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欢喜
几个月后的八月十三日夜,芳华岛上张灯结彩,彩灯密布的长廊里,忙碌的仆从和杀手皆是满面春光,身上清一色的光鲜衣裳,庄院内外洁净如新。从岛岸的礁石远眺而去,四围黄色波斯菊盛大开放。
红袖将喜绸挂在桂花枝上,她望见走入院内的虞七唤道:“**你们摆好了吗?”
虞七擦了擦额角的汗道:“快摆好了,整整两万盆,天知道宗主是怎么想的,好好的一个婚礼倒像是办花展了。”
话音甫落他的头顶被叩了一下。他捂着脑袋回首,凤琮抱着一个铜炉信步而走:“虞七,可不要随意说宗主的坏话哦。”
“我知道了,凤琮大人。”虞七揉了揉脑袋。
凤琮来到了庄内中庭的空地,正对面是富丽堂皇的礼堂,摆放着灯案香烛、龙凤绣毯和观音大士金身塑像。
凤琮自言自语道:“宗主还是这么相信秃驴的南无阿弥陀佛诶,连儿子成亲都要整个观音。”凤琮将铜炭炉摆在桌上,他对着一个侍女问道:“龙渊呢?他不是全权操持这次婚礼吗?”
侍女掩唇而笑:“龙渊大人昨天从外地刚拉回几大车烟花,今天又去离城请厨子和采买食材去了,毕竟近千人共食,炭火锅还需要蔬菜肉食涮烫,采买起来还真是费工夫呢。”
“真是苦了龙渊了,活脱脱从江湖豪强变成了个内务总管。凤琮哭笑不得道:“宗主呢?她去哪了?”
“回凤琮大人,宗主说喜服不够好看,需要进行修改,一大早就坐船去离城修改去了。”
凤琮粲然一笑:“烟雨楼现在简直变成了热闹的王府,真是太好玩了。”
“那么少主和慕容谷主呢?他们这对新人总该在岛上了吧。”凤琮问道。
“少主他们俩最神秘了,连续十几天都没回岛了。”侍女捡起一片落叶丢进了筐里。
凤琮蹙眉道:“不会是失踪了吧,这件事宗主知道吗?”
侍女点了点头:“宗主知道,笑着对我说不用担心,他们明天就会回来。”
凤琮小声咕哝道:“即将成亲了,这两人能到哪去呢?”
离城以西十里,山谷中绿竹猗猗,鸟鸣清啭。循着山道向内愈发温暖湿润,全无谷外萧瑟悲秋之象。蜿蜒小路上蛱蝶翻飞,穿行而入所见是明艳的花海:靛蓝,酡红和象牙白等色令人眼花缭乱。花海的深处,两双手掌贴合在一起。左边男子上身**,脸色时阴时晴,背脊上细密汗珠涔涔而下,右边女子紧抿芳唇,胸间以蝉翼白绡束住,酥背上青筋爆出,嘴角渗出了殷红的血。
男子咬住嘴唇,心中的杀意在体内川流不息。男子张口清啸,恣意宣泄身中的灼热之气,身侧的囚魂剑上结着厚厚的一层霜,**的左臂中一团冰蓝在皮肤上蔓延,与身体中的杀意热流激**对峙着。倏然间男子掌心的真力大盛,女子的面色几近惨白,身上的真力被男子疯狂地吞噬着。
慕容瑾双眸霍然睁开,内力急剧地损耗让她痛不欲生,她呕出一口鲜红道:“裳,你现在怎么样?”
