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云流汐转 一

修利元年四月间,截江亭总舵主夜赴平乐,当夜截江亭使者所在的云端高阁受到平乐本地大派炎华楼冲撞,幸而总舵主出面平息事态,此事最终只留个炎华楼大公子醉酒失态的说法,便不了了之。是夜,截江亭副使卢望,有着“隼”之名的阴狠拳术高手在城门下的一场骚乱中不知去向,总舵主同样不与追究。

小道消息传得很快,江湖的揣测更创作出不计其数的故事版本,但很快都烟消云散无人追查。

这一切都是因为截江亭总舵主不容置疑的“尘埃落定”的态度。

“爹,天亮了。”周游儿把父亲推醒,剑枭摸索着坐了起来,才想起自己昨夜逃出平乐,坐上了林泰事先安排的马车。

马蹄哒哒的声音说明地面上有积水,剑枭掀开帘子,便瞧见了春雨中的乡间小路。

“这一路上,可有人拦路盘问?”

周游儿摇了摇头,昨天夜里剑枭上了马车便再也顶不住伤势和疲惫,昏睡过去。她倚靠着窗口四下窥探了大半夜,但黑暗中没有一丁点灯火,最终她也在颠簸中合上了眼。

“我问过车夫又算了算日子,从这里径直回乌鸦谷,一个半月也就到了。”

“一个半月……”剑枭靠着窗沉吟了一阵,昨夜的死里逃生似乎复活了这个男人心里的某样东西,外面的春雨绵密温柔,他的眼中却燃起了锐利的光芒。

“那我们便不先回家了,先去一趟蛰山。”

“你要去找霍伯伯?”

剑枭点了点头,周游儿只好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但忧虑留在了脸上。

“你要是一夜没睡,就赶紧休息,到了下个镇咱们得换马车。”

周游儿听话地在马车角落里蜷坐,但困意全无。闭上眼她的眼前隐约浮现起一个人影,几个时辰之前,那道影子为了她从城墙上飞跃而下。

东方雄是被疼醒的,他无意中翻了个身,肋部的一阵剧痛随即让他醒转。

他发现自己在桂江边的草庐里,屋里的摆设一尘未变,身上已经换了干净衣服,伤口也已经包扎好。

走出草庐,外面是绵密的雨丝,林间的湿气很重,之前的老者正在雨水中站立,他端着一把锃亮的长剑,雨水正在剑身上汇聚成股流下。

东方雄往前走了两步,看清那剑上有发乌的血迹。等雨水充分淋透了剑身,老者突然一抖长剑,隔着十余步东方雄也不由自主地后退,他似乎听到了呐喊,但老者并未开口,只有长剑的啸叫萦绕在树林中。

刚才的一抖将血水尽数沥去,老者缓缓地归剑入鞘,这时他的眉宇间英气萦绕,看上去年轻了许多。

“老先生?”

“你醒了,你的伤口不浅,不要受了寒气,进去吧。”

此时老人讲话的音色也与之前大不相同,东方雄没有多说,两人进屋坐下。

老者点了香,袅袅的烟气让东方雄觉得从指尖暖和起来。

“您是慕容昊前辈?”东方雄想起周游儿从草庐出来时的表情,以及她最后和自己告别时那个欲言又止的神色,现在东方雄明白了,那是少女撒谎的样子。

“三生会的扬部,主张扬此生之浩义,图求侠道大义,聚集在扬部的人,在江湖上奉行自己的侠义之道,自以为平息纷乱,匡扶正义。其实充其量是一帮武功高些的乌合之众,为一个明知不可为的理想而聚集罢了。”老者的眼神阻止了东方雄开口打断他,关于慕容昊这个名字似乎说来话长。

“然而这世上当真出了大事,那大事是在宫里面,当朝的皇帝被后党劫持了,朝廷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在酝酿着改朝换代。偏偏扬部的宗主慕容昊是个不自量力之徒,一直在与朝廷联系,兜售他的侠义理想。所以这个大变故很快传到了三生会里。”

“所以三生会才被清剿了?”东方雄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截江亭在平乐的举动称得上放肆,但帝都传来的流言更是惨不忍闻。

