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三月的下旬,天气已经很暖和了。小城里到处生长的丁香花渐次开放,紫色白色的小花朵一簇一簇的拥在枝头,又一繁枝一繁枝的挤在一起,看起来像是一团一团的云,又好像一缕一缕紫色的烟,朦胧而迷离。丁香花的香气会在清晨和黄昏的时候格外浓郁,笼罩着整座城。

三月的小城也开始下起小雨,薄薄的雨像雾水一样飘下来,沾湿建筑,路面,树叶,花朵和行人的头发。

林菲菲就喜欢在这样的天气里闲逛,不用撑伞,可以感受细细的雨丝打在脸上的舒服的感觉,衣服上会沾一层细细的水珠,分外好看。

这样的天气对江先生而言也是很好的,他喜欢这样的氛围,可以安静的坐在小阁楼的窗户前面写东西,写累了,就放下笔,眺望远方的山和河流,再吸一支烟舒缓一下紧张的思绪。

一个心中有诗意的人,他会把平凡的日子过出不同的味道来。

骆青山近来的心情是特别好的,接连收到了三封信件,都是杂志社寄来的,还有一张五十元的稿费单。他看着自己的文字被刊登在杂志上,心里的愉悦让他整天乐呵呵的,渐渐也开始学习江先生,晚上一个人在灯下不停地写东西,写完了就拿给江先生看。

这天晚上,女工们回来了,但是骆青山没有找到陆小草的身影,正疑惑着,却看见陆小草在后面拎着个大塑料袋回来,里面装着些水果。

等陆小草走近了,骆青山看到她的脸上的笑容,像一朵开放的花。不等骆青山开口,陆小草就撑开塑料袋,给他在桌子上放了两个苹果,两个香蕉。略带羞涩的说:“今天,我过生日,给大家买些水果,这是给你的。”

骆青山脸上的笑容掩不住的散开。

“还有这个。”陆小草从另一个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说:“这个送给你,你写东西吧。”

“谢谢。”骆青山还想多说些什么,但是陆小草没等他,把东西给他之后就上楼了。骆青山听着陆小草上楼的脚步声,又看看手中的笔记本,心里偷笑。

不一会儿楼上就传来了女人们说笑的声音。

林菲菲躺在**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窗户上树影摇摆,黑暗中她的脑海里现在全都是江先生的样子和他说的话,似乎这个暂时和她都没有关系了。

上次林菲菲给他的那封信,一下子将隔在两人之间的那层纸撕开,但是却似乎有了更厚的隔膜,她现在越发的不敢见江先生,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尽管他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恶意,没有责骂,没有羞辱,只是更多的温柔,但是她还是不敢看。

江先生看了那封信后,第二天傍晚的时候找到了林菲菲,走在她们昨天走过的林荫道上,开始了更长久的沉默。

江先生抽完了一根又一根的烟。

林菲菲把手指搓了一遍又一遍。

两个人感觉又回到最初的认识的时候,彼此不言,但是这种陌生的感觉下面,又是一种极为深沉的熟悉。

又过了很久。

林菲菲没有勇气对江先生说任何的话,她觉得自己只要一开口,就像是一种犯罪。

“你才大二。”

林菲菲没有说话。

其实直到林菲菲回家,他们在这条不怎么长的林荫道上来来回回走了三个多小时,整个过程中,只有江先生说了那四个字。

夜晚很安静,安静中人的沉默更安静。想着想着,她的眼睛里情不自禁的涌出眼泪。

晚上骆青山一如既往的闲坐在登记室,看着门外路过的人,大多是学生,喝的烂醉摇摇晃晃路过的,背着包裹匆匆忙忙路过的,三五成群嘻嘻哈哈而过的,当然更多的是一对又一对的情侣们散着步,嘴里吃喝着东西,闲散而过。看着这些同龄人来来去去的背影,骆青山以前会在心里羡慕他们,他会想到,其实自己也可以过这样的生活,但是现在,这种感觉已经很淡了,近乎麻木。

