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东方雄在水渠出口等了近一个时辰,他相当忐忑,不住地环望四周。这是郊外的一处河滩,河水流的很缓,顺着河走很快就会到桂江边上。严格来说这里曾是古时候平乐的河堤,但沙土堆积,河道改易,整条河堤都已经被掩埋,只有石砌的水渠还在排放污水。

周游儿让他掩护她进了平乐的地下渠道,昨天刚下过大雨,渠道里的积水没到周游儿腰际。她不让东方雄跟进去,一是如果没有一人带着干净衣服就不便去敲草庐的门。二是渠道下面湿滑阴暗,她断定东方雄会搞出诸多意外。

但眼下东方雄还不顾上置气周游儿看轻自己,水渠排水口不远处,有一伙劳工在挖河沙。那伙人一声不吭地干活,这时水渠里要是走出来个人肯定会引起他们的注意。或者毋宁说,东方雄在这里干等了一个时辰已经让劳工们注意到了他。

正想着,水渠那头有了动静。东方雄睁大眼睛往阴暗处看,终于一个满身污泥的人影走了出来。那人影一点点挪过来,东方雄本以为会伴有什么让人一嗅即吐的气味,但却没有,实际上等周游儿走得进了,他甚至闻到一点清淡的香味。接着周游儿走到有光线的地方,东方雄愣了愣,她看上去也没有多么惨,衣服已经湿透,但她早有准备,套了耐得住水泡的衣服,又用绳子绑紧免得在渠里被水波带动行走太过困难。头发早已扎成一束搭在后面,身上的泥污不算很重,看起来也就是大雨天摔了一跤,并不像从排水渠里爬出来的样子。

“发什么呆,走,去河边。”周游儿的声音怒意冲冲,东方雄回过神。

在河边一番洗涤之后,周游儿换上东方雄带出来的干净衣服,但神色依然很倦怠,看来从水渠里穿越消耗了她许多体力。她换衣服的时候东方雄答应背过身去,只觉得一回头再转回来,少女像蜕茧一样,已经换上了干净轻薄的衣裳,整个人因为出浴透着一种水灵的光辉,东方雄不由地又把视线转来,他发现自己从未注意过周游儿的肌肤这么白净。

“好了,走吧。”

“下面情况怎么样,找到逃跑的路了么?”穿过水渠出城是周游儿想出来的,今天这一趟也算是试水,如果成功,接下来剑枭也有了逃出平乐的方法。

“没有,最窄的地方我过去都很困难,我原本想如果是道铁闸门阻碍,那带上撬棍撬开便是,没想到下面完全是石砌结构,根本不能破坏。爹爹肯定没法从这里走。”周游儿一边说一边懊恼地捋着头发,即便衣服都换了,湿哒哒的头发一时间还是干不了。

“你怎么想到从水渠走的?”

“你家那些藏书,你读过么?”周游儿看向东方雄,后者一愣,表情仿佛在说“什么书”。

“书里有什么?”

“有一本平乐城的城志,里面有一章讲了平乐地下排水渠的结构,看到它有个出口在这我就想到了。”

“你从水渠里出来怎么一点也不臭?”

“是这个。”周游儿掏出怀里的香袋,香袋没有打湿,东方雄稍微凑近了些,一股让人心旷神怡的异香钻进鼻孔。

“百香果做的,我怕下面太污秽,进出一趟气味太大,就带了。不过下面情况还好,就是……”周游儿脸上出现厌恶的表情,东方雄不明所以,接着周游儿突然干呕了起来。

“有老鼠?”

“有死人,可能是下渠里玩的小孩在里面迷路,或者失足栽进水里,看起来……已经很久了。”周游儿身体有些脱力,几乎站不住了,东方雄上前扶住她。

“别想了,回来的时候我们想别的办法进城吧。”

周游儿摇摇头,推开东方雄深呼吸了几下,接着瞪他一眼。

“说得容易,你想个办法出来我听听?少废话了,带路吧。”刚才的柔弱在周游儿脸上转瞬即逝,东方雄把手收回来,尴尬的脸红。

没过多久两人就来到了草庐前的石滩路上,周游儿仰头看看树林,又看看山和江水构成的画幅,周游儿咬了咬嘴唇,神色认真。

“确实是这。”

“什么确实是这?”

“江边草庐这种说法其实很模糊,我爹知道这个地方是因为一幅画。”

“画?”周游儿开始往前走,东方雄跟上去,两人的脚步在石子上踏出簌簌的声音。

“慕容伯伯和爹刚认识的时候,爹还是个很傲气的剑匠,那时候爹爹铸剑的标准是剑能杀多少人不卷刃,刀能劈多厚的骨头不崩口。结果慕容伯伯从爹觉得是废铁的剑里面挑了三把,让爹从他最得意的作品里面也挑三把,最后慕容伯伯证明了爹爹眼里的废品反而是更好的剑,从那开始两个人才成了挚友。跟着慕容伯伯就送给爹一幅画,画上画着江水青山和林间草屋,伯伯让爹把这一方天地长寄心间,后来爹爹铸的剑,戾气就很少了。”

“慕容先生是怎么用那三把剑赢下来的?”