“不是所有人都被清剿了,但扬部确实被连根拔起。要怪就怪宗主慕容昊,自以为坐拥正义就能一呼百应,但江湖和朝廷毕竟相隔太远,到头来所有联络人都抛弃了他,扬部没来得及发出一兵一卒就失败了,那是天崩地裂一样的失败,种种隐匿的高手,失传的绝学都出现在对手手中,扬部的成员几乎没有幸免。”

老者看向一旁的熏香,那烟雾升腾,扭曲,消失不见,让他似有所思地沉默了许久。

东方雄没有打破这份沉默,他也看向那缕烟,试着去理解前辈所说的那群人,但他集中不了精神,他发现那迷幻似的烟雾里有周游儿的影子绰绰地闪动。

如此沉默了许久,直到那根香燃尽了,东方雄才收回视线,发现前辈正看着自己。

“前辈?”

“好孩子,你是个在乱世里藏得住的人,你可以知道一些事情。”

老者换了个姿势,眼里的精光再次出现。

“然而,即便这样的失败,也没有让扬部的众人放弃他们的正义。他们留下了后人和家传的武学,希望宗主能荫庇这些家眷熬过严冬,假以时日重建扬部。可他们没有想到这次失败以及其中的背叛让慕容昊心死了,他本来也不是适合做领袖的人,只不过武学上有点建树,骨子里凭着一股豪气而已。而且慕容昊所练的武功中,有一门心法叫做‘天周决’,这门心法不但强化根基,使人内力深厚,也兼有着使人容颜不老的效果。扬部覆灭让慕容昊心境大乱,天周决的根基便被毁去了。失去心法支持之后,他整个人都衰老下去,纵然每日调息打坐勉强维持,最多也只能再坚持三五载。”

东方雄震惊地看着老者,这几句话解释了一切。

“心法崩坏之后,慕容昊想过彻底遁出世外,找个清净的地方了却余生。可江湖不由他选择,扬部的残余和截江亭都在找他,他越是隐匿,这两拨人越是不肯放过他。其中还有些孽缘是他亲手种下,于是他便不再跑了,在桂江边上平乐城外的草屋里等着,每天等着找他的人上门,但他们大都认不出他来,除了一个聪明的小女孩。”

“周游儿?”

慕容昊笑着点头。

“她进来之后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我。像她那样的女孩,任何人第一次见都很难平静。而惊讶恰恰是最难装的,我佯作吃惊称赞她好看,马上就被识破了。但周游儿也很聪明,很快明白了我的处境,觉得让剑枭见到这样的我不如让他相信我已经死了。作为不泄露我身份的交换,她要我保护你。你从城墙上把隼撞下来的举动甚是英勇,但未免太无无谋了。隼位居截江亭的分舵副使,即便中了毒,也不会轻易被那样摔死的。”

“那他到底是……”东方雄没有说完,他忽然懂了之前慕容昊洗去的是谁的血水。

“你可能觉得自己闯下了大祸,但此事已经过去了。已经过去即是说没有人会追究,没有人会上你家门口寻仇,甚至不会有任何人谈论。你不必知道这是为什么。”

“前辈是说,我可以回家了?”

慕容昊点点头。

“如果你实在不敢回家,在这里呆着也无妨,这草屋委实简陋了些,一个糟老头子孤守着山林和江水,也巴不得有人陪陪。”

“我倒没什么,我就是怕他们找到我爹,他还在闭关。”

“东方宸么,即便你不闹这一出,截江亭也不会对你爹坐视不管的,那是因我而起,不过不提也罢。那些人奈何不了你爹,他的潜力非凡人所能想象。”

东方雄想了想,还是站起身,对慕容昊鞠了一躬,便朝门外走。

“慕容前辈,这次多谢您出手相助。往后我只要抽出空,会多来这里看您的。”

“小心你的伤口。”慕容昊只说了一句,便背转身去。东方雄走出了草庐,外面的细雨还未停歇,空气甚是新鲜。他沿着石子路走出林子,觉得身上的伤势也轻了,心里只是担心两个兄弟的安慰,以及周游儿是否已经在回乌鸦谷的路上。