旅馆的门厅里撤去了火炉,空间明显大了很多。

登记室临街有一扇窗户,开着,凉爽的晚风吹进来,同时进来的还有外面街上各种烧烤食品的味道,浓烈的孜然粉和臭豆腐,以及其他调味料竞相进入人的鼻子。骆青山今天完全没有看书的心思,桌子上的书和笔记本胡乱摊开。在他的心里,装着另一件事情。

这时,骆大年回来了,撑着拐杖,一瘸一拐,小心翼翼的跨过门阶,进屋去了。骆青山看着父亲的样子,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来一幅画面,一个年老的父亲正在翻越一排栅栏,这是朱自清散文《背影》中的图画,和刚才的那个画面,如此相似。

突然,里屋传来蒋春花说话的声音。

“青山,你来一下。”

“妈,怎么了?”骆青山问,同时起身进去。

骆大年和蒋春花并排坐在**,旁边是已经睡着了的骆淑,从被子里露出圆鼓鼓的脸。

“怎么了?”骆青山又问。

“爸妈给你说个事情。”蒋春花说。

看到母亲的表情,骆青山明白母亲要说什么了,说:“妈,你是不是又要说给我找对象的事儿?”

蒋春花看了一下骆大年的脸,说:“你不小了。”

“都二十岁的人了。”骆大年在一旁念叨道。

“我和你爸这次回老家去,给你张罗了一下,别人介绍了一个女娃,我们都见过了,人不错。”

骆青山没有想到父母已经暗中把事情做到这种程度了。

“妈,我都说了,还早呢。你们着什么急啊。”骆青山心里不满,但是语气并不冲动。

“我和你爸想,你现在也没有做什么事业,就尽量早些结婚,娶了媳妇我和你爸也就不用操心你了,你们就去过你们的日子。”

“妈,这种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该娶的时候我自己就去找啦。”

骆大年没有说话,在一旁不停抽烟。

“我还是想你能见一见那个女娃,人长得好看,腿脚勤快。”

“妈,你别再说了。这件事情你就随我吧。”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喊老板,骆青山趁机走了出去。等把刚来的客人安顿好,骆青山没有进屋,而是回到登记室坐下来。从抽屉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盒子,细细摩挲着。

今天陆小草她们回来的比以往要迟,来的时候众人都累了,顾不上开骆青山和陆小草的玩笑,各自提了热水上楼了。陆小草也是,回来之后也没注意骆青山,骆青山把手揣在裤兜里,手里拿着那个小盒子,几次想叫住陆小草,可是都因为胆怯而没有说话,眼睁睁看着陆小草拖着疲惫的身躯上楼。

骆青山把手里的东西放回抽屉,一脸失望的表情。

深夜,人们都睡了,街上的商铺几乎都关了,骆青山关了旅馆大门,趴在桌前,无所事事,四周安静如水。楼上江先生的屋子隐隐透出光亮。骆青山会感到特别疑惑,江先生来骆记旅馆已经有半年了,他在晚上几乎都很少睡觉,阁楼的灯经常会一直亮到清晨。他到底在写什么,骆青山迄今为止还没有看到过江先生的文字,这样想到最后往往会以江先生在写一部巨著为解释而终结疑惑。

到底是怎么样的一部巨著呢?也许是像《红楼梦》一样的巨著吧。

骆青山看看时间,凌晨四点,窗外的黑色里显出深蓝的颜色来。

他听见楼上响起了开门声,紧跟着就是脚步声。骆青山没有在意,估计是客人上厕所吧。

但是他又听见有人下楼脚踏木质楼梯的声音,脚步声越来越近,到了一楼,接着有人敲响了登记室的窗户。骆青山掀开窗帘,看到了陆小草表情痛苦的脸。

骆青山赶忙开门把陆小草扶进来,仔细一看,她的脸色蜡黄,双手捂着肚子说。

“你以前给我的止疼药还有吗?”

