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又一个被杀者

聊云,九墟堂。

江北中最大的医生所之一。

聊云城自建城以来,便不同于南方,对于通药石针刺灸疗者,不用统称,都是根据其所精之科来进行分类,如畜医、疾医、五行医等。这些行医济世之辈所开设的诊所便是医生所,所谓救死不救活,救生难救死,医生两字便是取其中之意。

喻红林走进房间,边对身后的陈冲道:

“今早水井里发现的那具尸体,身份查明了吗?”

“身份查实,就是崔氏楼唱戏班主,前狮心门人。”

“果然又被他得逞了。”喻红林拳头攥紧,拧着眉道,“只差一点点,我就跟上他了。可惜。”

陈冲歉然地道:“喻总使,都怪我太过粗心。昨晚北城敬吞金自尽,我没能及时将他拦下……”

“你不必自责。现在该在意的不是这个,他昨晚想自尽前说的那句‘有人告密了’是什么意思?”

“这狮心门人的身份连我们都不知道,那凶手又是从何得知?”

喻红林暗想道:“难道那冒充鞘归人的家伙,是从狮心门的一个叛徒口中得来的消息。”

两人进来的时候,屋内坐着一个一身白衣飘萍,素颜安静的少女,肩上提着个花梨紫檀的小木箱。木箱上纹路暗哑,有一只双蛇弯曲着身体,缠绕在一根木杖,上头立着双翼,似乎是置身在一片杏子林中。

喻红林和陈冲说话,一时情急,差点儿把她给遗忘了。

少女倒是善解人意,丝毫不恼不躁的样子,双目含笑地看着他们俩。

喻红林听到咳嗽,道:“灵枢,人怎么样了?”

韩灵枢眼珠子转了转道:“可难着哩,大约还要两个时辰才能醒呢。”

陈冲舒了口气,拜谢道:“药师高徒,果然名不虚传。”

韩灵枢道:“要是我师父来,可用不着两个时辰。”

陈冲道:“改日有空,我一定亲自到枯凉寺去谢草秋大师。”

喻红林道:“阿冲,你别再夸这丫头了,再几句她就要飘上天了。”

韩灵枢朝他吐了吐舌头:“喻大哥,你再这样,以后有什么病可别找我。哼,本姑娘学艺不精,治不了。”

喻红林笑道:“你瞧瞧,一套一套的,这么快就学会了。”

韩灵枢道:“本姑娘还有钱要赚,就不再这儿浪费啦。喻大哥,告辞咯。”

陈冲道:“灵枢姑娘,慢走。”

“知道啦。摔不了。”韩灵枢提着小木箱笑着出门去了。

陈冲还在怔怔地盯着她的背影看。

喻红林看在眼里,不由得暗暗好笑,心道:“这两人倒是有缘,等忙过了这个案子找个机会撮合一下。可怜我猎卫府的大好男儿,都二十五六了还打着光棍。”

当晚北城敬才悠悠醒转,可这回却跟痴呆了一样,让人大跌预期。不论怎么说,怎么试都是木头一样一动不动。情形跟中风的老头差不多。

陈冲从房间出来,对喻红林连连摇头:“总使,这一条线索看来也是断了。”

喻红林道:“你再盯着他,看看他有没有好转。”

陈冲不无忧虑地道:“就他现在这个样子,卓青云那便恐怕也不好交待。”

喻红林道:“他卓青云要是不肯,把我赔他,买一送一。”

北城敬这个样子,猎卫府暂时是回不去了。喻红林派了一小支猎卫守在九墟堂专门负责他的安危。他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家就是猎卫府,一路思索过去。

看着漆黑的夜空,脚下无眼,路也发生了偏移。

不知怎的,竟走到了江毅寄居的那家小店前。

喻红林吃了一惊,直到快撞到门他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第一反应就是转身离开,就当从没来过。

可来都来了,他犹豫着要不要敲门打声招呼再走。

门却先自己开了。

江毅夹着一把破伞探出半个身子,看见喻红林愣愣地杵在门口,眼中转过一抹讶然。

“这么晚,江大哥不休息?”