“那个跟你说真是难说清,等什么时候你来乌鸦谷,我带你去看那三把剑你就明白了,就在剑冢边上。”周游儿瞥了东方雄一眼,听到这种邀请东方雄一开始还是振奋的,但转念一想,父亲出关之前自己不能出远门,父亲出关以后的事情又有谁知道呢?

“就是这,这间草庐。”

转眼间,周游儿和东方雄来到了草庐面前。上次来的时候天色太暗,草庐边的林荫花草东方雄都不曾看见,现在一抬头越过草庐的屋顶能望到擦着云迹的山峰,四下林涛阵阵,更让人觉得是一处宝地了。

“那幅画父亲挂在大堂墙上,后来有三生会扬部的弟兄来看见了,开玩笑说宗主为了得到乌鸦谷的支持,把妻子的嫁妆都送出去了。我们才知道画里的草屋是慕容伯伯亡妻的住处,也是他避世时常常会去的地方。但是,整个三生会都没有人知道画里的山水具体是哪,除了我爹。”

“慕容先生告诉你爹了?”

周游儿点点头,上前一步,敲响了木门。这次很快门就开了,还是那个白须老人开的门。

“老伯您好。”周游儿先施了一礼,对方马上笑起来,打开门让他们进去。

草庐里陈设极为简单,甚至很多必须的东西如椅子桌子都没有,这种简洁透着刻意,把小小的草庐布置得十分空旷,东方雄一看便觉得,这确实像是高人为了避世冥想才找到的地方,因为屋里几乎感觉不到生气,柴火,炊具,甚至被褥都不知道收在哪里,如果让东方雄自己走进这间屋,他大概不会认为这里面住着人。

“主人他对陈设要求很偏执,我也不敢大动,免得他突然回来见我动了房间布置,跟我发火。”老伯苦笑一下,在屋中间盘腿坐下来。

东方雄顿时泄气了,这话里隐含的意思就是草庐的主人依然没有消息,但周游儿却完全没有露出失望的样子,她对老伯做了个谢座的手势,接着以极富礼数意味的姿势跪坐下来,看着她的样子东方雄顿时觉得自己不要坐比较好。

“你要是没什么事可以出去等我,让我和老伯聊几句吧。”周游儿掐了东方雄的小腿一下,东方雄会意,退了出去。

在外面等的过程中,东方雄一直在想有没有别的进城方法,他没指望自己能真想出办法来,但是想出个像样的说法对周游儿说,然后让她三两句话点醒自己疏漏所在,然后听她说一句“真是笨的无药可救”也好。然而他脑子里空无一物。

听说昨天雨势最大的时候,截江亭进了平乐派的宅院,破门而入大打出手,还抢走了府上的女眷。不管负责搜寻剑枭的人是谁,他显然认定剑枭还在城内。本来东方雄尽量不去想这些事,他安慰自己,这么严重的事情,如果有纰漏,林泰和周游儿早就来警告自己了,轮不到他在这胡思乱想。

但是现在周遭安静下来,东方雄的心也沉下去。如果现在周围的树丛里涌出十来个,或者哪怕一个黑袍截江亭亭众,他该怎么办?

时间不知不觉便过去了很多,东方雄等得无聊了,想回去看看周游儿和老伯到底在聊什么,但他一转身就和人撞个满怀。

“你干什么?想过去偷听啊?”周游儿已经出来了,看来他刚才是想的很入神,甚至没有听见她的脚步。

“你们谈完了?”

“本来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把能问的都问一问。”

“慕容先生的下落有线索么?”

周游儿张开了嘴,又把话咽了回去。此刻她的表情映入东方雄眼底,他从没有看过她这个表情。

“怎么了?”

“回去吧,太晚的话水渠入口那条街上行人会很多。”

此后直到回到被掩埋的河堤边上,两个人没有再对话。临到要准备走进水渠的时候,周游儿停了一下,疑心地看向一旁。

东方雄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是那伙劳工。东方雄下意识地把周游儿挡在身后,周游儿拉住他,自己挡在前面。

“怎么了?”

“之前你来找草庐的时候见过这帮人么?”

“我不记得了,那天只顾着问路。他们有人注意到你了?”东方雄也看向那群劳工,然而他们只是埋头挖沙,没有别的动作。过了一阵周游儿也疑惑地收回视线转向东方雄。

“不是我……刚才好像有个人,盯了你半天。”