骆青山没有回答,急忙打开抽屉翻找起来。

“你别急,我记得有呢。”

片刻,果然在一个小药盒里找到了。他又匆忙找了两个杯子,给陆小草倒了热水,在一旁呼呼的吹气,还在两个杯子里来回倒了一下,让水尽快降温。

吃过药,陆小草安静坐了几分钟,药效很快,陆小草的表情没有那么难受了。

“谢谢,打扰你了。”陆小草说。

“不用这么客气。怎么一下疼的这么严重。”

“我也不知道,就突然疼的睡不着,我的药也吃完了。”陆小草说。

“你得去医院看看。”

“看了,是胃的问题。医生说只能养没法治。”

骆青山点点头。

“现在打扰你,真不好意思。”说话间陆小草起身就要走。骆青山这时才想起来一件事,急忙挽留,一只手拽住了陆小草的衣角。

“等一下,我还有件事跟你说。”陆小草看着骆青山打开抽屉,拿出一个盒子。

“这是什么啊?”她问。

“礼物。”骆青山说。

“给我的?”

骆青山点点头,说:“给你的生日礼物。”

陆小草睁大了眼睛看着骆青山,迟迟没有往手里接。骆青山继续说:“一个小礼物。”

陆小草缓缓伸出手来,想接又不敢接的样子,骆青山见陆小草这样子,壮了壮胆子一把抓过陆小草的手,把礼物直接放在陆小草的手上。陆小草面对如此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就跑上楼去了,楼梯上响起来急促不规律的声音。

她回到自己的被窝里,用被子将自己整个包起来,又小心翼翼地拿出礼物,心里突突跳个不停,像一只乱撞的兔子。她打开小盒子,借着屋子里微弱的光,看见盒子里装的是一个手掌正好可以握住的玻璃球,带一个白色底座。她知道这种东西,底座下面有一个滑动开关,打开,这个玻璃球内部便会闪烁彩色的光。陆小草心里十分高兴,小心翼翼的打开,彩色的光线一下照亮了被窝,陆小草马上关玻璃球了,脸上的笑意丛生,那是一个少女内心的萌动。

尽管林菲菲现在看见江先生有种羞愧感,但是考虑再三,她还是在一个阳光晴朗的日子里来找江先生。

当时江先生正和骆青山聊天,看见林菲菲来,骆青山特别热情,但是江先生的态度就很一般,也没有说话。林菲菲装出很开心的样子和骆青山打招呼,然后对着江先生点头。

骆青山说:“菲菲,今天又写了东西拿给江先生看吗?”

“嗯嗯。”林菲菲的回答明显慢了一个节拍。

江先生抬头看了一眼林菲菲,熄灭了烟。

“那你们去楼上聊吧。”骆青山说。

江先生点头表示同意,转身上楼,林菲菲跟在后面。此时的楼梯就像是钢琴键盘,他们两个人仿佛演绎了一出四手联弹的曲子。

“坐吧。”江先生关上小阁楼的门,转身坐在床边对林菲菲说。

林菲菲坐在小凳子上,眼睛始终不敢正视江先生,她的双手紧握在一起,手心相扣。看得出她的紧张。

“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江先生话没说完。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林菲菲一直低着头,“我就是想见你。”

“你明白你现在在干什么吗?”江先生问林菲菲。

林菲菲缓缓抬起头,注视着江先生。说:“我知道,但是我无法控制自己。”

“那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

林菲菲摇摇头,又强调说:“不知道。”

“我不能害你。你才二十岁,你有大好的年华去度过,你可以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但是如果我们越过了这条红线,那就一切都变了,全部就变了。我觉得我的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但是你不一样,你知道吗?”

“可是我们已经遇见了。”林菲菲说。

“那就当作我们从没有遇见过。”

林菲菲这时候的语气中已经有了哭腔,不过不知什么原因,她努力克制自己不让自己哭出来。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找你吗?”