叶裳并未答话,脸颊以眉心为界,左边近乎冰封,右边滚烫灼人。丹田之中隐隐作响,他的身体继续发力,贪婪地获取着慕容瑾的真元。一炷香后慕容瑾瘫倒在地虚脱无力。
叶裳身上的冰火逆流沿着奇经八脉在气海汇聚,他大喝一声,身侧囚魂剑龙吟作响,他的灵台热气蒸腾,伏在草间昏睡过去。慕容瑾取出九华玉露丸服下,体力稍稍恢复,可是依旧疲乏不已,她抱着叶裳的臂弯沉沉睡去。
一天一夜之后,叶裳世界中的黑色越来越模糊,有刺眼的黄进入眸中。
慕容瑾四肢无力地蜷曲在一起,叶裳的手指搭在慕容瑾的腕上,发觉脉象平和,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阿瑾诶,你对我如此之好,以后我就算当牛做马也是无法报答的。”叶裳扶起慕容瑾,双掌平推着她的后背,真力源源不断地灌入慕容瑾体内。片刻之后慕容瑾开始呕吐起来,成团成团的污血洒在草叶上,叶裳非但没有感受到气力的损耗,反而觉得血脉充满了力量。
他的身体再次剧烈发力,慕容瑾张大了口,玄色绸带从口中飘了出来,左近传来恶鬼的凄厉叫声,而后是婴儿啼哭般的姑获鸟声,花海在一刹那间犹如九幽地狱。慕容瑾惊恐地捂着自己的耳朵。
叶裳一侧的囚魂剑震动起来,他抽剑直刺玄色飘带,飘带顿时剥离开来。
叶裳这才看清了飘带的真正面目,原来是无数颗漆黑水珠汇聚在了一起。水珠在叶裳周围腾转,每一滴擦过他的皮肤就是一道血口。叶裳身法疾如闪电,剑锋成雷霆万钧之势撩击扫劈。而后叶裳倏然落地,黑色的水珠再次集成飘带,带着嘲讽的笑声扑面而来!
叶裳的掌缘亮起月牙形的数道剑光,激**中传来枝干破碎的嚓嚓声,随之湮灭的还有那条诡异的玄色飘带。
慕容瑾停止了战栗,她望着眼前衰败花丛张大了嘴巴,他们修行内功的花海,此时此刻化为了凹凸不平的土坑,宛如一张麻风病患的脸。
叶裳拍了拍她的肩头道:“阿瑾,现在一切都好了,方才从你体内飞出的玄色飘带,应该就是我凝结不了内力的罪魁祸首。当我修炼殁剑诀心法之时,也是它幻化出无穷杀意在体内膨胀。还好囚魂剑在我身侧泛起寒意压制住了它的蔓延。你以真力相助最终让我的修炼得以大成。现在这古怪的源头已被我用影月一式消灭,我们终于成功了!”
慕容瑾抱紧了叶裳,将头贴在他的胸口说道:“裳,现在你的心法修炼已经炉火纯青,殁剑诀终于算是练成了。”
叶裳她的脸上吻了吻道:“阿瑾,其实殁剑诀修炼成功与否根本不重要,而今我身上的怪病也治好了,我们以后会永远在一起,一切都太完美了。”
慕容瑾忽而梨花带雨,她用手拭干道:“终于都过去了,但愿一切都这样美好下去。”
叶裳冁然一笑:“阿瑾,咱们现在不是应该很快乐吗?你不要哭了,你之前给我灌入内力的功法好神奇,它叫做什么?”
慕容瑾的脸色唰地变了,将头再次埋在叶裳的胸口,秀拳捶打在他的腹上:“偏偏不告诉你,阿瑾我的武功永远比你强,气死你就是气死你。”
曛然的阳光下两人相视一笑,手拉手在花海中翩跹而舞,银铃般的欢笑回**开来,十指相扣中日影渐渐拉长。
一个时辰后慕容瑾突然想到到了什么,大叫一声道:“哎呀坏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我们不会错过婚礼了吧。”
叶裳挠了挠脸颊说道:“这谷中温暖如春,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若是真的错过了,回去真的会被娘亲骂死的。”
慕容瑾说:“我们先返回离城吧,说不定还没到日子呢。”
叶裳颔首以对,身后的向日葵在风中引首向天。
离城内星月市集,今天是八月十四,明天就是一年一度的仲秋佳节,远近十里八乡的人们皆赶赴离城市集,卖糖葫芦的小贩开心地和孩子逗趣,绸缎庄的掌柜叫卖着上好的苏绣,糕品铺的小二将一只只食盒装满月饼,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腰畔鼓鼓的荷包。
要饭的老乞丐盘着腿,他挠了挠褴褛的衣衫,以竹棍敲了敲豁口的破碗道:“过节了,各位兄弟老少小姐大妈行行好,赏俩钱花吧。”
话音甫落,两骑奔马滚雷阵阵,溅起的飞灰扑面而来,老乞丐被呛地连连咳嗽,咒骂道:“妈的个巴子,这马难道疯了吗?差点踩死老子了。”
