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月桥快步穿过西面花园,朝师母的厢房过去。她穿过花圃间的石子路时,布鞋轧出细碎的响声,园子里的炎华楼弟子们马上注意到她,所有视线都朝她聚焦而去。这些视线都是外表漫不经心,内里焦灼火热,换一个脸皮薄的姑娘站在这里,会觉得自己要被这注目点燃了。

她生来是个漂亮的女孩,而且与人为善,容易相处。小时候她并不叫月桥,而是叫杏儿,父亲是西岭一个小派的二把手。但后来父亲倾全家之力加入三生会,与绝部头领定了一生之盟。自那以后她们一家人颠沛流离,父亲死于江湖恩怨,她的家人被过继给三生会别的弟兄。再然后,这位弟兄也身死,她和家人又被托付到另一个男人名下。

那段时间的惊慌和辛苦,让杏儿一再怀疑,父亲入会的盟誓里有怎样的宏愿,需要他们一家做这般牺牲。

此后有一回,杏儿随不知第几个的养父参加新会众定一生之盟的仪式。那一晚她看到了篝火,美酒,烤肉,男人们纵酒宴乐,红光满面,杏儿陡然产生了对自己命运的厌弃。哪有什么宏愿和觉悟?父亲是惊人的糊涂,对家人是惊人的不爱,才会把自己交付给了儿戏一样的盟誓。那时,杏儿的母亲是逆来顺受的,对纷乱的江湖早就没有期望,惟愿平静地活下去,以时光祭奠亡夫。于是杏儿一个人逃了出来,斩了长发装扮成男孩,一身麻衣跋山涉水,到江边干重活,在泥水里打滚。

她想攒够钱到安定的南方去,远离这场闹剧。

终于有一天,一个渡江的翩翩君子经过,一眼看破了她的女儿身。那人也是一派掌门,带着寥寥几个门众正往南走。于是杏儿洗净身上的污泥,对掌门讲明自己的身世,众人都惊艳于她的容貌,也欣赏她的强韧,于是从那天起杏儿便成了天划派的小师妹邱月桥。之后父慈女顺,兄友妹恭。“杏儿”这个名字和其背后的一切都被埋进了很深的过往里。

她的头发也渐渐长到了昔日的长度,如锦如缎。经过江边谋生的那段日子,她变得擅于隐瞒,情绪也收敛到了冰冷的面庞之下。她的心思在更深远的江湖里,让她在同龄人中间显得格外出挑。有时邱煜照担心她成熟得太早,等到男人们长到能理解她的岁数,她早就徐徐老去。月桥倒是不害怕孤独,眼下她唯一的愿景就是借养父把自己中断了数年的人生续上,再不要被卷入哪个男人幼稚的闹剧里去。

不过威胁到她目标的人,眼下就有一个。邱处方的幼稚像极了月桥的生父,平日里游手好闲,侠义豪情挂在嘴边。心血**便出去惹一通麻烦。全家人都拿他没什么办法,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和生父太像了,月桥竟不是特别讨厌他。

出了园子,月桥转过角进了拱廊,却发现刘晟站在角落里。看他的样子,并不奇怪月桥的出现。

她不想搭话,就这么径直走了过去。

“师妹。”

“我们还没有加入进来,别这么叫。”月桥甚至没有停下步,刘晟于是跟着走上来。

“没关系,父亲那边我去说。”

“炎华楼不止你父亲一位师傅。”

“我爹开口了,其他师傅不会不给面子的。”

月桥站住,定定地看了刘晟一眼,按理说他正说着要帮助邱家的事情,月桥不至于动怒。但是他眼神忽闪忽闪透着心术不正,似笑非笑的样子轻慢又虚伪。月桥感到真是讨厌极了。

“劳烦你再不要私底下找我提这些不合时宜的事了,免得被别人听去,说出什么不当的话来。也请您不要再为难我师兄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得很。”月桥冷冰冰地说完,快速朝拱廊那一头去了。留下刘晟愣在原地。

刘继云处置完石台上的事,没有返回飨宴席上,而是听了一名徒弟的传话,撇下所有旁人,回了自己的居室。

眼下,室内**倒着一个黑衣年轻人,面色发紫,手脚肿胀,对外界刺激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一位药师正为他放血拔毒,另一个青年男人站在一旁,看到刘继云过来,起身作揖。

“师傅。”

“怎么回事?”

“师弟还清醒的时候说,截江亭没有给我们还价的余地,说如果我们做得对,就还有平乐城,如果做的不对,他们的人会比密信、官府、救兵都来得快。”

刘继云脸色微微一变,但马上恢复自然,他在一旁坐下来。

“钱辛怎么样?”

“中的毒很复杂,但不致命。”大夫犹豫地说。

“会伤及武功根基么?”

“老实说,这种复杂的中毒情况老朽从未见过,现在为他放血拔毒也只当是做些一般处理,其实看他的气血状况,过个月余,这毒当会不治自愈。”大夫额头上挂着大粒汗珠,看来对这种奇妙毒性也是束手无策。刘继云摆了摆手。

“既然不必医治,梁伯你先出去吧。”大夫于是告退。

关上门,刘继云的表情又有了些微变化,眉宇间终于显出一丝坐不住的神色。

“师傅,我们何不答应了他们?现在三生会大势已去,如果能和截江亭做成交易,我们可就是乘上了东风啊。”

“糊涂!三生会里有多少鬼神之士?别说大势已去,就是全会覆灭,只要有那么一二个余党幸存在外,这桩交易就绝对做不安生。”刘继云捻着须皱眉思索,面前的徒弟遭了呵斥便不再开口。

“这股东风,咱们宁可不乘,或者晚一些乘。不能出头太猛,招惹怨怼。”

“师傅的意思是?”

“谭奇,等诏书到了,你好好观察平乐派和颂武门的反应。”

“是。”

说完话,刘继云又瞟了**的钱辛一眼。

“把他藏起来,传话说他趁过节告假回家探亲。让梁伯日夜观察,让他早些好转。如果拖得太久,被外人起疑。那就得处理掉。”

“是。”**的钱辛还是一动不动,谭奇对他投去同情的目光。

之后,刘继云起身整了整衣服,要往外走。

“我该回去赴宴了,后面的事交给你办。”

“邱煜照他们一家还没有死心?”

“要让他们死心就一句话的事,但是天划枪谱还没到手,不能操之过急。”

刘继云说完便出门去了,谭奇试图搬动**的钱辛,但肿胀起来的人沉重难当,搬了几下,他竟然掉下床去,头在床边上磕破,血淌在额头上。

谭奇顾不上地上的师弟,赶快检查床边有没有磕坏,这套黄花梨木的卧具是师傅的爱物,如果损坏,难免是要挨一通重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