江先生注视着林菲菲,从他的眼睛了可以看到在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有无数种猜想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但最终被一一否定,期待着林菲菲接下来的话。

“死人啦。”

江先生感到震惊。

“我们学校死人了。”林菲菲说,“有一个女生从宿舍楼顶跳下来,死了。”

江先生感觉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天晚上。”

江先生的表情突然有了很大的变化,由之前的平静迅速变为透露着惊恐的表情。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江先生追问。

“因为她对象要和她分手。”林菲菲叙述的很平静,但是在很短的时间内,林菲菲的表情也变了,带着一种深深的悲哀和担忧。她继续说道:“你知道吗!看到她的样子,我感觉我看到了我自己。”

“别乱说。”江先生一下从**站起来说道。

“我怕,我怕有一天我也会那样。”

江先生蹲在林菲菲的面前,用干净的手帕擦拭着林菲菲眼眶中的眼泪。林菲菲继续说:“我现在真的感觉自己无法控制自己。”

江先生迟疑了一下,张开怀抱把啜泣的林菲菲拥抱在怀里,林菲菲哭得更加伤心,江先生闻着林菲菲的头发散发出的淡淡的清香味道,心里泛起深深的悲哀,他的心里也开始泛酸。

而此刻,骆青山就站在门外,表情凝重。

过了两天,林菲菲又来找江先生,笑容满面。骆青山知道了她和江先生的秘密,看着林菲菲开心的样子,反而感觉似乎是担心自己的秘密被人知道一样,小心翼翼。

林菲菲这次来反而是像到了自己的家一样,匆匆和骆青山打了招呼,就径直奔向江先生的阁楼。骆青山看着林菲菲上楼梯的背影,心里的味道难以言表。

江先生听见有人敲门,他就想到会是林菲菲,在这个旅馆里,会敲他门的只有骆青山,但是他的感觉告诉他,不是骆青山。一个人独自生活得久了,他就可以分辨出许多声音的差异。骆青山每次敲门的声音总是给人一种很小心的感觉,而林菲菲敲门的声音带着明快的节奏。

林菲菲的心情好的不得了,面对江先生,她的脸上微微的羞涩随机增添了更多的活泼可爱。

她很神秘的说:“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每次林菲菲来,江先生总要给她倒杯开水,这次也不例外。他一边倒水一边说:“什么事情啊,你能这么高兴?”

“你猜?”林菲菲嘻嘻的笑着。

“快说吧,你那么聪明,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江先生把水递给林菲菲。

“我——想让你帮个忙。”

“这也是秘密?”

“嘿嘿。”林菲菲傻乎乎的笑着。

“说吧,帮什么忙?”

“我找了个周末的兼职,想和你一起去。”

“什么兼职?”

“家教。要两个人,我教数学,还要一个教语文的,我想让你去。”

“你第一次做兼职吗?”

林菲菲点点头。

“行吧,我陪你去。”

“太好啦!”林菲菲高兴的手舞足蹈起来,要不是小阁楼空间太小,她怕是要跳起来呢。

“一个小时十块,你不会嫌少吧?”

江先生微微一笑,又轻轻的摇摇头。林菲菲还要准备说什么呢,这时又想起敲门声,是骆青山。

“在楼下就听见菲菲笑个不停,你们说什么呢?”骆青山说道,把手中的饮料分给林菲菲和江先生。

“我周末去做家教。”林菲菲说。

“要挣钱了。”

“挣了钱请你吃饭。”

骆青山连连答应,继续说道:“菲菲,听说你们学校有人跳楼了,是不是真的啊?”

江先生一怔。

“是真的,一个女生。”林菲菲说。

“真不知道这些人怎么想的,到底多大的事情能让她走上这条路啊!”骆青山的语气里满是可惜。

“江先生,你说呢?”

江先生慢悠悠的点点头,叹了口气,但是没有说话。

“这又不是什么好事情,就不说了。”林菲菲催促着结束了话题。但是结束后三个人一下又陷入冷场的尴尬,骆青山也一时没了言语,急中生智说楼下还有些事情,就急忙走了出来。后面江先生和林菲菲因为骆青山提起这件事情,又不自觉的想起三天前的事情来,二人之间的对话也有了片刻的僵硬。

“你跟你父母说了吗?”江先生问。

“说了。我说和同学一起的去的。”

“远吗?”