“出城钓鱼。”

“好,黎明时候的蠢鱼都没睡醒,容易上钩。”

江毅应了声:“时辰还早,喻总使进来坐会?”

喻红林笑道:“不必了,府里还有事,我着急回去。今天凑巧路过这儿想来看看你们,那丫头还好吗?我听说,再过几天便是三司会审的日子了。”

江毅往屋内看了一眼,点头道:“她是个很坚强的孩子。但我希望你不要再来了,她见到你不会开心。”

“说的也是呢。”喻红林哈哈道,“那我以后就不来了。对了,江大哥你有空来猎卫府,我还欠你一顿酒呢!”

江毅道:“能让猎卫总使欠酒,这一次江某回聊云也值得了。”

喻红林大笑几声,便向江毅告辞。

他意识到自己的光临并没有什么价值,只是徒增不幸的人的忧愁。

他走得很快,眨眼便到街头,身后忽然传来江毅的声音:

“喻总使,离猎卫府开门还有半个时辰,你可有兴致随我去个地方?”

喻红林迷惑地转过头来:

“江大哥难道是想叫我一起去钓鱼?有言在先,半个时辰还好,超过了我可坐不下去。”

“要钓鱼,空手可不成。”江毅晃了晃破伞,走过来道,“鱼喜欢安静,钓鱼的人也不能喧闹。喻总使在桥上看惯了风光,今若要下水可要留神。”

“我明白了,江大哥是想让我当鱼饵。你缺我不得!”

“若刀俎锋锐凌厉,便为鱼肉那也是痛快的。”江毅面无笑意地道,“走吧,到了之后你就明白了。”

不到两柱香时间,两人穿梭聊云暗街,便已跃上那方辉煌高台。此时乌青天空中方才挣出一抹白线,像是破碎的第一块蛋壳,所有的光度还潜伏未发。

那件灯火飘摇的彩衣遂被无声的礼袍笼罩。

喻红林环顾四周,台上台下一个人也无,只有那座高高的阁楼还挂着几盏小灯。整座聊云城都还在沉睡,而他们却在这里受风吹。

喻红林问道:“江大哥,你带我来雨花台做什么?这里哪有鱼可以钓?”

江毅道:“这一方大水池,大江湖,鱼多着呢!喻总使再仔细看看。”

喻红林笑道:“原来江大哥是在和我开玩笑呢。这聊云城里的鱼,自有云护府看着,谁人敢出竿!”

江毅听罢沉默许久,喻红林见他神情有变,道:“江大哥不说话,难道我说的有错?”

江毅开口道:“听说猎卫府抓了卓门的一个教头,与鞘归人杀人案有关。喻总使,不知此事可当真?”

“江大哥消息灵通。没错,我也正为此事犯愁呢。”

“这教头当真是鞘归人的帮凶?”

“他是不是帮凶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他也是凶手下一个击杀目标。”

“狮心门的人。”

“没错。这人不知道为什么,明知道自己要被杀,却一个字也不肯说。昨晚竟还搞起了自杀的把戏。”喻红林摇头道,“明早传出去,还不知道城里怎么传呢。猎卫总使滥用私刑,草菅人命,哈哈。”

“喻总使竟还有心情开玩笑。”江毅摇头道,“以卓门的实力,民意一起,不说苏总管,赫连总管也不会任此事继续恶化。”

“到时候这人我大约是留不住了。”

“恐怕不仅如此吧,那块猎卫金牌……”江毅眼中寒波流动,向前一涌道,“喻总使请来的那位卓门教头,他是姓北城还是姓北?”

“这有什么区别,姓北的人其实也并不多?江大哥你问这个做什么。”

“姓北的人不多,但复姓北城的人却特别得很!让我想起听说过的一件旧案。按理来说,这位教头不应该会复姓北城才对。”

“为何?”

“因为聊云城里,北城姓的人早在三年前就死光了!”

“江大哥,你的意思是……”喻红林这才反应过来,惊道,“这么说,那教头的身份。”

江毅没有立刻答复,反而往廊外的玉制护栏走去。

喻红林来到他身后,发现他所看的地方始终没有变过。

文铁克在时曾盛极一时的求剑馆,一朝猢狲散。此刻仍旧显得是那般得冷清和阴凉。

江毅道:“喻总使可还记得,当年坐在那儿的,可不是这什么徒有虚名的求剑馆,而是煊赫一时的北城府!”