邱处方一回过神天已经亮了,昨晚的事情好像一场梦,只是身上的红印子还在 隐隐作痛。

他推开房门,发现父亲坐在院正中的石桌边,沐着细雨自斟自饮。邱处方于是走到父亲身边,每走一步,都激活一些昨夜的记忆。

他想起自己被名叫董云汐的女人挟持,最终挣断了红绫从云间高阁坠下。但他不知怎么的又得救了,应该是那个女人所为。醒来的时候他和刘晟一起被送回了炎华楼,邱煜照暴怒不已,带着他上门给刘继云赔罪。在大厅里他痛斥儿子肆意妄为铸成大错,要邱处方跪下对刘晟道歉,邱处方不跪,他便取了鞭子来对邱处方一顿痛打。

好在很快醉生楼便传来口信,称此番都是刘少爷喝醉了酒,稍微胡闹了些,此事既往不咎,刘继云的面色才稍微好看了点,邱煜照也才停手,意识到方才自己的失态。

邱处方在父亲身边坐下来,石椅沾了雨水,那凉意让他心头一紧。

他想起来,事后他被带回了房间,“你是为月桥的婚事去的?你当是小孩子打架抢玩具么?”这两句话不知重复了多少次,饶是如此邱煜照还把他锁在屋里,叫来了月桥,当晚就去刘继云门下提了亲,后面的时候他不得而知,只是门外重物搬动的声音响了足有一个时辰。邱处方心想,如果这是彩礼也未免太过丰厚,几乎像是示威,也像是要把月桥买去一样。

他坐在门边心里泛起一种尘埃落定之感,月桥也好,东方雄也好,他都已经无法在为他们做什么了。邱处方讨厌这种感觉于是开始想父亲此刻在做的事。

“都是小孩子的胡闹,刘掌门断不要放在心上。”

邱煜照定是鞠了个深躬,月桥则在一旁低头不言。而刘晟不知此时大概也刚挨了父亲的责骂,正灰溜溜地站在一边,不时恨恨地瞟月桥一眼。

“这也是月桥自己的意思,成全后辈又能让两派连理,岂不是喜上加喜?”

这时候母亲大概也要出来说两句,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月桥身上,事情到了这一步,邱处方反而希望月桥能答应下来,哪怕委曲求全也好。因为如果在这时驳了刘掌门的面子,只怕被逐出师门也算不上重罚。

后面的事情邱处方不再去想,不管月桥给出哪种答案,她从邱处方的生活中消失都已经成了定局。

邱处方为父亲倒上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这是我存在醉生楼的高炉淬,被你和那姓刘的兔崽子糟蹋了大半,只剩了这点。”

邱煜照黑着脸瞥了邱处方一眼,邱处方笑一笑,端起杯来饮尽,一股暖流随即在体内扩散开来。

“爹,昨晚的事,师兄弟都知道了么?”

邱煜照没有看儿子,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举杯一饮而尽。

“月桥已经搬到刘家的院子里去了,你几个师兄送过去的。”

邱煜照喝了酒,皱着眉头,品咂着余香,邱处方从没见过父亲这么粗鄙的样子,心头募地松动了些。

“爹,这件事出了,你在师兄弟眼里的威严怕是……”

邱处方还小心地安排着措辞,不想邱煜照又一摆手,示意儿子倒酒。邱处方把酒倒满,两人再次一饮而尽。

“刘继云那个老梆子,总算答应天划派并入炎华楼了。”

邱处方有些吃惊,但不是因为加入了炎华楼,而是父亲第一次私下不管刘继云叫刘掌门。

接着,父子俩把半壶酒喝完,衣服均已沾湿,也都有了些醉意。邱煜照起身时,更有了一分老态。

“方儿,拿枪来。”

邱处方取来了两杆枪,邱煜照拿过一把,一弹枪尖,一气使完了天划十二式枪法。邱处方一一都看在了眼里。

“方儿。”邱煜照拄着枪站在细雨中,胸口剧烈的起伏。

“孩儿在。”

“为父只能带天划派走到这里,再往后便是你的事了。”

“明白。”