“还行。”

周末那天正好下起了大雨,一大清早,江先生就起床了,出门时正好碰见了骆青山,骆青山问他干什么去,他没有细说,只说出去有事。说完就往公交车站的方向去了。

林菲菲和江先生约好,江先生先上车,她会在公交车的下一站上车会合。两个人就像秘密特工一样,提前商量好了所有要注意的细节。江先生坐在公交车最后面的座位上,他看到在雨中撑伞的林菲菲站在公交站牌旁,然后看她收伞,挤在人堆中上车。

林菲菲上车后先环视四周,她一眼就看到了江先生,但是并没有和他打招呼,浅浅一笑,然后在公交车靠前的位置坐下来。

江先生在后面看到林菲菲的背影,蓝色的衬衣,衣领露出一截浅白的脖颈,扎成马尾的头发在身后形成一个极具美感的弧度,江先生觉得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林菲菲总是极好看的。而他们之间存在的微妙的关系,让他的心里充满了矛盾。

公交车一直走出很多站之后,林菲菲在确定不会遇见什么熟人之后就跑到车尾,坐到了江先生旁边,两个人相视一笑,似乎对自己策划的成功很满意。

“还要多久?”江先生问。

“马上到了。”

林菲菲找的人是一个中年女人,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都在读初中,个头高的男孩子数学不好,女孩子马上中考了,语文有些差,所以周末找家教补习。中年女人很和善也很热情,给林菲菲和江先生倒了茶水,准备了点心。林菲菲和江先生各自待在一个房间里,辅导自己负责的科目。林菲菲教的数学不容易讲,自己提前做了很多功课,而江先生就自然多了,语文对他而言,就是小菜一碟。

补语文的女孩子名叫笑笑,性格很好,随她的母亲,也是一个很安静的姑娘。江先生给她讲了学校老师布置的作业,又说了许多有趣的事情,小孩子很愿意听,一早上过的很快。

中午中年女人要留两人一起吃饭,江先生和林菲菲推辞不过,只好顺从。午饭过后,那女人又腾了自家的沙发,让二人休息。

雨一直在下,外面的屋檐上雨水淅淅沥沥,造成一个天然的帘子。天光比较暗,屋子里亮着灯,乳白色的光线让屋子产生出一种朦胧美。江先生和林菲菲都没有睡着,这样的雨天里,听着雨声两个人心里都有些喜悦。林菲菲侧躺在沙发上对着江先生露出很美好的笑容。

“累不累?”江先生问林菲菲。

“不累。”林菲菲笑着答道。

江先生看了一眼窗外的情景,说:“你现在在想什么?”

“想出去淋雨。你呢?”

江先生思考了一下,说:“想抽根烟。”

林菲菲翻起身来,说:“我们去门口吧。”

“好。”

林菲菲把手伸出去,触着屋檐的水线,拍打在手上,溅起漂亮的水花。江先生掏出烟来,拿了一支烟叼在嘴里,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林菲菲看见了,把火柴从江先生手里拿过来,孩子般的说:“我给你点。”

火柴划亮的瞬间猛烈的摆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归于平静。林菲菲把火苗移动到江先生的嘴边,微小的火光照着江先生的脸庞,林菲菲说:“好看。”

火柴灭了,她把火柴棍丢向地上的水坑,看了江先生一眼,她又点着了一根火柴,仔细看着火苗由小变大,再由大变小,最后熄灭。

“我也想抽烟,什么感觉啊?”林菲菲笑的天真可爱。

江先生先是惊异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说:“不行。”

林菲菲赌气一般的甩甩头发。

下午的时候,雨依旧在下,雨势未减。林菲菲和江先生结束了他们的工作,拿了工资,一共八十块钱。江先生撑着伞,林菲菲在伞下捧着那八十块钱显露出无比喜悦的样子,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自己挣的钱,不一会儿便迫不及待的和江先生商量要怎么花。

江先生说:“这么有纪念意义,你不打算留着吗?”