“北城府……北城敬……”

喻红林在脑海里飞快地搜索着与之相关的所有字眼。

江毅掐住了话题,转身往台下走去:

“接下来的故事,喻总使去问当事的主角吧。我相信他不会让你失望的,就像从来没有令清流盟主载千道失望过的忠心耿耿的北城一族一样。”

从雨花台下来,喻红林没有到猎卫府去,而是马上折回了九墟堂。

他要印证江毅的猜想!

他心中生起了一种强烈的直觉。

北城敬不惜以死都不肯托之实情的缘由,或许就落在那早已消亡的‘北城’二字之上。

北城敬,你之所以咬死牙关,原因不是你忠于狮子门的誓言,忠于已死去的载千道。

而是因为那个凶手,你不但认识,而且他就是北城家的人。

你是在替那个北城家的人隐瞒。

“这消息,是谁……是谁告诉你的?”

北城敬终于打破了沉默,用近乎咆哮的声音叫道。

他刚刚从病**醒来,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儿人色。

刚从鬼门关前走一遭,多年来养生的品性**然无存,又恢复了粗鄙和蛮横。

这与喻红林第一次看见的他,几乎判若两人。

“当年北城家灭族惨案,作案人手段果断,干净利落,全无活口。没留下半点儿有价值的线索,查无可查,所以时至今日仍悬而未破。”面对北城敬的凶狠眼光,喻红林镇定地道,“我回到聊云城时,这案子早已经成了悬案,我也是翻阅卷宗才知晓。时隔三年,北城家的人终于来报仇了吗?”

“杀人的是鞘归人,不是北城家的人!”北城敬起身大叫。

“是不是鞘归人,你心里明白。鞘归人根本没有杀狮心门人的动机。”

“你是找错人了,你找错了,北城家的人与此事无关!”

“我问过卓门的人,北城教头是半年前来的聊云。”喻红林厉声问道,“你知道凶手是谁,潜入聊云是伺机报复?”

“我知道凶手是谁?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还是说你是与那凶手勾结,里应外合一起作案!”

“你胡说,你胡说八道!”北城敬情绪越来越激动,起身就要朝喻红林扑去。

喻红林拦住他的视线:“北城家灭族惨案,与狮心门人有关?北城一族背叛了载千道,所以载千道命令你们诛杀北城。”

北城敬起身不能,双目似要滴出血来:

“北城一族不会背叛盟主,背叛盟主的另有其人!这一切都是有人在其中捣鬼。”

喻红林道:“而你,一边是狮心门人,一边也是北城族人。一边是知遇之恩,一边是家族存亡,这两重的身份让你备感痛苦,所以你选择逃走,选择逃之夭夭,直到一年前方才回来!”

“我没有,你说的全都不对!诛杀北城的人也不是狮心门,狮心门另有使命,早就退出了聊云血河。”

“北城敬,看着我,回答我的问题!事到如今,你还在隐瞒什么!那你告诉我,谁是幕后主使。”

“我不知道,我知道,我又有何用!”北城敬忽然挣起,从**滚下,握着脸放声哭道,“我一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这仇至死也报不了。报不了了……”

喻红林上前扶起他的手:

“若是教头信得过在下,喻红林愿指天为誓,不管那起悬案的凶手是谁,就算搭上这条性命,也要将他绳之以法!”

北城敬身体仿佛被抽去了所有力量,这一摔也让他清醒许多,干笑两声:

“我自然信得过猎卫总使。只是此事,恐怕就连猎卫总使也是爱莫能助!”

“那凶手到底是谁!”

喻红林心中早闪过无数个念头,当年北城家在聊云城也算根深蒂固,偌大一个望族竟然一夕之间被人连根拔起。

这下手之人的实力可见一斑,而北城敬如此顾忌,迟迟不肯吐露,更是让他心中感到惴惴不安。

难道这凶手会是与六司有关?