骏马当前落下了蹄,鞍上男子控住缰绳,俊俦无双的面颊上带着爽朗的笑,手间抛出一小锭纹银,当啷一声落到了老乞丐的破碗内,老乞丐的双目放出精光,抢过银子放在牙上咬了一口,他满脸堆笑道:“大爷您真有钱,小的祝您升官发财,大富大贵……
“老人家在这里也不容易,给一锭银子是理所应当的,我想打听个事。”男子抱拳一礼道。
“好说好说,你要问什么,这离城市坊内的大事小情没有俺不知道的。老乞丐露出了满口的黑牙,欢喜地望着手中的银子。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八月十四,明天就过节了。俺正想趁这好日子多要两个呢,想不到大爷您这就像天神下凡地来了。老乞丐将破碗收到怀中,竹棍插到身后。这下再也不用要饭了,一个月不愁吃不愁穿了。”
“老人家。”男子身后的马上坐着一个素白纱裙的女子,肤白胜雪间她浅笑弯弯到:“不如这样吧,我这里有一小袋银子,足足三十两,你去做点小本买卖,再不要乞讨苦行了吧。”
“好好好,老乞丐跪在地上叩首道:“老头我在这离城内要饭快十年了,第一次遇到您二位这般心善仁慈的,我这真是……”
他瞅着眼前地上的一小袋银子喜极而泣。当他抬起头时,两骑已经行得远了,他抱着银子说道:“真是难得的好人啊。”
穿过星月市的门栅后,两人下马牵着缰绳缓步而行。“阿瑾,今天已经是八月十四了,咱们现在应该火速返回芳华岛以免大家着急。”叶裳说道。
“到这里才是最好的选择,你不要忘了娘的习惯。每次做事前她总是要反复准备,尽力预判出一切可能的情况。八月十四这天她一定会在离城中尽力完善婚礼的事宜。”慕容瑾眨了下眼。
“所以,你的意思是娘亲如今在离城中的某处?”叶裳问道。
“这离城中最富庶的就是星月市,咱们成亲宗主一定会采买最好的东西,所以她出现在这里的可能性相当高。慕容瑾向四面八方张望道。
“咱们包艘小船赶紧回去吧,叶裳摊了摊手,烟雨楼的人本就行踪不定,在这偌大的地离城里找起来更像是大海捞针。”
“你觉得新婚夫妇在婚礼当天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慕容瑾诘问道。
“这个可就多了,聘礼,仪仗,火盆,合卺酒,花轿和喜服等等。”叶裳回答道。
慕容瑾弹了一下叶裳的额头:“你这下点醒我了,咱们去尚香斋。”
慕容瑾疾步穿过喧闹的店铺,随手折下一枝桂花别在马首上。叶裳尾随说道:“阿瑾,我们去尚香斋做什么诶?”
慕容瑾回眸一笑,柔荑向东一指:“宗主应该就在那家店铺中修改着喜服。”
叶裳顺着墙根夭矫空碧,在空中翻了几个跟斗翩然落在尚香斋的门口,举目向内一瞧,耳朵被揪住拉了进去。
绫罗绸缎整齐码放在柜台之上,几个裁缝师傅面露苦色,当中微胖的女掌柜望着桌上的对襟翟衣喜服面露忧愁,白落梅穿着华美服饰一副贵妇人打扮,她嗔道:“死孩子,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明天就成亲了,偏偏在外面混到现在才回来,我都快被你气死了。”
叶裳对着慕容瑾嘟了嘟嘴:“我觉得你越来越神机妙算了,以后喊你女诸葛好了,娘亲果然在这里。”
白落梅说道:“都有娘子的人了,天天还疯玩,这下长教训了吧。”
“娘我知道错了,你就饶了我吧。”叶裳揉了揉自己发红的耳朵。
“正好阿瑾你来了,快来看看你的喜服,为娘我都快愁死了。”白落梅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哎呦喂,这就是白奶奶您的儿媳妇诶,当真是让我开眼了诶,瞅着这百里之内上到金陵扬州,下到闵南两广,这样貌都是难得一见绝世佳人哦。”女掌柜舌绽莲花,反复打量着慕容瑾和叶裳称赞道:“瞧这身段长相,就是皇宫中的妃子也比不过诶,您儿子更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想必也是非富即贵。”
白落梅指着喜服说道“阿瑾你看,娘我在上面镶嵌了十几颗珍珠,旁饰了几颗猫眼石,催促他们用一斛玛瑙摆出凤凰昂首的图案,可是他们偏偏说工艺太难重量太重,缀几颗红蓝宝石就好了,你来说说这能好吗?咱们白家还能缺钱吗?”