“挣了就是要花的嘛!你说我要怎么花呢?”

“你决定吧。”

“那,我请你看电影?”

“可以。”

小城里唯一的电影院,还是七八十年代的建筑样式,里面只有一个超大的放映室,可以容纳上千人,大概是改革开放前聚众开会的地方吧。今天放映的电影叫《长江七号》,林菲菲拿着两张电影票在江先生面前晃了几下以示炫耀。

放映室很黑,依稀可见人不多,林菲菲跟在江先生身后找到自己的座位,两人并坐。木制的折叠凳子,座位之间伸出一个横档,可以用来放东西。林菲菲一边看一边咯咯笑个不停,而江先生尽管平静许多,有着一个中年男人的沉稳,但是还是会忍不住发笑,其实更多的不是因为电影的搞笑而笑,而是因为看见林菲菲开心的样子,江先生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林菲菲看到高兴的地方,一把抓住江先生的手,指着屏幕给江先生看。突然有一只光滑细腻充满着青春朝气的手抓住了他,江先生手上和心里,都像是触电一般,心里一阵惊异,但他看见林菲菲笑的前俯后仰,合不拢嘴的时候,他的心也逐渐静下来,也缓缓把手握起来,握住林菲菲柔软温暖的手掌。林菲菲此刻也感受到了江先生手里的温度,忍住笑声,深情的看了一眼江先生的眼睛,转头又继续笑起来。

那是很奇妙的感觉。

江先生和林菲菲的手再没放开过,一直等到电影快结束的时候,林菲菲郑重其事的跟江先生说:“我今天不想回去了。”

“不行。”

“我想和你待在一起。”

“那也不行。”江先生的态度很坚决。

“我今天出来的时候已经跟我妈说了,我说我不回来了,今晚住同学家。”

江先生沉默了。

当江先生和林菲菲站在一家旅馆门前的时候,夜色变得更浓了。江先生有一种特别熟悉的感觉,感觉自己面前的就是骆记旅馆,而他现在回来,要到他的小阁楼里去了。他再看看跟前的林菲菲,低着头,耳朵是红色的。

江先生买了一些吃的东西,两人走进了旅馆。旅馆的房间比江先生的小阁楼大了很多,这让江先生有些不舒服,雪白的床单散发出一种渗人的怪异感来。

两个人在一个私密的空间里更加慌乱不知所措。江先生打了热水,调好水温,让林菲菲洗脚,他自己到旅馆里水房的水槽去洗了脸洗了脚。

江先生对于这样的情景产生了更多的不自然,而林菲菲则在一旁安静的做着,像个新娘子。

“吃点东西早点休息吧。”江先生说。

“我不饿。”

“你睡里面,我再拿一床被子。”

林菲菲没有回应,江先生打开柜子,又取了一床被子。

“那你把灯关了。”林菲菲说。

江先生把灯关了,明亮的屋子一下黑了,互相看不清彼此的脸,江先生的心情顿时有了一些放松。

两个人和衣背靠背睡在各自的被窝里,起初是长久的沉默,过了一会林菲菲说话了。

“你睡着了吗?”

“怎么了?”

“想和你说话。”林菲菲朝江先生这边蹭了一下。

“说什么?”

林菲菲想了一会儿,说:“能给我说说你的过去吗?我想知道。”

“你想知道什么?”

“你以前其他女人上过床吗?”林菲菲问。

江先生沉默了一会儿,林菲菲追问:“有吗?”

“有。”

“她长什么样子啊?”