“喻总使也不必再猜了,诛杀北城的凶手是谁,我这三年来苦心调查,仍是一无所获。”北城敬面色暗淡无光,“但我知道知道这些答案的人!不论是北城灭族,还是近来狮心门接连被杀之秘。”

喻红林先讶后惊,北城敬此言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大声道:“你此话当真!”

北城敬回到**,道:“在说出这人的姓名之前,我有一事想要请教喻大人。”

“教头但说无妨。”

“鞘归人的所在,喻总使知不知晓?”北城敬盯着喻红林的眼睛,那老朽的身体里发出鹰一般锐利的目光。

喻红林胸中一跳:“教头为何如此问?”

北城敬道:“如此说来,喻总使果然是知道的。那么我得到的消息也是真的……”

话音未落,北城敬突然一阵气急,竟晕死过去。半晌方才醒来,醒来头一句便是:

“求猎卫总使救我家公子性命!”

“喻某是晚辈,这可受不起。”

喻红林连忙去扶他起来,北城敬却是坚决不受。

喻红林左右为难:“万事好商量,地板凉,敬老快快起来。教头要喻红林答应,也该将事情讲得明白些,你口中说的公子究竟是谁?”

北城敬这才稍稍起身,深吸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无论是凤羽白鸽,文铁克,还是前日的唱戏班主,杀害这些狮心门人的凶手就是我家公子。而知晓当年、现在那一切答案的人,便是那位将魔剑长麒借予他的鞘归人!”

喻红林动容道:“你家公子叫什么名字。”

北城敬道:“公子单名一个临字,是为北城临。”

“北城临……他是当年惨案的幸存者?”

“公子当年侥幸受鞘归人所救,被送往龙踪拜逐君为师,至今已有三年之久。”北城敬摇头叹道,“公子报仇心切,恣意杀人,实已铸成大错,堕入万劫不复只在早晚。”

“照你所说,这北城临是为何报仇而来,可既然诛杀北城的并非狮心门人,他为何还要?”

“此事我也糊涂,这一月来夜夜都想不通。”北城敬拜请道,“猎卫总使明鉴,鞘归人正是当年的种因人,若想解开今日果,也非他莫属。能阻止公子的人是他,解开这一切纷争的人也唯有他。”

喻红林道:“你当年早从聊云逃走,这些后来的事你是从哪儿得知的?”

“我这大半辈子,却也不是白活的。人人皆有门路,北城敬当然也有自己查探消息的法子。”北城敬毫无得色,话锋一转道,“反观喻总使,你明知此事与鞘归人脱不开干系,却迟迟不肯去找他。可容我问个缘由,你在怕他?”

喻红林别过头去,许久方道:“我…我还未决定好什么时候去见他。”

北城敬叹了口气,凄然道:“老夫与小公子多年不见,本以为他也未能幸免于难。如今知道,又喜有悲,这世事,真叫人琢磨不透。也罢,老夫不该强人所难,是太过执着了。”

北城敬拖着步子,一晃一晃地开始扶着那根木拐下楼去,他的身影显得软弱和落寞。

行过一世路,方知路不过是路,而人却只剩下他一个。

路太长,而人太短。

族长,是北城敬没用,给您老人家丢脸了!

临少爷的事,我真得无能为力啦!

老头子是该找个地方,让人把自己埋了,去陪您!

喻红林开始颤抖起来,有一股热流从他全身涌过。

心中一个声音在发痒。痒得让人发笑,痒得让人流泪,痒得让他全身都鼓噪,沸腾。

喻红林,你不是发誓要保护他们吗?

用你拿剑的手,带甲的胸膛,炽热的心头血,化作绕指柔!

不让他们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坚守正义,让作恶的人下地狱,让善良的人好好活着。扶助弱小,惩罚强暴,甘为牺牲,甘为证道。

可惜,说的好听。真实的你,只是一个虚伪无能的懦夫罢了!

懦夫!懦夫!

我……我不是懦夫……

我不是!我不是懦夫!

“现在,是时候了。”

喻红林开口道,声音不响,甚至有点儿低落,在他说出来的那一刻,却是响彻整个九墟堂。

北城敬停住了僵硬的脚步。

喻红林抬头看向窗外,白昼之中,那儿有一抹鲜红的流星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