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曾经的剑卫
听到喻红林说完那句话,燕四脸上一时震颤。
“你还是这么自负。”
他低着头,轻轻地叹息。
北城敬这时察觉到了燕四的异样,他起初以为燕四是心神不宁。
但他又立刻注意到燕四的视线偏移了出去,停留在船窗外的河岸上。北城敬顺着那个方向看去,岸边种着几排杨柳,和一种叫不出名字的鲜艳红花。柳枝长得贴近了水面。旁边搭着一个足容得下二三十人畅饮的帆布雨棚。
一个最寻常的河边小酒棚。
聊云水运发达,居民日常出行一半靠船只,一般靠陆行。
河岸码头一向是人来人往,最拥挤热闹的地方。这家酒棚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北城敬正要把眼神收回来,正巧这时最靠近河岸缆绳的一桌上,原本互相对坐着的两人同时站了起来。北城敬的注意力又被吸引了过去。
左手边之人皮发旺盛,大半个身子都藏在一件黑色的斗篷里,举杯喝茶之际,他下巴上的络腮胡依然露出了大半。手臂和肩膀上的肌肉将斗篷撑的很厚实,不难判断,这人的身材一定非常魁梧和健硕。
他拿茶杯的姿势也非常古怪,不像常人是右手掌心朝内,而是掌心朝外,反拿着。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青年秀士,端茶杯的手指细长和白皙,这双手生得非常精致,后天的保养也是完美,足以让人惊艳。
“这是个女娃娃。”北城敬半生浮沉,唯一留下之物便是这双尖眼,他一下子就猜到了女扮男装四字。
虽然隔了小半条河的距离,但这并不十分影响他的判断。
若真是个男人,手臂怎么会生得那么纤细,有那么白的皮肤和如此婀娜的身姿?一举一动都有种蛊惑人心的魅力?青年秀士穿的是一件非常宽松的月黄色布袍,但胸前的轮廓依然可辨。
桌上只放了两只茶杯,别说一道炒菜,连盘下酒的花生米都没有。
两人似乎是已经结束了谈话,这时候正要分离,斗篷人的喉结一上一下地飞快移动着。隔得太远,他说了什么是一点儿也听不见。
小船在河水中悠悠地**着,没有丝毫的压力,给人一种岁月凝固的错感。
渐行渐远,那个大个子斗篷人和乔装的“窈窕女郎”从酒棚分手后,便装成互不相识的陌生人,各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很快,他们就从船窗里消逝过去。
这两个人非常谨慎,十分懂得如何保护自己的身份和掩藏行踪,他们身上也充满了古怪。
北城敬心中暗暗琢磨,他看看燕四,惊讶地发现他脸上已经转换成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洞察和思考。
北城敬心里有种强烈的猜想,这两个人一定认识燕四,或者说,他们和燕四有着不小的联系。
喻红林像是依然没有发觉,他一个人闷着声,赌气似的把茶碗里的水都喝完。
燕四道:“时候不早,我得回酒肆去了。”
长竹竿轻轻靠在岸上,小舟上一阵颠簸。
“是喻红林一厢情愿。”
燕四将要起身的时候,喻红林说了这句话。
他身子一凝,还是没有做声。
喻红林提起身后的长袍,不让袍的底部触碰动到船舱里的积水。
北城敬还有话要说,要问,此刻也只能作罢。
他看出,鞘归人并没有开口的意思。
就算他知道,那也是他一个人的秘密。
“他练的是左手剑。”
声音落水,燕四一只脚跨到了岸上。
“左手?”
喻红林心中一震,他想起那一日在求剑馆,和他交手的那黑衣人握剑的手明明和他一样。
“如果你碰上他,千万别让他喘过气来。他是个天才。”燕四瞟了一眼他的伤臂,“我忘了,你已经尝过一次苦头。”
说完这句话,燕四便迈出了另一只脚,再不回头。
走过小桥的时候,他看见栏杆上趴着一只青蛙。
燕四起了玩心,上前与这呆眼青蛙对视起来。
两人开始比赛,开始决斗。谁也不肯服输。
半晌,还是燕四先投降,他叹道:
“小家伙,算你厉害。可你小心点,不要被更厉害的人发现了哦!”