“记不清了。”

“我不信,你肯定记得。”

“真记不得了。”

“那你,和她还联系吗?”林菲菲转过身来,跟江先生挨得很近。江先生可以清楚的感受到林菲菲说话时嘴里呼出的暖湿的气,还有她的呼吸。

江先生没有说话,沉默了大概有两分钟,然后突然转身,面对着林菲菲。两个人的距离更近了,黑暗中他注视着林菲菲猫一般的眼睛,最后用无力的语气说道:“她已经死了。”

林菲菲受到了很大的震惊,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江先生哀伤的目光,江先生的眼里似乎有眼泪在闪着微弱的光。

林菲菲从被子里伸出双臂,隔着被子紧紧抱住了江先生。

四月,整个小城开始飘起了柳絮,那些白色的绒绒的东西在天空中肆意飞扬,它们从绿色的浓荫里飘出来,纷纷扬扬,密集的时候甚至会像一场无休无止的大雪,让人想起已经过去的冬天。

暖暖的阳光普照整座小城,一切都散发着温暖的光。青羊河的水清澈极了,江先生无数次的从阁楼的窗户里望过去,看着这一只正在吃草的羔羊默默地站在那里,从一个季节到另一个季节,一种尤为忠贞的坚守。

这让江先生极为羞愧。

四月的天气晴朗无比,湛蓝的天空中白云更加洁白,河流,远山,所有的静物组合在一起,形同一幅油画般静谧。

陆小草和骆青山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过话了,两个人每次碰面都是匆匆而过,但是两个人的目光中明显有了两个人共同的秘密,他们不约而同的一起守护着这个秘密。

这天,陆小草她们放了半天假,女人们都聚在旅馆门口,并排坐在旅馆门口洗衣服,陆小草也在其中。骆青山站在门口听她们说在饭店里遇见的各种奇怪的人和事,这些东西成了他们日常生活中最大的乐趣。

陆小草卷起袖口,她的皮肤不是很白,但是有着少女该有的水嫩,阳光铺满了她的衣服,头发,到处散发着一种暖的感觉。她的胳膊上沾着洗衣粉打出的泡沫,阳光下闪烁着彩色的光。骆青山偶尔会偷偷打量陆小草的样子。陆小草和林菲菲相比,有着南方姑娘独有的水灵感觉,她的眼睛较小,但是和她的五官搭配,就有一种恰如其分的和谐。陆小草的头发扎成一个结,看起来就有一种稍显成熟的味道。

骆青山看着看着,笑意逐渐爬上脸庞。

江先生走出来,对着灿烂的阳光眯了一下眼睛,等适应过来后,说:“走,去走走。”

骆青山不知道江先生要去哪里,但还是跟着去了,毫无质疑。

江先生领着骆青山向学校走去,最后在学校里的一个路边椅上坐下来,骆青山也坐下来。

江先生就像刚来骆记旅馆的时候一样,不问骆青山抽不抽烟,直接递给他,等两个人都把烟点着了,江先生才开口说话。

“有事要给你说一下。”

骆青山等着听。

“我要走了。”江先生的声音极为平静。

“去哪儿?”骆青山诧异地问。

“不知道。走着看吧。”

“为什么走,不是说好的一年嘛!为什么要提前走?”

“我想了很久,觉得应该走了。”

“是因为菲菲吗?”骆青山问了,但是江先生没有回答。他也许早就知道骆青山知道了他和林菲菲的事情。

“那你什么时候走?”骆青山继续问。

“再过一阵子吧,不会马上走的,我还有一些事情没做完。”

“哦。”

“我本来想着到走的时候再和你说,但是又转念一想,觉得应该提前跟你说说。这个消息就先不要跟菲菲说了吧。”

“哦。”骆青山猛吸了一口烟,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江先生笑了一声,继续抽烟。

“我和菲菲,”江先生说了半句话,停顿了几秒钟,继续说:“我不能害了她。”

江先生说完话就起身独自离开了,留下骆青山一个人坐在那里,心里翻滚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林菲菲来骆记旅馆来的越发勤快了,以前是一周来一次,或者更长的时间间隔,而现在隔一两天就来,感觉比回自己家还要开心。每次林菲菲来,骆青山看着她开心的样子,总忍不住想要把江先生要离开的消息告诉她,又不忍告诉她。而江先生各方面都表现得很自然,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经常在早晨醒来后才发现外面下雨了,天气阴沉,长久的阴沉似乎已经预示了不好的信号。

这天,江先生带了几个大纸箱子回来,上楼的时候叮嘱骆青山说“如果她来找我就说我出去了,不在。”江先生没等骆青山点头答应就上楼了。

那天,江先生一天都没有出来过。

骆青山的心里更加焦急,当局者要么心有城府,要么浑然无知事情的发生,而他一个旁观者却形同热锅上的蚂蚁,多么可笑啊!