女掌柜无奈地摇头道:“按白奶奶您的要求做真的太困难了,在这小小的喜服上是不可能这样做的。”
慕容瑾说道:“婆婆,媳妇我知道您为媳妇我舍得花钱。他们实在做不出来就别为难他们了,我看就依掌柜的意思缀些宝石吧。否则我穿的腰酸腿痛,您老也不开心。”
白落梅幽幽叹了口气:“也只能这样办了。掌柜的!”
女掌柜毕恭毕敬道“在。”
白落梅递上一小袋宝石附上一张五百两的银票道“原材料都是我出的,按理说你们没完成要求我根本不想付钱,这五百两不用找了,我们一个时辰后就要,希望能够如期完成。”
女掌柜握着大面额的银票眉间带笑,将宝石递给几个裁缝师傅嘱咐道:“你们加点紧。”
白落梅问道:“掌柜的,不知道你们店附近可有什么好玩的消闲去处,一个时辰也做不了什么事。”
女掌柜应道:“有的有的,从我们店出门往北穿过九曲桥就是鸿渐茶社,上好的茗茶和美味的糕点应有尽有。里面的说书先生会说天下奇闻异事,上到帝王将相,下到贩夫走卒,在他和小童的配合中都能绘声绘色地表现出来。您三位若是不嫌弃粗陋可以前去一看。”
叶裳说道:“我觉得应该不错。自从十岁之后,我还没听过说书的,印象中的确很有意思。”
“品茶听故事颇为有趣,这金秋吃桂花糕啖蜜饯,再听听奇闻异事,还真是很值得期待诶。”慕容瑾粲然一笑,抬腿步出了尚向斋。
“掌柜的,那么一个时辰后,就麻烦您派人将喜服送去鸿渐茶社了。”白落梅吩咐道。
“白奶奶太客气了,这正是敝店的无限光荣。女掌柜谄媚一笑后目送三人渐渐远去,她小声咒骂道:“财大气粗的,讲究得真是恼人。”
叶裳三人穿过古朴的九曲桥,鳞次栉比的店铺酒肆愈来愈少。左近是一个砾石堆砌的高墙院落。门前垂着珠帘,牌匾上“鸿渐茶社”四个字飘逸飞扬。
“娘亲,刚才您在尚香斋里可是把我笑死了,您穿的富丽流俗被人称作白奶奶,还揪着我的耳朵给儿媳妇修改喜服,这一切若是让楼中人知晓了,还不把肚子笑破了。”叶裳咯咯而笑揶揄道。
白落梅飞起一脚踢在叶裳的屁股上,他的身体飞出在茶社门口成大字展开,白落梅叹了口气道:“我以为你长大了,到头来还是这么不谙世事。”
“裳,娘亲这么做都是为了我们。商人最讨厌和武林中人打交道,他们觉得我们只会烧杀抢掠。娘亲这样做也只不过是为了行事方便。”慕容瑾推开珠帘走了进去。
叶裳揉了揉屁股:“我也没说不好诶,只是和平时相比根本看不习惯而已。”他低首瞅了一眼茶社外的牌子,不禁瞪大了双眼:“今日特供:武林外史,天知道这么雷人的名字究竟会说出些什么诶。”
楼上的座位黑压压的全是人头,人们或低首品茗中的茶或议论纷纷,中央的说书场上是一张四方桌,云板和醒堂木排列两侧,一张二十弦的箜篌在其上安之若素,箜篌的桐木琴面已堪堪有了细小裂纹,牛皮弦隐隐松弛。慕容瑾微微皱了下眉头,心中暗暗说道:这茶社中的说书先生竟然用的是箜篌,看这情势还是个老手。
说书场四围坐着几个伶人,频频调试着手中的胡笳和古琴。厅堂内只剩下了两张空桌,白落梅和慕容瑾大大咧咧地落座在正对说书台的黄金位置,店小二惶急跑过来低语道:“不好意思,这位子是为贵客留的,您二位不能坐这里。”
白落梅一把摔碎了茶碗,柳眉倒竖道:“白奶奶我走遍大江南北就是皇宫都进得去,你一个小小的茶社还敢不让我坐?”
