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知

现在也不过是暮春时节,毒辣的阳光却似乎要把眼前的一切蒸发殆尽,远近山上偶尔能辨出枯死的树木。

一只纯白毛发的兔子正在背阳坡的草地上悠然自得地咀嚼眼前的美食,修长的耳朵不停的摆动着,监听着附近的低矮灌木丛,以及更远处的浓郁树林。暖和的轻风间或莅临这片宁静的山坡,从翠绿的草丛,柔软的兔毛上拨出一圈圈涟漪,又在深林茂叶间奏响美妙的乐章,予人以懒洋洋的睡意。

一位身着微微泛黄的蚕丝素色织物的少女此刻正藏匿于灌木林中,看着不远处的兔子细细思量。水灵的眼睛,精巧的鼻子,以及鲜受风吹日晒的肌肤显示着她养尊处优的地位。成年不久的她依然带着孩子的心态,对那只纯白色的兔子心动不已。两抹月牙般的眉被挤到了一块,嘟着嘴儿拟定着计划。募地她又嫣然一笑,把一瀑乌亮的长发挽向一侧,匍匐在地,借着浓密灌木的掩护,小心翼翼地向那只不知情的兔子爬去。她相信此刻的自己一定很滑稽,好在这一幕不会有其他人看到,就无需担心。她只可怜她身上穿着的这件贵重的织物,何况那还是她的哥哥送的生日礼物。

彼此间的距离在一寸一寸地缩短,她已经能清晰地看见兔子突兀的红色眼睛,小小的黑鼻子以及那张可爱的三瓣嘴。心口却是剧烈的起伏,清晰的心跳声似乎把周围的一切杂音完全覆盖,脸颊红涨得像个熟透的苹果,她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何紧张到如此地步,仿佛她才是那只无助的猎物。它已经近在咫尺了,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呢?

迟疑中的她不小心摁断了一根枯枝,悔恨的她只能瞪大眼睛看着几步外的白兔迅疾地向另一个方向逃离。然而更为震撼的一幕紧随而至。白兔刚跳出去的一刻,一支电光火石般的竹箭准确无误地在空中射穿兔子柔弱的躯体,把它定格在一米开外的地面上。白兔失去生命力的身体垂挂在箭杆,仿佛一面无风吹动的旗帜。汩汩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大片的皮毛,飞溅的血沫在青草丛间,在褐沙土上撒下了无数腥红的露珠,咸咸的血味好比那死亡的气息不停地向四周辐射。惊愕的少女无力地倒在地上,泪水无声的,不可遏制地滑落。

“如果没有我,准让它跑了,你们女人无论如何都成不了好的猎手。你以为你足够小心,其实它老远就察觉到你的用意……”从对面树林中跑出的青年得意地炫耀着自己的实力与见识,期待着对方投来崇拜的目光,然而……

少女机械地从地上坐起,将脸别向一边,把她浓密的长发挽向朝向青年的那一边,好让她看不到这个可憎的人,更对他喋喋不休,自大的话没有任何回应。

“你在生我的气?”青年向她凑近了一些,发觉了异状的他立即恢复了冷静,语气平缓了许多,带着试探性的询问以及若有若无的关切。

“你们男人都是冷血的野兽,你杀死了我的兔子!”少女回过头来咬紧牙根忿忿地指责,然而泪水打湿的眼睛却让她这一番努力更像是在哭诉。同时,一说出这句话她就有些反悔,大多数男人确实如她所言,但至少有一个例外。她的哥哥,不是指赫赫有名的那位,就无疑是一个温柔谦和的好人。可是呢,这样的男人往往是一个悲剧,又或许,在这个世界上,男人就是野心,残暴等丑恶词语的简称。

眼前的少年比她大不了多少,穿着象征力量的虎皮缝制的衣物,中等的个子,强壮的体格,粗犷的脸庞,饱满的精神以及蓬乱的长发说明他是一名行走在天地间的熟练猎手。光亮的木弓以及摆放整齐的若干竹箭,石镞箭似乎暗示他相反的一面。

青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食物哪里有生死之分?我不杀死它,难道眼看着它逃走。”他误以为对方只是孩子气般的恼羞成怒,便试着边哄边劝地说,“这样吧,你别生气了,这只兔子归你了,如果你还不满意,我再送你一只刚才猎取的山雉如何?”

少女使劲地摇着头,原本梳得整齐的长发一下子凌乱地飞扬。脸上的两道泪痕依旧,她却早已噙住了泪,毕竟她明白,眼前的男人跟部落里的其他男人并无区别,他们永远也理解不了她,说什么也没有作用,而他们更不值得她去流泪。她一步步向兔子走去,双膝抵着草地,神色肃穆地将兔子的遗体取下放在草皮上,用尖锐的箭头一点一点地刨着土。

“你在干什么?这可是足够喂饱一家人的肉呀!”青年突然意识到对方的目的,连忙向她跃近了几步,大声喝止道。

“你们眼中除了食物,还有什么?难道一切活着的生命就只能以食物的身份,等待被杀戮的命运吗?”少女完全没有被他唬住,反而跟着提高音量诘问,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青年闻言轻蔑一笑,面向对方,却又似乎陷于沉思,叹了一口气,说:“没有食物,哪还有生命可言?你可知活着的艰辛?没有食物的时候,同类尚可猎食,更何况一只微不足道的野兽?生存的铁律就是杀戮和猎食,这是上天设定的规则,除此之外,别无选择。”这几年的游历令他经历了形形色色的故事,见识了许多无奈的处境,使他懂得了许多也改变了许多,所以他对眼前这位不知世间冷热的贵族小姐可笑的话一下子感触深刻。他甚至打算掉头走开,以结束这段毫无意义的对话。