父子两人对视了一刹那,邱煜照忽然拄枪震地,这便是叫邱处方重复刚才他的招式。邱处方二话不说提枪便刺,顿时就将刚才的十二式天划枪学的有模有样。

林泰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他从陋巷请来扮东方雄父亲的老伯也不知跑哪去了。他揉揉眼睛,听见外面的街道上喧闹不已,于是赶紧从后门跑出去,去集市上看了看,才知道已经过了午时,之前好像下过雨,石板路缝里积着水。

林泰一愣,他从来没睡得这么好过。

街头倒有一些传闻,城门下有人打斗,醉生楼里有人闹事等等,却没有任何消息指出事情的结果。也无人上东方府搜查,让林泰之前做的种种准备也都落空。他猜测大概是此事被压了下来,如此一来东方雄和邱处方遇害的机会应该不大。果然,林泰后来打听到邱月桥已经嫁到了炎枪刘家。如果邱煜照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大概是没有这个心情许配婚事的。

剩下的就是等东方雄回来,林泰坐在屋里等着,这是他头一次独自呆在东方家的宅院中,不由地发现了许多之前忽略的细节。东方雄的**,枕头里塞进了干红花,那香气才使得他安睡了一夜。四处都放着书卷,内容从神怪传记到流行小说不一而足,想来是周游儿为了解闷翻出来看的。伙房里还有吃了一半的栗子点心,装点心的食盒看起来不便宜。

林泰有点失落,即便注意到了这些他也不觉得自己羡慕东方雄的生活,只是他意识到,在陋巷的日子里,他着实想不起什么值得回味的细节。

除了老婆婆的那段话,“如果有一天你能为自己去闯一闯江湖,你会明白的,那是人世上最开心的事情”。

林泰正发着愣,还没有时间细细咀嚼回忆的余味,大门便被叩响了。

东方雄回来的早一些,把昨夜的前因后果都说了,只是没有讲草庐中的慕容昊。林泰听完更确信自己的判断,认为事情已经过去。

邱处方则等到日落时分才来敲门,来了就把自己从枪刺刘晟,到勇闯醉生楼,最后智斗绛天骓的故事大讲特讲,其中个别情节讲述之夸张,比如他被绛天骓用毒制服,挂在醉生楼外面逼问剑枭父女的下落,倒讲成了他豪气折服敌人,最后从容赴死的情节。

“我和那截江亭的使者约定拼酒力,她断然不是我的对手。待到被本大爷喝倒了,她就哭着说无颜面回总舵复命,要从云间高阁跳下去自尽。我怜惜她好歹是个女子,便说兄弟的约定我不可辜负,但既然你无法交差,我便替你跳了,让你有个交代。然后我就推开窗纵身一跃。”

“你怎么没摔死呢?”

“我天划派的星散步多么精妙,区区十来丈高就想摔死我?”

“那你没死,那个使者不是还是不能交差么?”东方雄皱着眉头追问。

林泰赶紧阻止东方雄,免得邱处方继续往下编使得话题不能终止。

“这么看来,这事算是过去了。虽然如此,二哥你往后还是要慎重些,从截江亭手里救剑枭这等大人物,还能全身而退。这样的运气再不会有第二回了。”

“我知道,这次诸多对不住两位兄弟,往后你们有麻烦也只管找我来。”

林泰叹了口气,虽然他年纪最小,但他听得出即便过了这道大坎,东方雄内里也没有变化多少,只能寄希望于今后他再也碰不到闯此等大祸的机会。

“话虽如此,这次死里逃生却是做了全平乐武坛都不敢做的大事,虽然不能对外人提及,咱们自己起码值得为自己傲气一番。”邱处方又跳了出来,林泰看他的表情,丝毫看不出月桥刚刚被许给了刘晟。

“那从今往后,咱们三个就是平城三杰,等以后我接管了天划派,便用这个名号在江湖上立信。到时候你们在别处受了欺负,报上这个名号就对了。”

东方雄和林泰都不由地喟叹一声,跟不上邱处方的思绪。

“既然从截江亭手上救人的事不能对外人说起,平城三杰又有什么好吹嘘的,值得叫个平城三杰?”