叶裳拉过小二哥的手撇了撇嘴:“我娘她一直脾气不好,不想影响你们做生意,您别见怪。”
话未说完,店小二打量起三人的样貌和装束,而后变换了嘴脸,他反手一掌掴在自己脸上道:“这位爷还有二位奶奶,刚才权当我瞎了狗眼,您三位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白落梅敲了敲桌子:“给我来壶西湖龙井,茶碗要景泰蓝的,桂花糕,百果蜜饯,绿豆糕再加一个足份的糖炒栗子,记得多加桂花糖。果盘要釉色饱满圆润的,不要拿西贝货来糊弄我。”她取出两锭银子放在桌上:“小二哥,白奶奶我不会亏待你的,放心好了。”
店小摞起银子眉开眼笑:“这个自然,三位稍等片刻。”
“小二哥,我看这讲书台上摆放着箜篌,不是寻常说书人用的物什,你们今天的生意异常火爆,不知道今天要讲的是什么?”慕容瑾昂首问道。
店小二弓着身子,凑近了桌面故作神秘道:“你们可不知道,有专人包下了我们茶社要说一场近年来的武林大事,老先生三天前就被人传了稿子日夜演练,而且专人还提供了武角在台上表演,票价从二十文提高到了一钱银子,像你们三位坐的这上等位置,足足要四钱银子呐。可依然人满为患,这把我们掌柜的给乐坏了。”
“武林大事诶,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内容?”叶裳好奇地问道。
“这个等会儿开始你们就知道了,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毕竟那些来无影去无踪的侠客故事,像我们这种寻常百姓根本无从得知。”店小二一咧嘴,消失在了后堂。
一刻钟后他手握着长嘴茶壶熟练地关公巡城,白落梅呷了口清茶满意地点了点头。叶裳抱着栗子剥开皮,开心地吃着。
皓首银须的说书先生步到台前,云板猛然一扣幽然吟道:“云岫山前杏黄戮,西塘裂云遍地骨,杜甫草堂飞红起,芳华烟雨洒碧湖。”
四句吟完之后热议四起,有的猜度着其中的意思,有的嚷嚷着快说快说,白落梅握着茶碗的手略微一抖,凝目在了台前。
帘幕后走出一个云髻华服的女子,款款端坐在箜篌旁边,柔荑在弦间轻拢慢捻,乐音悠扬而起,胡笳古琴轻和中二胡裂帛破空,整个茶社顿时安静下来。慕容瑾和叶裳望见弹琴女子时脸色微微动容,而后就沉浸在了萧瑟肃杀的曲调中。
曲音如怨如慕,依稀可以幻想出一个白首年迈的将军站在寂寥的沙场上,他遥望黄沙埋没的万人坑,寂寞地回想起金戈铁马的陈年往事,曲中刁斗之声渐绝,而后嘈嘈杂弹出一幅黄叶萧索之景,走投无路的白衣侠客仗剑在手,血色残阳下他勇敢和敌人血战酣畅。女子的琴艺极高,尾指勾弦中压抑的颤音交叠而出,爬品滑勾中假指甲未曾影响一丝音色,苍凉悲怆的曲调渐止,看客的心绪都平和下来。
说书先生凭空打了个响指道:“列位看官,话说江湖自苦风云诡谲,外邦西域明月宫连年崛起,已经隐隐有吞并中原武林之势。试看当今的江湖,唯有藏剑山庄,霹雳堂,药王谷,蜀中唐门和烟雨楼五派可一试天下。而这一年多来腥风血雨接踵而至,霹雳堂覆灭于藏剑之手,唐门掌门惨死于藏剑境内,藏剑山庄骇然巨变中神秘消失,那神秘的烟雨楼亦处在波澜之中,我将把真相向各位看官一一道来。
看台之上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平日里习惯了神魔鬼怪和正史演义的人们,面对如此新鲜火爆的话题,纷纷昂起了脖子,竖起了耳朵。
却说这一切祸乱的源头,都来源于当年一位神秘人物留下的绝世武功,随着岁月推移它演化成了一个骇动天下的秘密,它的名字就叫作……
