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初见
庄贤帝八年春,华浮山顶的林泉寺里,百花盛开,一波又一波的香客云集在这天下闻名的寺院里,只为求得人世安稳,慈悲包容的菩萨坐在金殿里用一双慈爱的眼看着众生来来往往,一盏长明灯在他的脚下轻轻跳动,人们怀着虔敬的心一次又一次顶礼膜拜,渴望菩萨能听见自己的心声,只是不知这么多的祈愿,是否都一一流进了菩萨的胸怀?
佛祖静坐在殿堂里,又怎知人世的无常变幻?十二岁的刘垂霖蹦蹦跳跳地到了大雄宝殿里,看着坐在金台上的佛祖和菩萨的包容慈悲的眼,突然莫名地安静了下来。
如果这时佛祖云游到了这座普天之下香火最旺盛的寺庙里,低头看见站在那里的那个清凌凌的小女孩,一定要感叹她剑眉星目如同男儿一般的根骨,但又必会惊艳于她眉间朱砂痣衬出的女儿家特有的柔美清丽。
“垂霖!”清朗的少年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正是八年前在朱雀大街上抓捕那一众苗疆奸人的少年的声音,他原是罗浮刘家的二公子,名唤垂仲,也是一个遗世独立的翩翩佳公子。
“二哥?!”正站在慈悲博大的佛祖面前发着呆的垂霖听见刘垂仲的呼唤后一个激灵转过身,开心地朝正走进大殿的一席白衫扑去。“二哥你又来看垂霖了,垂霖好开心啊!”小女孩天真无邪地搂着自家二哥刘垂仲的脖子,言语之间只有无尽的开心。
“今天可不仅仅是二哥来了哦,爹和三弟也都来看你了!是不是要乐翻了呀?”宠溺地捏捏刘垂霖的脸,刘垂仲的眼中透着深切的喜爱,这个小妹妹,不仅父亲宠得紧,连他们兄弟三人也是喜欢的不得了,要是大哥还在……想到大哥,垂仲的眼神不自然地黯淡了下来。
“二哥,又在想大哥了吧?”刘垂霖懂事地晃晃刘垂仲的衫子,安慰一般的抚摸着自家二哥垂在腰间的黑发。
“二哥,你来。”见二哥这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刘垂霖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小手抓起自家二哥粗硬而长满老茧的手,转身走向菩萨,拉着他在蒲团上轻轻跪下,”菩萨呀菩萨,请你让二哥别再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呀,他老是这样子,大哥死也死得不安宁呀。菩萨呀菩萨,你能不能告诉垂霖,要是哪一天垂霖也不见了,二哥是不是也会不开心呀?如果是那样,菩萨呀菩萨,你就让垂霖回到娘亲的肚子里面不要再出来了吧,菩萨呀菩萨……”
“噗嗤——”殿外传来了一阵轻笑打断了垂霖的祈愿,垂霖疑惑而气愤地转身去看,却看见了父亲刘子升和清音大师缓缓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自家调皮捣蛋的三哥,正冲着她做鬼脸呢!