林泰问完,邱处方脸上浮现出一点蔫坏的笑意。

“倒是有一件事,就看二位兄弟愿不愿意帮我了。”

这天,天不亮月桥就起床梳头打扮,十几天前邱处方闹出了一桩大事,师父为了维持与刘家的关系不至于破裂,把自己许到了刘家门下。当夜里刘晟就以让月桥先熟悉草木为由,令她搬到了这边院子里。此后的十来天他倒也算规矩,除了早晚来看她一次,问她缺什么不缺什么之外,没有过多地打搅她。

到今天月桥对刘晟的怨气也消去了许多,有时候人就是如此善于适应。哪怕是终生大事也可以将错就错。月桥一边梳头一边想着此后的日子,慢慢教化刘晟的心性,在炎枪刘家站稳脚跟,今后自己被人称作月桥夫人的场面,也不是不能想象。

月桥梳好了头,婢女也敲门进来,帮她戴发簪,穿红衣,用唇脂,打扮停当之后,月桥自己都被镜子里的人影震惊,一向穿戴干练的她,从没想过自己身上还能散发这样强的女人的光彩。

毕竟,今天是她一生一次的成亲大事。

与此同时,邱煜照推开儿子的房门,被端坐在窗边的邱处方吓了一跳。

“方儿?”

“爹,我都准备妥当了,咱们走吧。”邱煜照点点头,他有些不安,此时的邱处方看上去太平静了。

“别忘了你是要壮大天划派的未来掌门,不可为一时冲动酿下大错。”

“我知道。”

两人随即往外走,邱煜照却不知道,其实邱处方起的比月桥还早,院落里的忙碌准备都尽收他眼底。

此刻前厅已经是一片繁忙景象,各处的摆设装饰都被更新了一遍。供往来宾客取用的茶水摆成一片,各种点心和菜肴也是几日前就请了专门的厨子来备置。

“方儿?”

“怎么了?”

邱煜照突然停下来,仔细地打量着儿子的眼睛,但那里面空无一物。

“你当真放得下月桥嫁与刘晟么?”

“月桥嫁不嫁刘晟,岂是我左右的了的?月桥只是我师妹,纵然我一万个看不上刘晟,往后我也不会娶月桥为妻,她愿意嫁谁不愿意嫁谁,她自己说了便是。难道她都已经说了想到刘家去做炎枪夫人,我还要横插一杠搅和了这桩婚事?”邱处方说的理直气壮,邱煜照苦笑了一下,心却没有放下来。

“你能这么想当然好,只是……”

“别只是了,爹,时辰要到了。”

邱处方催促着父亲回到自己的主厅里坐定,没过多久,婢女们就带着月桥过来了。

大婚当天,女子要从娘家走去婆家,将自己所带的一些物品商给沿路伺候的下人,这是平乐的习俗。月桥回来之后对邱煜照请了安,便端坐在座上等着刘晟来请,一眼也没有多看邱处方,邱处方也一样。

邱煜照看着这两个人,有些难以置信,莫非真是自己儿子转了性?

之后一直到辰时三刻,来祝贺的宾客和邱煜照的一些朋友陆续上门祝贺,月桥也盖上了红盖头,对来访的宾客点头致谢。邱煜照问及邱处方的朋友为何没有登门,邱处方称自己朋友很少,只请了东方雄,想来晚一些才会到。

东方雄在巳时一刻才赶来,来之后简单对邱煜照和月桥问了好,便坐到邱处方身旁。邱煜照很小心地瞥了几次,也没发现两人交头接耳,那个叫东方雄的少年似乎局促不安,想来这场与他没什么关系的婚事,让他来也有些为难吧。

邱煜照渐渐放下心来,安心接待来往宾客,从今天起,整个平乐武坛都会知道天划派已经并入炎华楼,从此他也是在平乐说得上话的掌门了。

午时三刻,刘晟和刘家的一些人终于到门口了。邱煜照到门外仪式性地说了几句,便放他进门,此时屋里一片欢腾,邱煜照注意了一下,角落里的邱处方和东方雄虽然没有笑,却也没有什么可疑举动。接着,刘晟便带着月桥往屋外走。邱煜照怀着不可言说的复杂心情送邱处方和月桥出门,按照习俗他作为月桥的义父是不能送她出门的,而邱处方作为兄长则要一路送她到刘家院前。

