光如同白日一般耀眼。

剑吟入耳,燕四整个人顿时僵在原地。

剑光如若刺破青天,残鄂箭一般刺入燕四的瞳孔之中。

“死的人和流的血都已经够多了。”

“逐君只能有一个弟子,所以雁云也容不下第二个鞘归人。”燕四的声音格外冷酷。

“鞘动百里,剑归人亡。鞘归人,只有你一个。”

“长麒在谁手里,谁便是鞘归人。”

喻红林收回白剑,叹道:“三年前,你救了他,如今你却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

“狮子匪的剑法不过尔尔,若他这三年来真下过苦功,他的生机绝不止一线。”

燕四的语气再次温和了下去。

“狮子匪?”喻红林大惊道,“你怎么知道他接下去要杀的人是谁!”

“送他去龙踪的路上,他亲口对我所说。他年龄不大,但太聪明,记得每一个杀人者脸上的鲜血。他要杀光所有狮子门的凶手,为了他父母姊妹的血。”

“这可不只是狮子匪一人而已。那些剩下的人不是泛泛之辈,绝不会坐以待毙!一匹孤狼算不了什么,那么两个,三个,乃至十个,成伙成群的狼,那有如何?你以为……”

燕四打断他的话道:“文铁克的造诣远在所有人之上,我本以为有他在,便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出事。但我错了,连文铁克竟也不是他的对手。他的进步实在太快,小宗师也填不饱他的胃口了。”

“老虎再厉害,也有打盹的时候。鞘归人,你别忘了,杀手楼里有一句名言,这世上根本不存在杀不死的人。

“文铁克之外,其余的几人不足为虑。”燕四依旧坚持自己的看法,“喻红林,你我心知肚明,狮子门的人绝非小刀的对手,小刀会活下来。”

“北城临的剑号是小刀?”

“很好,你又认识一个二字剑号了。”

喻红林失望地道:“楚荆,为何在你心里,关怀的只有那一个苦命的孩子?你根本不在乎其他人的死活,为何仇恨一定也选择用更深的仇恨去消解?你无动于衷,只是在把他推向更深的熔炉!他就算报了仇,杀光所有仇人,他也不会得到解脱,他只是向着更深的沦陷。你不是在帮他,你是在害他!”

燕四面无表情地道:“我并没有关心他,我更没有帮他或者害他的意愿。我只是好奇,这老天究竟有没有眼睛——人做下的业,他什么时候才会记得来收。若他忘了,我很乐意去提醒。”

“你……”

喻红林气急,身后忽然走出一个喑哑的声音来:

“这位可是鞘公子?”

“你还带了别人?”燕四神色大变,充满敌意地看着喻红林和他身后之人。

那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

脸上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双眼深陷,头发也白了大半,像是饱受病痛折磨,但这时他的神色却是欣喜无比。

他已经站在原地很久。

喻红林也有些惊讶,他明明确定过没有人跟来,这北城敬是如何!

老者遥一拱手,歉然道:“喻总使,恕我冒失,如此就走了出来。适才听见两位的对话,听到公子的消息,心中惊喜实在难以克制。”

“他是谁?”燕四再次质问。

“喻总使,这自我介绍还是我自己来说吧。”

事已至此,喻红林点了点头。他悄然挡在北城敬身前,将他与沉静的燕四分开。

北城敬轻轻咳嗽了声:

“鞘公子,也许你听了老夫的名字,就能猜出老夫的身份了。此地风景不佳,咱们不妨换个地方说话。”

喻红林看了眼街外,此时已有人开始流动,不一会这边肮脏的酒铺大约就会被占领。

燕四从老者身上感受到了一股长久的压抑。

“也好。”

北城敬喜不自禁:“多谢鞘公子可怜。”

他的步伐迈得很慢,脸上的气也很弱,虽是应天子的境界,看上去却没有半点剑势的气息。

燕四上下打量了北城敬一番,他身体已见枯朽,但他的眼神中却还藏着一股子凌厉。

这样的凌厉,若非是极强的执念和忍耐,就是因为极沉重的仇恨,和由此激发出来的杀意。他身上有一股老派旧家族的风气,表面温和,无疑也是个狠角色。

三人同行,喻红林前头带路,穿过一条长街,便见一条古河横亘在眼前,水路纵横交错。

这时时辰尚早,河上没有几只行舟。

喻红林丢给船工两钱银子,挑了条小船,正好供三人同坐。

竹篙一点,小船悠悠滑动,从岸边**开,往河道彼端而去。

燕四觉得有些气闷,便将乌棚上的窗子推开。

喻红林坐在北城敬同侧,他递给北城敬一碗凉茶。

北城敬也不道谢,坐定后的第一句话,就让燕四神色一变。

“老夫北城敬。随主姓,单名一个敬字。”

“北城敬……”燕四眉间一震。

“北城敬惶恐。”

“北城……你也是北城家的人。这怎么可能,三年前北城府上上下下一百九十七口就都已经死绝了。”燕四怀疑地看着他,“难不成,你是从坟里头里蹦出来的?”

“当年的血案还历历在目,鞘公子所言不错,那一日北城家大难临头,那些恶贼持剑经过之处,猫犬性命尚且不能放过,更莫说是人命了。”

燕四淡淡道:“你细细说来,若有一字不实,喻总使不会让你好过。”

北城敬苦笑道:“说来可笑,老夫早在那起惨剧发生的前一个月,就被族长从族谱里清名,彻底成了一个孤魂野鬼。如今想来,生死祸福,皆如烟尘,真是不胜唏嘘。”

喻红林奇道:“北城教头,你不是自己主动离开北城?”