说书先生讲到此处,故意吊起了观众的胃口,云板扣动后鼓点如珠落玉盘般笼密,云板猝然而止,讲书场后的石墙上抛下一绢白长轴,入目一个大字:殁。
看客的目光凝视着这个字,此时帘幕后一个人影翻身跳到台前,颀长的身体被宽大的黑色风衣包裹起来,他佩戴着一张面具,其上嘶嘶吐信的蝰蛇图案格外醒目,他从鲛皮鞘中取出一柄青幽幽的长刀,凌空挥舞后挽在身后,弓起身子伏倒在地,腰眼上别着一只狭长的铁匣。
说书先生喝了口茶道:“却说殁乃是一个秘密,一个本不可为世人道的秘密。只说这一日间,烟雨楼杀手蝰蛇接下了隐秘任务秘密潜入藏剑山庄,要将身上这只名唤“殁”的铁匣交给一个神秘人物,诸位不禁要问了,这烟雨楼乃是谈之色变的杀手组织,何时却做起了传递物什的琐碎小事呢?诸位所料不错,这蝰蛇潜入藏剑山庄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意图,那就是刺杀藏剑庄主云子安!”说道此处,醒堂木重重拍击在案。
众人的注意力都被说书人所牵引,无人注意到珠帘的拉开。四个身着白色袍衫的人鱼贯而入,面上蒙着玄色方巾。当先一个男子双目狭长如狐狸,甩手扔给店小二足锭银子,而后比划了些什么,直看得店小二云山雾绕。三个大食商人抬步坐在余下的空桌前,他们身后的男人个子瘦小,肩上背着白布包裹的货物,扬眉道:“小二,这三位是大食国来的富贾,早先预定了这位置,刚才大爷的意思是给我们上一大坛酒,捡最好的拿,再来三碟下酒菜,水晶肘子,椒盐花生和一碟桂花鸭。”他从荷包里又取出了十两银子,交到小二手上。
小二为难地摊手道:“客官,我们这是鸿渐茶社,只有香茗糕饼,没有你说的酒和菜。”
清癯男子拍了拍店小二的肩膀:“小二哥,看你挺机灵一人怎么那么笨啊,客人出钱要东西,没有的话你们外出去买不就成了,反正这二十两银子根本花不完,你不用向掌柜报告还可以自己留不少的。”他勾了勾眼,店小二如鲶鱼般溜了出去。
男子在大食客商周围叮咛了一会儿,当中的中年男子连连颔首。他抬起头,眼眸瞟着正座上的白落梅,而后移目到了说书老者身上。老者口若悬河地从蝰蛇进入藏剑山庄开始说起,一路说到了云子焕杀死雷千仞。他面露不快之色,与余下几人小声密谈起来。
茶社中的声乐恰如其分地演奏,伴着故事的推进由缓慢低沉转为高亢紧张,往事以一种变相的形式在说书人口中娓娓道来。讲书台前上来了三名武角,不时地挥舞刀剑演绎着往昔的争斗,当中一个身形瘦弱的男子频频变换脸谱。时而扮演神秘惨死的花想容,时而扮演声色俱厉怒斥叶裳的云子安,出色的演技赢得了满堂喝彩。
叶裳聆听着往昔之事,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般百味交错,那些逝去生命的音容相貌渐渐浮现,倏然间他想到了云想衣无助惨死在云子焕的剑锋下,眸中泪光闪烁。慕容瑾倚靠肩头淡淡地说:“裳,都过去了,它们已然成为了过去,你不要难过了,我出去方便一下。”
慕容瑾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悄悄地从衣袖间摸出了一个白色纸包,加快了步伐直奔茶社的出口。
大食商人的随从正和店小二在搭话,店小二将怀中的一大坛酒放在地上,喘着粗气说道:“小哥,我知道他们大食人嗜酒如命,特意选了极为醇厚的流仙酿,入口柔酒甘甜,回味腹中如烈火焚烧。可谓杜康之仙酿,是我从前面酒肆扛来的最好的酒。”
随从颔首道:“晓得晓得,以前流仙酿可是藏剑山庄不外传的香醪,这里的酒肆怎么会有呢?”