此时刘继云也根据传统在自家屋里端坐着,等待儿媳上门。而刘晟则需要带着月桥绕炎华楼走一圈,从南面的门处北面的门进,再去到自家门前。他牵着月桥的手,脸色严肃,倒也有点新郎官的样子。走出炎华楼的时候,因为刘晟的跟班大量聚集在队伍周围,队伍已经变得非常庞大,几个刘家的亲传弟子分列在队首队尾观望,而刘晟牵着月桥的手走在中间。此时由于队伍拉的太长,已经没有人注意到,东方雄和邱处方的视线一时望着路旁的屋顶。

突然一道黑影飞掠而来,直取月桥。刘晟本能地推开月桥,自己飞身迎敌。但此刻没有长枪在手,来者的拳脚功夫又着实了得,刘晟飞身与那人影相撞,只一下,就被抛了起来,扔到了院墙另一边。接着队伍还在混乱,那个蒙面穿黑衣的人就落在月桥身边,带着盖头的月桥不知发生了何事想要抵抗,也被来者一记点穴制住,半抱在怀里施展轻功腾起。

但是带上了个人速度便慢了许多,众人还在混乱之际,只听邱处方一声暴喝。

“是谁在此放肆!”

邱处方飞身上去和那人缠斗,这时蒙面人已经上了屋顶,顺手把月桥扔向一边,东方雄马上抢在众刘家弟子之前飞身起来接住月桥,此时如果有人注意看,会发现东方雄之所以能抢先,是因为那人把月桥扔出之前东方雄就已经施展轻功往那个方向去了。那人和邱处方在屋顶上缠斗腾跃,在众人视野中时隐时现。刘家弟子们赶紧围到东方雄身边查探月桥的情况,谁知一掀开盖头,竟是一个稻草扎假人。东方雄一愣,随即松手,那假人随即松散裂开,与月桥相似的红衣落在地上。

“大哥!月桥还在那人手上!”

东方雄随即腾起追了出去,众多刘家弟子跟着起身追去,然而全部被东方雄带向了错误的方向。与此同时,邱煜照才刚刚听到消息队伍被劫,而刘继云还端端地坐在正厅上,等着儿媳妇来过门。

跑出去十几里路之后,月桥身上的点穴渐渐解开了,她挣扎着坐起来,抢过邱处方手中的马缰,猛地勒马。

“吁,吁。”邱处方急忙顺着她的势头勒马,马儿嘶叫一声,好歹停了下来。月桥气冲冲地从马背上跳下去,却发现自己来到了平乐北面的山里,此处是一片山原,微风习习,草浪翻滚。

“邱处方!你这是要做甚么?”

“送你回家,既然你已经能动了,那后面的路,不妨自己走吧。”邱处方淡淡地笑着说,另一匹马上的蒙面人顺势把一个包袱扔向月桥,月桥接住打开看了看,里面有衣物,干粮和盘缠。

“你以为我能就这么一走了之?”虽然吃惊,但月桥不能不承认,在她内心深处确实动过逃婚的念头,虽然转瞬即逝,但就像之前的婚约一样,将错就错又有何不可。

“你本来就能,天划派自立门户还需要牺牲弟子方能完成么?笑话。”

月桥还是很不忿,林泰扯掉面罩,驱马靠近了些。

“月桥姑娘,如今的情势,你断断只能顺着路往前走,不可以再返回平乐了,否则我,邱处方,你师傅,所有人都将处于不可收拾的境地。”

月桥一时语塞,此时只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月桥听了顿时变色。

“刘家的人追来了,你们要怎么做戏赶快准备。”但是邱处方和林泰毫无反应,那马蹄声靠近之后渐渐减缓,月桥看清了,是东方雄骑着马追了上来。

东方雄看来不怎么会骑马,几乎是从马上栽倒下来。

“我甩掉刘家的人之后就抄近路过来了,他们还在南城搜索,你爹也出来找你了。”

邱处方好像没听到东方雄的话一样,下了马走到月桥面前,此时女孩还穿着嫁衣,微风中衣袂飘飘,神色微嗔,宛然如画。

“月桥,你的家不该在这,去找你想去的地方吧。”

“我一个人无家可归,也没亲戚可投,说是送我回家,我哪还有地方去?”