“刘垂季!你又笑我!”刘垂霖气愤地站起来,暂时忘掉了要哄自家二哥开心的事情,腾地冲过去,揪着自己的小麻花辫跺脚骂起了自家三哥。
“哎呀,冤枉啊小妹,我哪有取笑你哟!”刘垂季也是个混不吝的,竟和自己的小妹打起了官腔,气得刘垂霖那个难受啊,恨不得给他一拳。
“垂霖休要胡闹,你二哥还在蒲团上跪着呢,向菩萨祈愿就要一心一意,怎么能祈到一半就过来胡搅蛮缠?看见了清音大师也不知道行礼,小心我揪你!”刘子升一派中年武夫的模样,就像当年在寒风中乱抹一把脸便冲上去砍人一般粗枝大叶不修边幅。
“爹爹,清音大师。”听得自家爹爹一顿教训后垂霖只得泄了气,瘪瘪地朝站在面前的清音大师规规矩矩的行了一礼,逗得大家都笑了,可就在这笑声中,垂霖和刘子升以及一众习武的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是,刚才的轻笑又从殿外传了进来,忽远忽近,那般缥缈又真实。
“小丫头,你一声一声地叫着菩萨也不嫌烦呀,菩萨老人家可经不起你这么叫哟,你就不怕把菩萨给叫跑了哟!”清音大师虽然一把年纪,可是看见这样一个灵气活现的小生命,也不禁调侃了起来,闹得垂霖的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像是打翻了调色盘一般精彩极了。
“大师你也欺负垂霖!”刘垂霖毕竟还是个孩子,被大家这么一开玩笑,不是真的也当了真的,气愤地跺跺脚,一扭头,红着一双杏仁眼就跑了出去,弄得在场的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好不快乐。
“哈哈,好一颗赤子心,子升家的好闺女哟!”清音大师扭头看向刘子升,满意地点点头,笑得春风拂面,像是年轻了好几岁。
“大师见笑了,我看这丫头的野性倒是越来越大发了,将来怕是要吃亏的!”刘子升就没有清音大师那般开心了,毕竟是自己家的闺女,怎么看就怎么不满意,老觉着刘垂霖的脾气太鲜明,怕她将来嫁出去吃亏。
“哈哈,哪会哪会……”笑着回了刘子升的话,清音大师转头看见刘垂仲不声不响地跪在蒲团上,纹丝不动,不禁有些不忍,便道:“八年前的那场动乱对整个中原武林来说都是永久的痛啊,二公子还是要看开一点。”
“这孩子,一直在为自己大哥的死耿耿于怀。”刘子升的语气闷闷的,似乎一提到大儿子,就是他心中的一块伤疤。
“不!”刘垂仲腾地站了起来,”大哥没有死,没有看见他的尸体,我绝不相信!”说完,刘垂仲运着轻功冲出了宝殿,带起的气流吹着宝殿里的流苏缓缓飘动。
“爹,二哥这是怎么了?”刘垂季从未见过自家二哥发火的模样,可是看二哥的样子又不似发火,八年前的时候他才只有六岁,只隐约记得一场大火烧光了他们刘家上上下下,有人传这是琅琊欧阳家为了争夺武林盟主而使出的阴招,也有人说这是苗疆妄想染指中原,于是趁着中原武林大乱的时候火上浇油,妄想从中渔翁得利,但这场争端最后却以欧阳无牙的死而告终,可以说正是欧阳无牙的死打醒了整个武林甚至整个天下,之后的两年里苗疆一直蠢蠢欲动,多次有所行动,却又无疾而终,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时之间他也弄不清,故而有此一问。
“去看看你二哥吧,可别让他生闷气伤了自己,这些事情,到了一定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的,不急在这一时,好孩子,去吧。”刘子升回过神,叹口气,无力地摇了摇头,似乎突然间苍老了好几岁,面对三子的困惑,他也不知道该从何解释,只能暂时回避。
八年前发生的事情对他来说就是一场噩梦,他宁愿从未发生,每当他午夜从梦中惊醒的时候,总会心痛不已,拍着胸口痛心疾首地喊着,他的垂伯啊……
“子升,节哀。”清音大师转着念珠平复着他内心泛起的波涛,但是深深皱起的眉心却泄露了他自己也根本无法平静的事实。
整个大殿寂静异常,刘垂季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只剩下头发半白的刘子升和清音大师在哀叹,金台上的佛祖依然用悲悯慈悲的眼默默注视着这个位苦难深重的壮年男子,长明灯在他的脚边轻轻跳动,不知是因为眼见了太多苦难而无动于衷才保持静谧,还是因为知晓世间一切悲苦皆乃虚妄,殿中两人深沉的悲痛于他而言只是修道必经的磨练才会默然无声。他们内心多年来难以平复的苦痛,又有谁人可以真切地领会?