燕四走后不久,北城敬也歉然告辞,他要回卓门武馆去收拾一下。
喻红林同意了,可他仍旧坐着,没有半点结账的意思。
他重新将茶水满上,一个人喝两杯茶。
换了其他的船家非要和他大闹一场不可。
可这回撑船的汉子从船头钻了进来,却是好声好气,没有半点不痛快。
江毅摘下斗笠,缓缓道:“他发觉了?”
喻红林摇头道:“我不知道。”
“他知道你在怀疑他,却不解释。凶器是他的佩剑,凶手是你的师弟,他若真将你当朋友,他为何不说?”
“他不相信文铁克是他杀的,他没有那个实力。实话实说,我也不信。求剑馆主,小宗师境的高手!”
“文铁克难不成是自杀的?”江毅笑了声,“凶手若不是他,那还会是谁!”
“你真这样想?”
“他只能选择包庇一个,他师弟,或者他自己。”江毅淡淡道,“如果我是你,我今天就带他回去。”
“我做不到。他不是凶手。”
“他可是鞘归人!”江毅暗叹了声,离船之际又道,“北城敬以死想保护的秘密是什么?”
“你猜得不错。”
“已经死了四个人。下一个目标是谁?”
“他列举出了两人,一个人血手杜浪,一个是王将狮子匪,这二人都不在聊云,你大可放心。”
江毅轻咦了声:“狮心门人何止就剩下这两个。那绝命琴师,酿花酒僮何在?”
喻红林道:“北城教头说,这两个短命鬼三年前便死了。”
江毅留给了喻红林更大的问题。
凶手身份已经明了,为了家族复仇而来的少年北城临。
鞘归人师弟,逐君之徒,长麒新剑主。
剑号小刀,实力应天子之上。
如此说若是他的目标真是狮心盟人,聊云城里已无狮心门人,那命案应该不会再发生了。
可又怎么解释那墨城死者呢?
楚荆没有给他答案,他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说?
燕四正对着他的时候,他的眼神,他的冷笑,他的手势,那些不易察觉的小动作,都令他感到熟悉,令他欢欣。但当燕四转过身去,那无言的背影让他恍惚般无比陌生,足以消解他所有热情。
他一定在逃避,他在畏惧着什么。
喻红林握紧了拳头,他感觉自己有点儿猜到燕四,哦不,是鞘归人的心思了。
三年前,在榆关,一定发生了些什么。
喻红林心道:“楚荆啊楚荆,三年了,什么问题都该足够化解。若是你还想继续自我沉沦下去,我喻红林第一个不答应。你瞧瞧如今这天下,和当初我们共同期盼的那一个,还差着几个天,几个地!”
喻红林想得太过激动,连进门前被他无心折下的一段柳条,被捏碎了都没察觉。
喻红林知道,他还在寻找的路上。
作为聊云城最重要的机构之一,三千九百云龙卫的家园,云护府的建筑风格还依稀保留着许多年前,第一任云护府府主云尘在位时的风格,简单实用,外表上毫无惹眼之处。
云护府似乎也从不追求着这些,这自然与它创建的宗旨有关,既是聊云之盾,又是聊云之剑。盾只要坚固便好,花纹大多多余,剑只需锋利便是,何必要亮如繁星。
喻红林与北城敬回到云护府,神情并不轻松,喻红林更是有点儿心不在焉。
只要一天没有找到小刀北城临的藏身之处,他的心就一日放下不来。
当他走进云护府大门的时候,屏列在两旁的金袍剑侍都是第一回,纷纷都变了脸色。真正激起云龙卫之怒的,不是猎卫总使,而是此刻畏缩在他高大肩膀后的霜华老者——云护府从不允许外人入内。
这是云护府设立近三百年来,亘古不变,从不敢有一人打破的铁律。
哪怕你是当今的聊云城主,在三千九百云龙卫的金色盔甲和深冰玉剑面前,也只有吃闭门羹的份。云龙卫的荣耀也正在于此。
幸好这几百年来从未有一任聊云城主,曾甘愿纡尊降贵过云护府的大门前一游。也有人戏称,以云护府为圆中心方圆一里之内的地区作为聊云城城主都不敢涉足的禁区。但同时,这一带无疑也是任何宵小、盗贼绝迹的地方。
只是几个眼神逼射的交流,八把散发着湛蓝寒气的冰玉剑霍得一声一同拔出,齐刷刷地对准走在最前面的喻红林。
森冷的寒气直往人眼里钻,喻红林喝道:
“你们敢拿剑指着我,难道你们忘了我是谁?”