店小二解下了身后的布袋,打开其上的绳结扬了扬:“一切都按照您地吩咐,三包下酒佳肴都是足份珍品,我这就去后面装盘给您端上来。您说流仙酿的事诶,酒肆老板说自从藏剑山庄覆灭之后,他们遗留下来的许多秘方什么的都传入民间了,对百姓也算是莫大的恩惠。这坛酒还烦劳您抬过去了,我马上就把酒杯和菜肴端上来。”
慕容瑾走到随从的左近,疾速将纸包交到了他的手中。随从蚊蚋细语道:“明天晚上。”
慕容瑾回应道:“漂亮。”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时之间,未有人注意到两人间对话。之后随从立刻将纸包捏在掌心撕开一个裂口,他以掌拍碎了封泥,提起坛口的裹布时,纸包中的白色药粉滑落入酒,他赞叹道:“真是好酒!”他将掌心的纸包碾成碎片。
紫金炉中的细长线香一点点燃灭成灰,说书人滔滔不绝地讲到了藏剑巨变的段落,他刻意隐瞒了无极之水和骨尸恶潮,只是简单明了地将云子焕塑造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在唐门的环伺攻击间云子焕遍体鳞伤,门下弟子叶惊羽和凌飞宇已然殒命。他一拍醒堂木,厉声道:“却说那时藏剑山庄大势已去,弟子已作鸟兽猢狲散,云子焕站在迷踪林中困兽犹斗,他看着唐无邪死在面前开始发疯般地狞笑,口中大喊道:“唐无邪也被我杀了,天下无人能够杀死我,我就是天下第一,天下第一!”
中年的大食客商眼角抽搐,猛然**腰畔的长剑,左近两人手掌推出扼住了他的手腕,他眸中的愤怒和杀意经久不散。
而后说书人足足花了一刻钟时间,控诉了云子焕的斑斑罪行,场中伶人的掌中剑上下翻飞,箜篌调控的曲乐如钱塘浪潮,铺天盖地将场中的“云子焕”包围起来,披挂着假胡子的他在场中步行紊乱,俨然已到了穷途末路。
说书人撮了个响哨,方才扮演女角的清瘦男子一个后空翻出现在台上,身穿一身素净白衣的他戴着一张面具,面具绘制着旁逸斜出的腊梅,他抽出了长剑,指向了“云子焕”。
说书老者声情并茂道:“就在这恶事做尽的魔头即将再次逃遁之时,疾驰的骏马带着数十名黑衣劲装的剑客现身眼前,他们正是烟雨楼的精锐之师。云子焕面对着眼前的故人惊惧交加,连脸上的胡髭都随风滑落,下面我们将最后的故事交给场上的两位。”
说书老者伸出手掌,将看客的目光推至仗剑的两人,而后他打开旁边的木栅门径直走到了叶裳的桌旁坐下。
场中气氛异常热烈,经过了近一个时辰的精彩演绎,在座的观众都屏起了呼吸注视着这个故事的结局,不知从哪里突然发出一声怒喊:“杀了他,杀了云子焕这个大魔头。”全场的喊叫如雷殛般震耳欲聋,调琴女子遽然一勾,全场的乐器随着箜篌弦音流转,哀婉压抑的曲风让全场噤若寒蝉。
“白落梅”开口道:“云子焕你坏事做尽,人神共愤,害死自己的两位兄长,又杀死了他们的妻儿,你却将此嫁祸给叶裳,我觉得我以前就是爱上了一个畜生!今日纵然我不让你死,那些被你害死的亡魂也绝计不会放过你,攸攸之口会将你的恶行传告天下。”她怒斥道。
“云子焕”桀桀笑道;“我会殁剑诀,我超越了云子翼,我是永远的藏剑庄主,谁也杀不死我,我是无敌的,整个武林都是我的!”
“白落梅”的长剑赫然贯穿了他的身体,血箭一般地喷溅而出,“白落梅”面具上的腊梅殷红欲滴,她拔出长剑,布袍的“云子焕”口中满是鲜红,挣扎着道:“我永远……是不……死的。”
一隅的方桌上,中年的大食商人最终拔出了鞘中的剑,因为愤怒他的脸涨得通红,旁边的两人手指翻飞,从天池点到风门封住了他的经脉,他的目光憎恨而。
场中的“云子焕”躺在场中,凸出的眼珠对这个世界有着太多的怨毒,箜篌的乐音渐渐淡去,排箫和埙的呜咽经久回**,“白落梅“伸出手抹下他的眼帘,而后“白落梅”摘下面具抱臂在前谢幕致意。
全场爆以雷鸣般的掌声,死去的“云子焕”也从地上爬起,幕后台前众人鞠躬谢礼,讲书场的大幕徐徐落下,讲书老者带着白落梅一行三人踏进幕布之后。
“龙渊,凤琮和虞七辛苦你们三人了,今天在这鸿渐茶社给我们演绎了一出这么经典的故事。”叶裳握着武角的手笑逐颜开。
白落梅拍了拍调琴女子的肩膀:“红袖,宗主我真的没看出来诶,你弹箜篌的水平如此之高,让你在烟雨楼中侍弄花草真的委屈你了。”
“红袖,云老先生和龙渊他们都没让我太吃惊,你的琴艺让阿瑾我刮目相看。”慕容瑾肯定道。
红袖的眼角有泪,笑道:“宗主和瑾姑娘哪里的话,当年若不是瑾姑娘将我从青楼中赎出来,红袖何德何能能有今天呢?”