北城敬缓缓掀开了左手衣袖,一双手掌里竟是空空****,一个指头也无。

燕四道:“你这条手臂,是北城绝所赐?”

北城敬先是点头,接着却又是否认。

燕四道:“看得出,你对家族很忠心。可你偏偏又是狮心门人。”

北城敬的脸色没有一点喜色。

喻红林问道:“教头,当年北城府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北城敬道:“三年前的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我依然记得很清楚,想忘都忘不掉。那是一个大雨天,有一个道人疯疯癫癫的,在北城府大门口胡言乱语,又跳又唱,说什么,鸟焚其巢,枯木生花,血光吞月,凶魂轮回。叫族长早些买好棺椁,免得日后没有安眠之地。还有一些不堪入耳的话。你道,有谁听了,能不连骂几个晦气。”

燕四道:“北城绝的反应如何?”

“族长在府中听了大为生气,当即叫人赶这老道离去。这老道依旧笑嘻嘻的,说什么当日因,今时过,十月十八你们在江阳山庄做下的勾当,真的以为无人知晓吗?族长听了,惊得手中的茶碗都掉在地上摔破了,茶水溅了裤腿一身。说实话,我在族长身边四十年多年,从未见过他这么失态的样子。”

喻红林问道:“江阳山庄,那是什么地方?”

北城敬摇了摇头,道:“这几年,我四处漂泊,每到一处就向人打听有没有人听说过江阳山庄,可惜半点线索也没有。事后我才知道,这老道就是赫赫有名的道门抟天。他游走雁云,神龙见首不见尾。他说的话,便是天机。”

“道门抟天,近年来许久没听过他的消息了。”燕四抿了一口茶。

喻红林道:“难不成是北城绝得罪了什么人,招来了杀生之祸。”

“在江湖之中,人人自保。谁没能没几个仇家呢,族长这次是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呐。”北城敬停了会,继续说道,“族长连忙跑出去,那老道已经不见了。接下来几天內,也真是邪了门了,庭院之中的鸟巢纷纷自己烧了起来,有几株枯死了几年的桃柳究竟冒出了新芽。这老道所说的前两件事都发生了,主人虽然没说什么,但那几日府中已经人人自危。更让老头子没想到的是,道人来后的第三天,北城家家传宝剑就离奇失踪。”

燕四开口道:“可是那把人称‘飞星流火登高处,万丈青芒破雨来’的孤星神剑?”

北城敬微微失色道:“不想鞘公子不但剑法独步天下,对这些江湖事也都谙熟于心。”

燕四道:“凑巧听说一二罢了。不知当时负责看管孤星的是谁?”

北城敬脸色一白,低声道:“当时掌管内堂钥匙的只有我一人,孤星失窃我难辞其咎。”

燕四与喻红林互看一眼,心中皆是一动。

“但最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钥匙我一直都藏在祠堂之内,我北城家振族的功臣北城更的香炉之中。除了我之外,再没有人第二个人知晓。事后我去查看过,也没有被翻动的迹象。”

喻红林暗想道,既然不是北城敬监守自盗,那么问题只可能出在……

“孤星剑是北城家的宝贝,族长一怒之下,就斩了我五根指头,将我从族谱中除名。我回到乡下老家,整日郁郁,心中的愤恨和懊丧无以复加。”

“不久后又接到文门主的书信,狮心门受载盟主之命,要除掉北城绝。这般奇耻大辱,我当时怀着一腔愤恨,竟是欣然同意。但不知为何,这个计划又被取消了,狮子匪发现事情有变,北城一族是遭奸人陷害,并未背叛盟主。我于是并未回聊云,狮心门的联系也是这时中断。”

“几个月后,我听说江北一带有人见到孤星,就连夜赶回聊云,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族长,没想到不但昔日煊赫的北城家已经化成了一团灰烬,连狮心门也已解散,门中朋友皆是隐姓埋名。”

“这时我才明白,原来偷那柄孤星剑根本不是旁人,恰恰就是族长自己。族长是有他的苦衷。此后,我便一直隐姓埋名,在公冶郊外务农过活。”

听北城敬讲完这当时往事,喻红林想通一些,脸上却又转起疑云无数。

北城敬苍老的脸上涌现起无限的期待,道:“鞘公子,你是我家少主的救命恩人。北城敬在这儿给你磕头了!”

燕四神色冷漠地看着他,北城敬当真就在舟内磕了一个头,舟内空间狭小,北城敬不慎就撞到了脑袋。燕四注意到喻红林有些责怪地看着他,似乎是在说他不该如此对待一位老人的谢意。

北城敬如若未觉,哽咽道:“鞘公子,临少爷这几年过得如何?他是瘦了还是胖了?”

燕四不忍辜负他的期待,点了点头。

“他……他过得怎么样?按农历,过了今年,他该有十八岁了。”

燕四冷漠如初:“他不但还活着,还拜了名师,学到了高超的武学。”

北城敬又惊又喜,几滴浊泪难以遏制地从眼角溢出,他喑哑下去的生命似乎又重新振作起来。

“但他马上就要死了。”燕四突然冷冷地道。

北城敬凄然道:“是谁要杀他!他还只是个孩子!”

“不是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强盗要杀你的临少爷,而是你的临少爷要杀他们!他要用他的剑去复仇,不惜满脸都溅上鲜血!就像那群强盗三年前做的那样,如出一辙。”

北城敬恳求道:“鞘公子,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家公子!”

喻红林道:“北城临已经被仇恨蒙蔽了所有理智。我担心,他到最后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会做出些蠢事。”

燕四顿了顿道:“剑会逐渐侵蚀剑客的心性,走火入魔的人多了去了。若真是到了他自己都难以控制自己的一刻,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而不是任何人。”

喻红林没有回答。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燕四没有说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