果然两天后,来了一辆大汽车,运走了所有的箱子。骆青山可以想象。那个小阁楼如今已经空空如也的样子,心里感到悲伤。

林菲菲在那几天里来了好几次,但都被骆青山以江先生外出的理由搪塞,她的心情一次比一次差,看着让人心疼。

那天晚上,江先生吃完晚饭后回来,骆青山一直在门口等他。傍晚的霞光红得鲜艳,给夜幕的降临准备了一场格外热烈的欢迎仪式,情景壮烈。

“都收拾好了?”骆青山问。

“好了。”

“那也快要走了吧?”

“后天早上七点的车。”

“你就真的没有想过你走了之后,林菲菲会怎么样吗?”骆青山的语气带着冲动的气息。

“想过。”江先生说:“但是我没想到什么结果。”

“一走了之是你处理事情的方式吗?”

“别无他法。”

“再想想?”

“已经想了很久了,没有。”

两个男人并排站在门口,望着远方的天空,目光凄凉而悲伤。从他们的后面看过去,背影如雕塑般静立不动,黄昏的忧伤浓烈如酒。

那天晚上,骆青山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林菲菲,如果林菲菲知道了江先生要走,心里或许还能接受,但倘若江先生无缘无故就这么消失了,他真的不敢想象林菲菲会是个什么样子。

事到如今,他感觉林菲菲所有的快乐都来自于江先生,如果不告诉她,等她知道的时候她会发疯的,也许,下一个从楼上一跃而下的就是她了。

第二天,骆青山就一直盼望林菲菲能够来找江先生,等待的时间总是很漫长的,从早晨到中午,林菲菲一直没来,骆青山感觉心里就像是有一团火在炙烤着他。骆青山感觉时间过得太慢了,比以往都慢。

时间简直如同静止了一般。

在下午三点的时候,林菲菲终于来了,依旧笑容满面。她穿了一件带花的裙子,头发披在肩上,在阳光下光彩夺人。有了前几次江先生不在的例子,这次她进门就问骆青山江先生在不在,碰巧这时候江先生下楼来。

骆青山一下子就明白了江先生的意图,他不想给骆青山任何单独和林菲菲相处的机会,看来江先生已经在暗暗监视着骆青山的一举一动了。转眼间林菲菲就忽略了骆青山,朝着江先生走去。“我来了好几次你都不在。”林菲菲带着哀怨的声音说。

“碰巧有些事情出去了。”

林菲菲欲要上楼去,被江先生叫住,说:“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吧?”

林菲菲点头应允。

“等等。”骆青山急忙说道。

“嗯?”林菲菲看着骆青山。

“你上次给我的书我看完了,你带回去。”骆青山说完就进屋去拿书,完全没顾及林菲菲。林菲菲接过书,看也没看就把书放进包里,然后和江先生一起出去了。

看着两人出去的背影,骆青山想,听天由命吧。

江先生把林菲菲送回宿舍之后,他又在外面随处闲逛了好长时间,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也没有和骆青山说话,看起来情绪很失落的样子。

她的室友说道:“菲菲,你那儿有小说没?我看一会儿,好无聊啊。”

“在桌子上呢,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能打发时间就好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室友又说:“菲菲,这个江先生是谁啊?”

林菲菲心里一惊,急忙翻起身来,说:“怎么了?”

“书里有个纸条。”

林菲菲翻身下床,匆忙跑到室友的床边,拿过纸条一看,上面字迹潦草的写着“菲菲,江先生明天要走,七点。”

是骆青山的写的,林菲菲的脸顿时失去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