“江湖。当年你是河边一个做工的小女孩,现在你的武功能做个女侠了,女侠还怕漂泊江湖么?”

邱处方若无其事地说,月桥怒不可遏,几乎想要上前掴他两耳光,却发现自己出不了声,也迈不开步。她愣了愣,才感觉到眼泪簌簌地留下来。

一时间无人说话,微风习习,天高地远。

月桥擦干了眼泪,还是走上前轻轻打了邱处方一耳光,邱处方不躲不闪。

“你所做之事我记下了,是恩是仇来日再会之时我自有判断,把马给我。”

邱处方把马牵给月桥,扶着月桥上马。

“走远一点便找个地方把衣服换一换,否则也太过显眼。”

“不用你说。”

“你不必再叫月桥了,要改回本命杏儿还是另取名字,都由你自己。”

“邱处方,你逼我毁婚,背叛师门无家可归,你倒以为自己做了件好事了?”

“是不是好事,日后自有定论,此前所有你不必再顾及,天划派也并不是所想要的江湖,往更远的地方去吧。”邱处方一拍马,马儿徐徐地走了起来,月桥似有不甘,勒马停在几步之外,与三人对视。此时一阵长风卷过,风沙都被带了起来。

月桥不肯就这么策马离开,纵然今天发生的事如此超出了她的预料,她和邱处方总还应该有些话要说,她苦思冥想着这最后的一句话,迟迟没有策马。

“不要耽搁了,将错就错吧!”

月桥听见这句话便呆了,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策马的,只是马儿便哒哒地跑了起来,邱处方等三人顿时化为山原那头的一点。

三兄弟也目送月桥消失在烟雾之中,林泰先叹了口气,邱处方上前一拍他的肩膀。

“三弟,二弟,多谢了。”

“没什么,平城三杰分内之事而已。”东方雄倒有心情开玩笑,整整一上午他紧张得不行,到此时终于尘埃落定了。

“我们只剩两匹马了,等会怎么回去?”东方雄边说着边害怕地看向一旁的高头大马,刚才摔下来多少有些擦伤。

“你们骑马回去罢,我要往北边去了。”

“什么?”

邱处方定定地看向林泰,但林泰坦然地回望他,眼里尽是已经想好的神色。

“为什么?”

“刘晟迟早会发现我用的那招是百劲拳,这事查一查总会落到我头上的,何况平乐对我也太局促了,我也要往更开阔的地方去。”

东方雄吃惊地说不出话,他从没有想过从林泰口中听到这些。

邱处方和林泰对视良久,最后邱处方坦然大笑,在林泰肩上拍了几下。

“好,那平城三杰便分开闯**,看看谁能先闯出名堂。”

“咱们起码得约定个重聚的时间,不然天大地大,想再碰到三弟太难了。”东方雄急忙争辩,林泰想了想点点头。

“好,那我们就约定在十年之后,平乐城醉生楼上见。”

“好。”

东方雄还想争取时间短一些,但林泰已经答应下来,他便不好再打破此时的气氛了。之后邱处方对林泰抱拳相送,他也跟着抱拳,接着林泰便要往北面去,这时东方雄才看清,原来林泰随身带着包袱。

“二哥,我必须劝你一句,你生在大家之中,平日只知道练剑,对江湖险恶还是太过麻痹。往后千万不可以了。”

“好,你这一路上也要多保重。”

最终的嘱咐之后,邱处方上了马,东方雄牵着马站在一旁,林泰头也不回地走了。化为山原彼端风景的一部分。之后邱处方调转马头便要返回。

“大哥,等等。”然而邱处方出神似得没有听见东方雄喊话,也不做等待,径直往返回的路去了,东方雄一着急想要上马,马匹却很抗拒。

一转眼,山原上已经只剩下东方雄一个人,草叶摩擦和马儿的鼻息声萧索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