云龙卫如实道:“云护府四卫使之一,喻红林喻总使使。”
喻红林道:“那还不快收起你们的剑。”
年轻的云龙卫的目光依旧坚持,手中的剑反而握得更紧了,指向喻红林,更指向他身后的老者。见云龙卫不为所动,双方逐渐陷入了僵持。
陌生的老者动了。他慢慢地往前走了两步,深冰玉剑从离他脖子不到一寸的地方划过。待走到喻红林身前,老者忽然站定,单膝下跪,双手相贴,置于额前,表情肃穆,然后缓缓地举过头顶,仿佛朝拜天上神明。
诸云龙卫看向老者的眼神悄然转变。从这老者身上,他们看见了每一个云龙卫宣誓时候必有的虔诚。延续三百年从未中断的虔诚之火。
“云神在上,不灭忠诚。献给风澜城,献给云护府,献给聊云!”老者沧桑的声音如同吟哦。
“你也是云龙卫……”云龙卫中发出一片惊叹。
这一刻北城敬仿佛年轻了三十岁,从他的眼里,面庞间散发出无穷的生意来。
八把玉剑一声之下,同时归鞘,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喻红林叹了声:“云神意。”
他再次强调了一遍。
“献给云神。”众人齐呼。
北城敬紧随其后,他的动作迟缓,喻红林的脚步飞快,两人始终保持着两个身位的间距。两人走进云护府的正门,随后往更深处走去,碎石小路上,夹道林木重重掩映。
“我很好奇,是出于什么原因,会使得一个受人敬仰的云龙卫成为江湖清流的一员?”喻红林发问道。
“云龙卫也好,清流又如何,大底都逃不过恩怨情仇四字。”
“载千道救了你的性命?”喻红林问道。
北城敬摇了摇头:“他救过我的朋友。”
喻红林心中最柔软的一根弦被打动了。
两人到了鹰扬府中保管奠基的书阁中,喻红林让人取出历年来的各卫名册,这份资料是四卫共享的,其他则都得到飞羽府去申请不可。
在翻到聊云二百七十一年时候,果然出现了一条记录:
北城敬,男,二十三岁入剑卫。
家住聊云城城东,白华街西巷,父母早亡,无亲人。
战绩:天字任务一项,地字任务三项,玄字任务十八项,黄字任务不可计,破格升为副使。后辞官弃誓,原因不详,后记不详,甚惜。
如此档案和资历,就算放在今日,也算得上极为惊人的了。单单那一项天字任务,足以引得任何云护府的尊敬和敬仰。要知道,自云护府成立以来,发出的天字任务也没有超过两位数。
北城敬轻轻一叹,这前半生的荣辱都已成流水,再难激起他的豪言热血了。
喻红林得知北城敬在卓门时,都是在城北客栈长租。便自作主张,让熊莽去将他的行李取来,在猎卫府里了件干净向阳的屋子,就落在鹰扬厅不远,隔一条水渠。
这不单是为了保护北城敬的安全,更为了来往方便,能时时请教。
经过这番短暂的接触,喻红林既是尊重北城敬云龙卫出身的资历,更是越发惊讶于这位睿智老者的智慧和见识,他不但对于江湖上的典故,各门各派的起源,如今的实力知之甚深,武功招式,门派宝物竟更是数家珍。
喻红林是又惊又喜,有这位老者相助,不可谓不是一大助臂。对于案件的破获,他的信心无形之中又多了几分。
第二日,喻红林起身去访,北城敬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冲着喻红林微微点头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