青年的话令她无从反驳。她确实从来不为食物而担忧,但她也见过年荒时节饿死在路旁的纵横白骨,知道生死间的诸多无奈,所以为刚才的话感到一丝羞愧。脸颊火辣辣的烫,低垂着头仿佛一个被训话的孩子,眼中的锋芒消退无遗,却还有什么在苦苦挣扎。她不放弃自己原本的信念,支支吾吾道:“即便如此,可,至少,它是一只……特别的兔子。”脸颊更为火红。

“哦,那你说说它的特别之处。”青年再次无声地笑了笑,对方的幼稚似乎超乎他的想象。

“它是一只纯白毛发的兔子,至少和我们平常猎取的那些野兔大不相同,它令我由衷地感到喜悦,我想把它当作……朋友,而非,食物。”说出这句话后,少女的脸已是血那般鲜红。

听完这句话的青年,止住了嘲笑,思想正在急速地翻转。在他看来,其它生命对人类来说,除了食物,便只有可以一起愉快地猎食,愉快地分赃的同伙,至于“朋友”这种说法,那可是无法想象。他竭尽全力想找到一个反驳的理由,眼中浮现一丝恐惧。

“只惦记着杀戮的人们当然看不出其他生命的特别之处,更理解不了对生命而言,比生存更为重要的东西。你可以认为我的想法十分可笑,但我真的觉得,许多人都好像只是上天操纵的玩物,而非真真正正的人。”感觉到坑的大小已挖得合适,少女停下手中的工作,仰起头望着他,将自己心中积聚许久的感触表述完备,波动的眼神中满是**心迹后的不安。

青年逐渐稳定了眼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微一笑,“我承认,是我的粗心酿成了这个错误的意外,如果一切尚有挽回的余地的话,我不惜尽我所能。”他在少女的身边蹲下,与她一同把兔子放回土坑中,仔仔细细地填上土。他发现,这只兔子在这个本该长得膘肥的季节却是出乎意料地消瘦。

“太晚了,至少我们已经无法改变……”少女虚弱地说,望着土堆的眼中写满了忧伤。然而她已经原谅了青年,毕竟在这个母权已无可避免地丧失,父权蒸蒸日上的社会,男人给予女人的印象只剩暴戾以及独裁。能像他这样为了一件无所谓对错的事情而向一个女人道歉的男人,已经是屈指可数了。

青年突然间意识到什么,整个人再次焕发精神,招呼着少女,然后顺着兔子逃走的方向一路寻觅。

“快看这里!”青年高呼着,挥臂向紧随其后的少女示意,脸上有发现宝物般的喜悦。

少女满带着疑惑走了过去,皱着眉头,微微喘气,很少活动的她体质相当羸弱。她强打起精神望向被青年拨开的厚厚草丛,里面是一个阴森森的大腿粗细的洞。惊讶的她尚未意识到那是什么,青年却已取下腰间的铜质匕首,熟练地掏着土。

少女不知她在一旁无聊地候了多长时间,甚至还打了一会瞌睡,可当她看清青年捧着向她展示的东西时,她的眼中流动着从未有过的喜悦光芒。那是四个鲜活的,弱小的生命——两只纯白,一只杂色,一只灰色的小白兔,出生不到两周,哆嗦着离开家园的它们还不懂得挣扎,只能任凭他人摆布。当这些小生命被一只一只放进少女怀中时,她似乎有种身临天堂的幸福,果断地作出“照顾好它们”的承诺。

两人走到山下时已是黄昏时刻,作威作福了一天的太阳也失去了几近所有的锋芒,老态龙钟地趴在山头。庞大的都城完整无缺地铺在他们眼前。近两米高的城墙绵延着保护着这颗王朝的心脏,整齐规划的众多茅草屋比任何地方的都要气势恢宏,中间较为高大的区域应当就是帝居,前面树立着一段举国皆知的,修长的“诽谤之木”。城中的一切都是那么安详,那么井然有序,城南瘦了许多的蒲水平静地闪烁着夕阳的光辉。

“你到蒲阳来有什么事呢?你下次还会从这里经过吗?”两人伫立,沉默了许久后,少女面向青年,低声,小心地询问。怀中的兔子睡得安然,眼中是慢慢消退的夕阳光辉。

“坏了,坏了。我竟然把正事给忘了!”青年突然间拍了一下脑袋,粗略地告辞后,匆匆向城中跑去。

“喂,我叫姮娥,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看着他的背影,少女踮着脚尖,焦急喊道。

青年连忙停下脚步,转过身去,望着少女,先是一愣,随后笑了一笑,道:“名字很好听,可不是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名字。我现在还没有正式的名字,但我父亲称我为‘臭小子’,你如果喜欢,也可以这样称呼我。”

少女“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可心口却有点疲乏,有些空虚,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更是随着青年的转身,一步一步走远而愈发沉重。

“那么,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我是指那种不好的感觉?”少女忍不住再次向他喊道。

“并非如此,我觉得你相当有趣。”青年再次回头,喊着回应,又朝她挥了挥手,转身跑去。

少女踮着脚尖望着那个远去的身影,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声音已无法传达她的挽留,内心是空****的失落,她甚至有些怨恨不懂得主动回头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