荷花池旁,幼小的刘垂霖揪着麻花辫气愤地想着刚才的事情,越想越气越气越想,于是终于忍不住的她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子就胡乱扔了出去,这不扔还好,一扔就把自己吓坏了:她只是扔了一颗石子出去,就那么小小的一个,却没想到从树上掉下那么大个人来!还揉着脖子直喊疼!能不吓坏了她吗?
“哎呀!我可不是故意的,大哥哥你还好吧?”刘垂霖白着一张被吓坏的脸,慌忙跑过去想扶起那个掉在地上的少年,却没有想到那少年看着精瘦,却是人高马大,才扶到一半垂霖便体力不支保持不了平衡斜斜地倒了下去,噗通一声,两个人竟双双掉进了荷花池里。
“哎呦!”少年在掉进池子之前又叫了一声,好似故意的一般,抱着垂霖就乐颠颠地倒进了池里,听着垂霖扑腾的声音,暗自发笑。
“啊!救命啊,救命,我不会水啊!咳咳——”小不丁点的垂霖上下左右的扑腾,呛了不少水进肚子里,不知为何,看着刘垂霖呛水的样子,少年的心里又有点不大好受了,他原只是想捉弄她一下的,没想到她会这么难受。
“咳咳,别扑腾了,这池子没多深,你试着把脚踩在地上,注意保持平衡就能站起来了。”正在拼命挣扎着不想落水的垂霖听见头顶传来一阵十分好听的声音,渐渐安静了下来,试着把脚往下放去,果然轻而易举地着了地,见此,她终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拍拍小胸脯,有种捡回一命的幸存感。
“好了,站稳了我们就上岸吧。”少年徐徐的声音又从头顶传来,带着点揶揄的笑意,这小不点,真的好傻。少年又想起方才在宝殿里发生的一幕,不禁笑出声来。
刘垂霖听出了对方语气里的嘲笑,气愤地一扭身准备怒视着这个陌生的少年,却正好瞧见自己的爪子很没有出息地抓着对方胸前的衣襟,不由恨恨地松开了手,红着脸道:“要你管!”谁知那个管字还没出口,上天非和她做对,她一脚踩在了池底滑溜溜的石头上,她又好死不死刚刚好松开了自己那只抓着衣襟的手,于是一个不稳,就噗通一声向后仰倒在了水池里:“哎呦!”
“唉,这丫头。”只听见一声无奈的叹息,紧接着垂霖便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对方已经搂着她稳稳地站在了池塘边。
“你!”刘垂霖猛然醒悟,这个少年会武功!那那那……从一开始……他就是故意的!他故意掉下树引她过去又故意使力让她掉下水池!知道水池里面有石子还……还……想到这里垂霖只觉得自己被结结实实地耍了,本来就满腔怒火的她便更加收敛不住自己的小脾气,气愤地跳了起来,看向眼前的少年,双手握拳抬起来便要打,谁知刚一抬头看见少年逆光的脸她却猛地呆住了。
迎着阳光她看见了他湿漉漉的头发柔顺贴着的棱角分明的脸,逆着光显得异常清俊,如同大理石雕像一般温润清爽的脸正低头向着她,一对星眸里透出可以让人陷进去的某种她还无法看懂的东西,他修长如玉的手正稳稳地抓着她,似乎很怕她又掉下去,最重要的是,她在他的腰间,看见了那支失传已久的琅琊欧阳家的梨花明月九洞箫,上面雕着的那朵白生生的梨花在太阳光下闪得她眼睛疼。
以至于很多年后,她依然还记得当时她心中那无法抑制的不知从何而起的让她的心灵无比熨帖、温暖的感情。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们初次见面时她心里的那种舒服的感觉,原来是幸福。
腰间的一支箫已经足以证明他的身份,刘垂霖虽然一直被娇养着但却并不失聪慧伶俐,母亲去得早,父亲虽宠着她,但该教导的东西却一点都没落下,凭那一只箫她便知道他就是她从出生起便已定下的夫君,就是那个被人们传说因失去了家族庇护而早已丧命在江湖仇杀中的欧阳弦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