白落梅转而面向说书先生道:“云先生,现在藏剑山庄已经覆灭,龙渊告诉我您已经不想要再贩马走商了,想不到你在这附近开了酒肆客栈,还潇洒地在这里建了鸿渐茶社做起了说书先生,我还真不敢相信呢。”
云子安淡淡一笑道:“老朽这些年来对江湖早已看开,藏剑之事早已抛之脑后,我现在吃喝不愁生意也有下人打理,清闲地这城里做一个安逸的说书先生,道尽人间百态也是不亦乐乎诶。”
龙渊和凤琮皆单膝跪地道:“属下恳请宗主责罚。”
白落梅一脸的不解:“龙渊凤琮你们这是怎么了,不就是随着云先生演了回戏吗,我不至于因为这事责罚你们。”
凤琮道:“宗主,其实在您准备婚礼这些日子里,我们和少主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还望您能原谅。”
白落梅眉头紧蹙道:“裳儿,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快点告诉为娘。”
叶裳正色道:“娘亲,其实烟雨楼属下早有此意,我也只不过是代大家说出真实想法而已,您经营烟雨楼十几年来,家大业大积蓄了几十万两银子,可是暗杀喋血的生活他们再也不想过下去了,所以裳儿斗胆代娘亲您做了决定,烟雨楼如今正式解散,将这几十万两做成一个商号联盟,经营书院,酒馆,客栈,钱庄和武馆等生意。我和阿瑾商量过了,决定去重建藏剑山庄,云子翼前辈留下的殁剑诀我已融会贯通,相信不日必将发扬光大。”
白落梅神色惨白,她扶着慕容瑾稳住了心神,喃喃道:“你们怎么能,怎么能将我创下十数年的基业,就这样轻易毁了呢?”
凤琮和龙渊不迭叩首道:“宗主洪恩我等万死难报其一,然则大家都厌倦了做刀的生活,想要安定下来过太平日子了。”
叶裳道:“娘亲,这事情我思量再三觉得可行,作为少主的我就应允了,明天之后武林中将不再有杀手组织烟雨楼,而只有拔地而起的各家商铺了。”
“婆婆,阿瑾我觉得您已经过了征战江湖的年纪,简单地管理商铺,游山玩水岂不是很好吗?”慕容瑾笑意盈盈。
白落梅紧绷的脸色舒展开来:“我当真是老了,未来就由你们说了算了吧。明天是裳儿大喜的日子,我为什么要因为这点小事儿难受呢?云先生,明天可不要忘了去芳华岛参加婚礼诶。”
云子安长揖一礼:“子安定当杀猪宰羊率众亲往。宗主,少主以及瑾姑娘对子安都有莫大的恩惠,子安万死难以报答。”话语间他抬头对着慕容瑾一挑眉,慕容瑾一瞬间察觉到了什么,悚然动容间将头转了过去。
幕外散场的人流逐渐消散。红袖从后门走了回来躬身一礼:“宗主,尚香斋的老板遣人送来了喜服。我这就给瑾姑娘穿上看看。她打开布包,将宽大璀璨的对襟翟衣套在慕容瑾身上,各色宝石争奇斗艳,愈发显得慕容瑾华贵无双。
“好漂亮的新娘子诶,裳儿,明天你将是最幸福的人了。”白落梅摩挲着叶裳的头说道。
“少宗主,明天晚上你可要对瑾姑娘温柔点诶。”龙渊耸眉间狡黠一笑。
“说不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呢。”凤琮揶揄道。
众人哄堂大笑中慕容瑾绞着双手,赧然间两颊绯红。云子安望着她目光犀利如隼,一捋长髯喟叹道:“终于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